客栈内一片寂静,刚才在纷乱中闹事的都哑了嗓子,齐刷刷看着这边。

    陶兮全然不觉,扶着老太太坐下,递了碗水让她喝了两口。老太太紫涨的脸色消了下去,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腹里像是有个风箱一样。

    待到老太太终于缓了过来,握住她的手连声道谢:“谢谢......多谢娘子搭救......”又踢了一脚还坐在地上发愣的憨儿子:“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向恩人道谢!”

    憨儿子方才回过魂来,跪在地上给陶兮拜了两下,嘴里不住地谢着。

    陶兮摆摆手,把桌上的米糕端起来看了眼,跟他嘱咐:“下次别给你娘吃这种软糯的糕点,容易噎着。还有,给老人家吃的东西尽量切碎点,我刚看了,她嘴唇干燥微微发紫,面色发黄,指甲黯淡,是肠胃不好,饮食上一定要多注意。”

    “知、知道了......多谢......”

    她生得美貌,面上清冷严肃,言谈举止间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说话简短坚定,又给人不容置疑的感觉。普通的小百姓对着她多少有点拘谨,那儿子点头如捣蒜,满口应着。

    陶兮抬起头往回走,看到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冷冷扫了一圈,泰然自若地坐回杜璟的对面。

    老板终于得了赦一般,从食客的围堵中脱身,满头大汗地澄清着:“大伙儿都看见了啊,老人家是噎着了,不小心噎着了,不是中毒!我们荣升客栈开了十几年了,从未有过饭菜的问题!我拿我性命担保!大伙放心!”

    他说话逐渐有了底气,叫了几个伙计,拦住那个打翻饭桌的去索要赔偿。其余人则松了口气,各自落座。

    店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时而有人朝陶兮这边偷偷看一眼。

    杜璟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待她回到座位,轻笑道:“总觉得陶姑娘懂得特别多,这一路上,先是诗词,再是马匹,连边疆地貌都了如指掌。今日一看,你还懂些医术,救人之道。刚才那个手法,确是从未见过。”

    “技多不压身,能在关键时刻救人一命,那我就没白学。”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杜璟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姑娘到底是哪个‘乡野’出身,竟有如此见识?看来我大辰的小山村里,都卧虎藏龙呢?”

    陶兮面色沉静,端起面前早就冷了的茶啜了口,打了个哈哈:“以后等少爷忙完了公事,有空可以去我老家逛逛。您就知道,我其实算是最笨的,有好些人,比我聪明得多,学识也比我更广博呢。”

    “哦?”

    杜璟长眉轻挑,语调微微上扬:“那我可真期待。”

    陶兮本以为他们今天就要出发,然而杜璟却有心多停留些日子。早饭用毕,他便叫上陶兮,只带了应忠,其他人则留在客栈内等候。

    他今天换了身浅青色的长衫,做读书人打扮,衣衫飘逸清雅,衬得眉眼清楚如画。摇扇漫步在街头,这儿看看那儿问问,活像踏春出游的风流公子。他身量欣长如玉,又天生得俊美多情,引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各个粉面含羞,眼睛都争先恐后地往这里瞧。

    在他身后,应忠和陶兮一左一右,应忠依然冷着张脸,步履稳健。

    陶兮则截然不同,她本就反感他人过于集中的目光。且听力敏锐,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如影随形环绕在四周,导致她整个人僵直着背,浑身散发着警惕的刺。

    在走了一段距离后,陶兮忍不住问:“少爷,这是要去哪儿?”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城外的天显山。”

    陶兮抬起头,望着脑袋顶上那块镌着“罗裳阁”的招牌,迟疑片刻:“可这里,不是成衣铺吗?”

    “你喜欢什么颜色?”

    “......啊?是给我买吗?”

    店里的摆设,布料都是女子所用,轻罗霓裳,娇艳无比。杜璟轻微歪了歪头,好像这一切理所应当,他有些哭笑不得:“陶兮,拜访客人时,若是丫鬟衣着太过素简平淡,我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我是铁公鸡吝啬鬼的。”

    “......”

    他们走进店里,店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眼见来客喜盈盈地迎上来。一凑上来就眼前一亮,为首好一个俊美飘逸的绝世佳公子,不由得多瞟了几眼。

    她脸上堆着笑热情招呼:“官人,是要给家眷看吗?我们这可都是今年新上的云烟罗,轻软娇艳,最适合......”

    佳公子朝她轻笑,用扇子在空中轻晃,儒雅温柔地打断了她的絮叨。微微侧过身子让开条路,店主才看到他身后有个少女,皮肤白皙如雪,眉眼如大师画笔下的一样精致。

    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只一眼会令人心生怜惜,楚楚可怜得引人心颤。

    然而细看时,却发现她脸上淡淡的,而且还懒懒的,眉头微蹙,气质清冷。如水般灵动的眼眸与人对视时毫不怯懦退避,甚至有种隐隐在被审视看透的感觉。

    虽然穿得老土素简,但仍难掩丽质,店主数年所见女子无数,饶是阅历丰富,也在心内暗自惊叹。

    “麻烦店主,给她量身,看看有无适合的衣裳。”

    店主咳了两声,收回自己被美人惊艳的纷乱思绪,又堆起笑脸将姑娘迎上阁楼去量体试衣。

    陶兮还有点拘谨,被店主挽着臂走出去几步,回过头看了眼门口站着的杜璟,欲言又止。

    还未容她开口,杜璟笑吟吟地问:“怎么了,陶兮?”

    他的眉眼自带柔情似水的多情样,笑起来眼睛更像是掬起一汪春水,这样的目光落在他人身上,多少都会在那一刹那产生些许暧昧的错觉。

    店主大姐回身看着,也被这眼神击中,闹了个脸颊燥热。

    她偷偷去看陶兮,却发现这冷美人面上依然波澜不惊,低头快速说了句“没什么”,便扭头走上楼梯了。

    陶兮心里如明镜,她自然明白杜璟那笑只是他惯用的手段。他能在官场中左右逢源,在百姓中广受好评,他为民为国殚精竭虑、勤恳办事自然是主要原因,只怕这逢人便如春风和煦的笑容,八面玲珑的性子,也起了不少作用。

    她只是越发云里雾里,他如此这般,到底意欲何为。

    店主大姐十分殷切热忱,让她也感到不适,店主盛赞着她的相貌和身段,取了一件又一件颜色鲜艳俏丽的衣服要她试。

    陶兮此时暗自庆幸,还好把腿上绑着的爪钩枪留在客栈,只带了匕首,绑在腿间。店主量身举着尺子,但一直巧妙地避开接触陶兮的身体,自然没被她发现。

    陶兮随便敷衍应对,指着其中一件天青色就算了事。

    然而店主自觉难得亲手打扮一次美女,且看那位公子是个不缺钱的主儿,精心挑选了件剪裁更精良的天青色纱裙,还为陶兮簪了玉簪绢花。当她发现陶兮有穿耳后,更是喜出望外,将自己店里的玉坠子也给戴上了。

    她兴奋热情的絮叨下,陶兮已疲于应对,坐在镜前随她摆弄。下楼时因穿不惯这长裙摆,险些踩到衣服摔下,所幸店主在旁搀扶着,才一步步慢慢走下来。

    陶兮此时心想,难怪那些小姐夫人都要人搀扶,穿这么个麻烦衣服,若是一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怕是要丢尽脸面了。

    因为这纱衣轻软,走路也得小心,怕不小心刮坏了,自然动作也变得温婉起来。

    店主笑盈盈地扶着陶兮,站在楼梯前朝杜璟行礼:“官人请看。”

    陶兮局促的低下头,平复着情绪。雨过天青的纱裙剪裁得体,绣工精致,勾勒出姣好的身段。衬托得眉目更加脱俗,仿佛不染纤尘。鸦羽般的睫毛垂下,遮住那双时常淡漠的漂亮眼眸,耳垂上水绿色的坠子随着刚才的动作摇晃着,将阳光都收在脸旁,微微闪动。

    杜璟含笑看了会儿,将那几缕闪动的微光敛在眼内,对店主说:“城中人都说,罗裳阁老板娘手艺卓越,还慧眼如炬,看来此话不假。”

    他抬起手,背后站着的应忠会意,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银子。

    店主大姐见他果然出手阔绰,喜得见牙不见眼:“谢官人夸赞。实在是姑娘人生得美,连这衣服都被姑娘衬得更好看了!哎,官人慢走,欢迎再来,本店还支持定做呢!”

    陶兮跟着他出了店门,站在街上继续往前,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之前投在杜璟身上的目光,往她身上分了点。

    她瘪了瘪嘴,又有点不自在的摸了下耳坠,一丝阔别依旧的熟悉感泛了上来。

    这耳洞也有着一段故事,因为她高中时一直想打,被陈玉珩断然拒绝。最后难以抵制她的软磨硬泡,在保送名额出来前夕才给出条件: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就可以打。

    所以当保送名额下来那天,她放学后先去的便是学校旁的医院,花一百块打了耳洞,喜滋滋地准备回家向陈玉珩炫耀。然而再也没等到陈玉珩,昨夜的谈话竟是最后一次。

    她房间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礼盒,里面有对精致的粉色水晶耳坠。

    这耳洞她一直刻意保留着,但是那水晶耳坠,她始终没舍得带,也想不出戴什么,就那样任凭它存在着了。

    她沉浸在回忆片段里,全然没发现眼前的杜璟已经停下脚步,直直撞在他的背上。

    “少爷,我一时走神......”

    “——不喜欢这衣服吗?”杜璟问她。

    陶兮吸了口气,顿了片刻答道:“没有,只是......不大习惯。”

    杜璟侧着身子看她,长眉微蹙:“可刚才我看到,你似乎不大高兴。”

    “没!”陶兮眼眸转动,抬眼与他对望,“我只是在想,穿这身衣服,打起架来会很束手束脚的。要是弄坏了,我可没钱赔您。”

    “......”

    也许是她这回答出乎意料,杜璟神色一僵,表情有些古怪,半晌后笑了出来。

    这是与他平时那八面玲珑的标致微笑不同,眉眼都含着笑意,五官活泛起来,被繁文缛节和案牍公文压抑的那股少年意气显露出来。

    陶兮想起来,这位善王其实也才二十一岁,比她还小一岁。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行进着,时而碾过某个凸起,颠簸摇晃起来。车厢不很宽敞,两排座椅相对,铺设着柔软的锦垫,多少能减缓颠簸带来的不适。

    陶兮和杜璟相对而坐,略错开身位。狭窄的空间内两人距离又近,她双手抓着座椅维持稳定,免得不小心碰到这位王爷。然而刚平稳了一段路程,马车又颠了一下,她身体因着惯性往后仰,头上的簪子碰到车壁,响起清脆的碰撞声。

    “嘶”她猛地抬手捂住头。

    杜璟唇角勾了勾,轻笑着接上之前的话:“不用赔。”

    “殿下。”陶兮面上一哂,因周围并无外人声音清亮,“您去拜访客人,带上我这个外人合适吗?”

    “......嗯?”

    杜璟神态随性自然,靠在车壁上小憩,嗓音在车内混杂了些许回音,低沉了些,也比往常更轻柔。

    “这件事应该早在您的行程内。我的出现只是意外,与人事先约好见面,却带了个陌生人同行,这不符合常理......”

    “我只是觉得,可能姑娘会认识这人呢。”

    陶兮顿了顿,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所以你是故意的,就是想把我带过去,看看对方什么反应。

    能让堂堂亲王亲自拜见的人是什么身份,必是于斗争旋涡之中的高位者。这样本属机密的事情,杜璟丝毫没有顾虑带着她,肯定不是因为才见了几面就一见如故,全盘信任。相反,他一路上明里暗里多次试探,是对陶兮的身份来历的怀疑。

    从当时在问天府时,她就注意到,杜璟曾有意无意地去看她手上的香珠。

    但彼时因初次见面,她刻意低眉顺眼地垂着手,杜璟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而前天的黑店里,他终于得以机会,确认了那串香珠是太后赐给崔夫人的。

    十二年前这桩谋逆案,涉及到首辅、边疆守卫将军、兵部尚书等众大小官员五十多人,一时间抄家、入狱、流放、问斩,死了近五千人,那段时间,京城的雾气中似乎都含铁锈味。刑场那条街上,每天都有一批人被送往刀下。连续一个月的雨水总是泛着淡淡的红,冲刷着台上流淌下来的鲜血,裹挟着包含绝望恐惧的泪水,将偌大个京城浸染在凄婉阴郁的雨雾中。

    崔珦这个名字也变成了禁|忌。

    陶兮知道的也就这些。这案件是大辰建国以来牵扯最广、涉及最深的大案,基本上人尽皆知,但个中细节和真相就只有最深处高位的几个人才知晓。

    只是令她困惑不解的是,案件定性为崔珦主谋,也听人提起过崔家一夜之间沦为地狱,亲人近属皆死于刑场屠刀之下。

    在杜璟昨日的解释中,她才知道,崔珦举案齐眉、相敬相爱的夫人竟在这场浩劫中活了下来。这其中,必有人十年如一日的暗中庇佑。而前不久,陶兮却在路上,从山匪手中救下了这位回乡的崔夫人。

    那个庇佑她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崔夫人十二年后才突然要回乡?为什么崔夫人身边没有保护的人?

    如果她救的是别人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偏巧那是崔珦的夫人。

    香珠出现在陶兮身上,无论她如何解释与这些纠葛毫无关系,别人也很难相信。

    更何况,她自身也是个不确定因素,过于狠辣的身手,语焉不详的身世,满口说“乡野村妇”却过于渊博的见识,杜璟这样的身份和敏感度,必定会更加怀疑她。

    那么杜璟此行要见的这个人,十有八|九与当年的案子有牵连,甚至曾躬身入局过。

    短短一刹那,她脑内飞速旋转思考,思绪理清的那刻,在温热夏日她突然感到后背升腾起的些许寒意,以及油然而生的懊恼。

    原本最不应该暴露与人前的她,在不经意间被卷入了这个王朝,最隐秘的事端之中。

    “这下真上了贼船了。”

    她心里长叹着,转念又想,“要不先想办法开溜,回现代整个容再继续执行任务?”念头刚落地又觉得自己可能是脑子出问题了,心底自嘲着。

    杜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不放过一丝神色。好在陶兮天生的冷脸,喜怒不行于色,还是一贯的懒懒散散的,没让他瞧出什么。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的应忠轻叩了几下车壁:“殿下,我们到了。”

    杜璟撩开车帘,身形轻巧下了车,陶兮迟疑着跟在他后面下了矮凳。马车在一处开阔平坦的地上停着,四周郁郁葱葱密林环绕,鸟啼莺鸣,景色秀丽。前方不远处,一片竹林花海中有一间精巧古朴的竹屋,屋内古琴如鸣声脆、悠扬清澈,如不远处山涧留经院中的清泉,流转舒缓,心旷神怡。

    “早就听闻顾老的古琴绝世无双,今日得闻,琴声挥洒畅意,六马仰秣也不外如是了。”他朝那屋子走着,突然回头问陶兮,“姑娘觉得呢?”

    “......”陶兮仔细歪了歪头辨听片刻,扬起个无辜的笑,“听不懂。”

    他们走进院内,不知是弹琴之人有顺风耳还是怎的,琴声倏地停滞,不多一会儿,竹屋的门缓缓打开。一身着素衣,清癯俊雅的男子走了出来,向杜璟作揖道:“殿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顾先生客气了,是我忽然造访,打扰您清修了。”

    杜璟含笑回了个礼,二人寒暄了几句,顾先生侧身将他迎进,看到他背后的陶兮,愣了下:“这姑娘也是与殿下同行之人么?”

    “事先未说明,还望顾先生海涵。”杜璟满含歉意点点头,“陶姑娘请进......陶姑娘?”

    陶兮仿佛被全身被冻结了一样,站在廊下一动不动。脸色蓦然失了血色,一片煞白灰败,往日里或冷淡或慵懒的眼眸此时圆睁着,死死盯着顾先生。眼白充满血丝,眼底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胸膛剧烈起伏,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让她呼吸错乱,自然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双唇不住颤抖着,半晌才从混沌惊惶中哑着嗓子,轻声喃喃道:“陈......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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