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面前寡言少语、冰冷漠然的陈老师,大暑天仍旧衬衫马甲穿得一丝不苟的陈老师。在家里穿老头背心,趿拉着超市十几块的拖鞋,边打扫卫生,边数落她的邋遢马虎。
一张外人评价为高冷男神的脸,或是嫌弃或是恼火,或是哭笑不得,在她面前表情丰富生动。清俊的五官皱作一团,在陶兮嘴硬时劈手过来一个暴栗,看她捂着头时嘴角扬起揶揄的笑......
他的脸与这位“顾先生”完全重合,如出一辙的眉眼,连笑起来的弧度都那么像。
可是他明明不在了啊......
眼球因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干涩酸痛,她眨了眨眼试图缓解,不料眼底突然间泛起暖意,眼前被水雾模糊了,她低下头用力连续眨眼。双手握拳用力收紧,指甲嵌入皮肉的剧痛也感觉不到,强行压下眼泪,再次鼓起勇气去看。
一个人就算平日里再温良恭顺再冷淡镇定,一旦被触碰到了最敏感的情感,也难以抑制强烈的情绪波动。
而陶兮面白如纸,眼眶通红的样子有些吓人,被她一直紧紧盯着的顾先生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还是移开目光避开对视,轻咳了下迟疑道:“姑娘......认识我?”
顾先生声音低沉磁性,翩翩有礼。他说话时下意识地含笑,在阳光下,清楚地看得到他额间和嘴角的皱纹。
陈老师没有这些皱纹,他的声音也要更清亮些,而且,他绝对不会是这样陌生的眼神。
“......宇宙中有无数相似的星球,难保这些星球上,没有与你相似的人。”
这不就是陈玉珩跟她说过的吗?只是长得像,太像了而已。
陶兮心里不断默念着这句话,聊以慰藉,也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默念经文那样,反复强调直到自己接受这句话。
她眼角抽动,虚汗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半晌后神色颓废,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样,死气沉沉地说:“......一时眼拙,将顾先生认作他人,冒犯先生了。”
“唔......”
纵使顾先生多么博闻强识、才高八斗,也一时难以应付得来,他僵在原地无言以对。
死寂逐渐在院内蔓延,在场人表情各异,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尴尬。杜璟眉头紧皱,眼神在陶兮和顾先生之间来回逡巡,常年浸润官场的他很快便稳下心神,倏然一笑:“实不相瞒,陶姑娘因寻一位故人与我相识。她内心焦灼,一路上总是着意年龄相貌相似的人。想是顾先生与她那位熟人太过相似,所以一时焦急,认错了人吧。”
即便陶兮不说,刚才那句呼唤也被杜璟听到,聪明如他,只需略微一想就猜得出来。
有了杜璟给的台阶,陶兮终于从混乱中抽身出来。日光落在她的眉间,将刚才肃杀灰败的表情一扫而空。她短暂和他对视片刻,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朝顾先生认真恭敬地行礼道歉:“实在失礼,望先生海涵。”
顾先生清癯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朝她微微欠身:“姑娘言重了。想我大辰幅员万里,有个与我长相相似的人也属平常。我看姑娘面色苍白眼下微青,想必是思虑过重,才不慎认错的。——家父已备下清茶,还请进屋,休息片刻吧。”
陶兮勉强扯出个笑容,小步走到杜璟身边,余光里杜璟探究的眼神一直停在她脸上。
**
正厅有一扇画着竹林山水的屏风,室内茶香四溢,隔着朦胧微透的屏风,一人端坐在茶几前。顾先生将他们带至这里,便轻步退了出去,临走前与陶兮擦身而过,似是快速瞥视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关门离开了。
陶兮目不斜视,跟在杜璟身后,低头垂首默然不语。
竹席上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挽袖斟茶,待到杜璟在他面前坐定,也并未抬头,动作十分自然地往他面前放下茶杯,徐然开口道:“来了?”
“顾老,打扰您清修了。”
顾老扬了扬眉,蓦地哈哈一笑,笑声短促活泛,全然不似方才冷淡如遗世独立的谪仙的模样,倒像是个邻家和蔼可亲的老顽童。
他摆了摆手:“什么清修,你还不知道我吗?无非是,在京城混不下去,跑到这穷乡僻壤躲个清净的。”
杜璟垂眸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了口。
顾老对杜璟态度亲和,又隐隐有种长辈对晚辈的熟稔;杜璟也态度谦恭,收敛了所有锋芒,甚至说话时不自觉带了些语气词。种种迹象都表明,此二人交情匪浅,谈话十分融洽轻松。
谈着谈着,顾老甚至不再保持端坐,歪了歪身子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姿态自然,朝杜璟呵呵笑着:“上次相见,还是楚江涝灾的时候,转眼间你也建府封王了。物换星移,如今我也满头的白发啦,昨儿个吃饭,这儿的牙松动了。哎,真是老了不中用咯!”
“您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杜璟淡然抬手指了指背后的屏风,“您这字,较之以前更苍劲洒脱,身体还硬朗着呢。”
“哟,我还特意仿的古帖,这都被你认出来啦?你看,最右那几个......”
顾老兴致冲冲地朝他炫耀,这时他才注意到,屏风旁边站了个分外秀丽的女子。就贴着门站在那里,特意离得远远的,不由得愣了一下:“——这姑娘是?”
杜璟顺着他的方向回头,淡淡答了句:“我的丫鬟。”
陶兮自始至终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眼见两人都提到她,不得不掰过身子朝顾老欠身施礼,眼皮也没抬一下。
“丫鬟?!”
顾老似是听到什么奇闻轶事一般,愕然道:“这可真是奇了,你竟然随身带着个丫鬟。”他复又打量了几番,沉下声音正色强调:“我知道你身边人的本事。可这里不比别的地方,越往东去,虬枝盘曲,魑魅魍魉横行,你带着个女子,会招致多少麻烦,你应该清楚。”
杜璟沉吟不语,敛眸看着茶杯里浮起的茶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方才还热烈融洽的谈话倏地冷了下来,两人沉默着。顾老叹了一声,从杜璟手中夺过茶杯,倒掉凉下来的茶又重新斟了杯。
在他们还在追忆往昔谈笑风生的时候,陶兮就一直想找个由头告退,可惜没被她寻到机会。眼看着室内一片静寂,气氛冷僵,正是她说话的时候,于是她轻步上前柔声道:“殿下,这水凉了,奴婢去换壶滚水来?”
她弯下身子,语气举止都十分谦卑,可细看她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就会发现眼底漠然平静,对上了杜璟的眼神也丝毫不显退缩怯懦。
这哪里是一个“乡野村姑”“平凡女子”该有的眼神?而且她过分的聪慧,也通晓人情,抢在他之前,就心有灵犀般地知晓退却,这机灵劲连他身边的亲随都自叹不如。
杜璟默默叹了口气,喉结上下滑动着,末了点点头:“好。你去吧。”
陶兮应了声,又再次朝二人施礼,从顾老手中接过水壶往门口退去,极为轻微地关上了门。
顾老眼神不错紧盯着她,直到陶兮离开有半柱香时间,掀起眼皮缓缓开口:“她是谁?”
“......”
杜璟修长的手指屈起关节,无意识轻叩着桌面,没有回答。
“殿下,你不是个随性的人。能待在你身边的人,必有过人之处。这个姑娘,恐怕不是丫鬟吧?”
“嗯。她能和云昇打成平手......”
顾老神色一变。
“——她自称‘乡野粗人’,易容潜入胡廷瓒府里,被我的人碰巧发现。但她只说为了寻找她父亲......之前的事,您应该从沈池那里知道了。这次纯属碰巧,她的目的是杀父仇人黄安,与我的目的一致,所以才答应随我同行。”
顾老收敛了笑意,神色紧绷:“一个孤身女子,身怀绝技,潜入四品大员府内,又要杀方锡良的钱袋子,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透过窗纱看向外边,眼底暗潮涌动,多年埋藏心底的旧事被翻了上来,那双浑浊的眼睛竟变得清亮无比。他把玩着茶宠,叹了口气:“......她手上的香珠是崔林氏的吧?”
“千真万确。”
“你怀疑是崔家的人?”
杜璟顿了顿,哑声道:“是......可是老师,您知道的。当年那场大案,崔家、蓝家、谢家三大家族,除了崔老夫人被太后出面保下,其余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连崔老先生年仅四岁的孙女都没逃过,哪里还有崔家的人?”
顾老深吸一口气,气息略带颤抖,闭上眼睛,表情悲恸地微微点头。沉思许久,忽又想起什么,瞿然睁眼:“她说黄安是她的杀父仇人?她父亲是谁,跟方锡良什么关系,你调查了吗?”
“调查过,叫......陶青。黄安在脱离胡廷瓒后,在宁州金水县,侦办过一桩杀人案。向刑部上报是起强盗入室劫掠杀人,实则是他安排的人暗中杀害的。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我派人仔细调查过这位陶青,也查不出任何内幕,他村里人说,是在六年前楚江洪涝大灾后逃难来到金水的,而这位陶青,貌似得了一场病后,心智不足,连自理都成问题。没有任何与朝廷的联系。”
“你有问过,她手上那串香珠从何而来吗?”
杜璟略微思忖,将陶兮之前的话照原样复述了一遍。顾老听得专注认真,眉头微皱,待杜璟讲述完之后,轻轻冷笑了声:“你不信她的解释?或许她说的是实话呢?”
“怎么会?这香珠是太后亲赐,崔老夫人与太后交情紧密,怎会将这香珠随手赠予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怎么不会?”顾老一双黑瞋瞋的眼眸闪烁着讥讽,嗓音愈发沉静,“殿下,我知道你是太后抚养大的,与太后情意深重。但你别忘了,皇上当年如雷霆之势,荡平三大家族,短短一夜间便屠杀了崔家千余口性命,这对于崔夫人来说,何尝不是比阿鼻地狱更惨痛的境况?太后是皇上的生母,她对皇家又怎么可能不心怀恨意?”
“......”
杜璟脸色青白一片,嘴唇微张,几次想开口,但都压了下去。
顾老究竟与他师生一场,刚才那番话语气刁钻,出口便有了些悔意和不忍。他喟然长叹,抬手按了按眉心,换了一副自嘲的口吻:“呵,我是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了,也不怕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设身处地的想想,血亲全族都死于某人之手,你会对此人母亲所赠之物有何感想?也许这串香珠对崔夫人来说,可有可无呢?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看到这东西呢?
“江湖之大,人外有人。为了私仇,踏遍五湖四海,孤身寻仇的人绝不是没有。你以为她是女子,就觉得必有隐情吗?胡二娘孤身寻夫,一柄长剑浪迹天涯,说书先生虽有夸大,但这事情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更何况她父亲为人所杀,为父寻仇,有何不可?”
杜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后才缓缓收回,艰涩地开口:“老师,您其实,也和崔夫人一样,怨恨皇上吧?”
此话一出,顾老脸色蓦然煞白,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瞬。他低下头,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双拳紧紧握住而后松开,颓然靠在墙上:“......崔珦绝不会是卖国求荣、欺君罔上之人,绝对不会的。”
杜璟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像一汪平静的湖面,没有泛起任何波澜,黑沉如墨。他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事实后的沉默,也像是对顾老所言的赞同。
他长出一口气,对一旁的应忠轻声道:“去问问陶姑娘,热水烧好了就送来吧。”
“是。”
应忠短促应了声,便推门离开。
顾老抬起头,隔着窗纱模模糊糊看到陶兮跟在应忠身后,正往这边走来,苦笑了声:“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你们在门前的事我也听见了,黎卿和她父亲长得很像。若是我孙女还在,想必也长到如此亭亭玉立了......”
他眼中泪光微闪,苦笑道:“若是不急,去看看崔夫人吧,一切就都清楚了。她此前多少次向太后请求归乡,唯独这次太后允准。你知道为什么吗?”
杜璟抬起眼,神色晦暗不明。
“——因为她没多少日子了。我上个月让黎卿探望她,就在仙池南边的建安,她已然病入膏肓......猫老归山,人老归家,本性如此。”
身后的门缓缓打开,陶兮端着托盘,稳步走上来放在茶几上。她摆上茶点,又将茶几上擦拭干净,一切做得井井有条。余光里杜璟一直看着她,她羽睫垂下,白皙的面容上神态自若,意识到杜璟的眼神后,还抬头疑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刚才门前的失态只是一时恍惚间的错觉。
一张外人评价为高冷男神的脸,或是嫌弃或是恼火,或是哭笑不得,在她面前表情丰富生动。清俊的五官皱作一团,在陶兮嘴硬时劈手过来一个暴栗,看她捂着头时嘴角扬起揶揄的笑......
他的脸与这位“顾先生”完全重合,如出一辙的眉眼,连笑起来的弧度都那么像。
可是他明明不在了啊......
眼球因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干涩酸痛,她眨了眨眼试图缓解,不料眼底突然间泛起暖意,眼前被水雾模糊了,她低下头用力连续眨眼。双手握拳用力收紧,指甲嵌入皮肉的剧痛也感觉不到,强行压下眼泪,再次鼓起勇气去看。
一个人就算平日里再温良恭顺再冷淡镇定,一旦被触碰到了最敏感的情感,也难以抑制强烈的情绪波动。
而陶兮面白如纸,眼眶通红的样子有些吓人,被她一直紧紧盯着的顾先生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还是移开目光避开对视,轻咳了下迟疑道:“姑娘......认识我?”
顾先生声音低沉磁性,翩翩有礼。他说话时下意识地含笑,在阳光下,清楚地看得到他额间和嘴角的皱纹。
陈老师没有这些皱纹,他的声音也要更清亮些,而且,他绝对不会是这样陌生的眼神。
“......宇宙中有无数相似的星球,难保这些星球上,没有与你相似的人。”
这不就是陈玉珩跟她说过的吗?只是长得像,太像了而已。
陶兮心里不断默念着这句话,聊以慰藉,也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默念经文那样,反复强调直到自己接受这句话。
她眼角抽动,虚汗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半晌后神色颓废,像是被抽掉了灵魂一样,死气沉沉地说:“......一时眼拙,将顾先生认作他人,冒犯先生了。”
“唔......”
纵使顾先生多么博闻强识、才高八斗,也一时难以应付得来,他僵在原地无言以对。
死寂逐渐在院内蔓延,在场人表情各异,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尴尬。杜璟眉头紧皱,眼神在陶兮和顾先生之间来回逡巡,常年浸润官场的他很快便稳下心神,倏然一笑:“实不相瞒,陶姑娘因寻一位故人与我相识。她内心焦灼,一路上总是着意年龄相貌相似的人。想是顾先生与她那位熟人太过相似,所以一时焦急,认错了人吧。”
即便陶兮不说,刚才那句呼唤也被杜璟听到,聪明如他,只需略微一想就猜得出来。
有了杜璟给的台阶,陶兮终于从混乱中抽身出来。日光落在她的眉间,将刚才肃杀灰败的表情一扫而空。她短暂和他对视片刻,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朝顾先生认真恭敬地行礼道歉:“实在失礼,望先生海涵。”
顾先生清癯的身子终于动了动,朝她微微欠身:“姑娘言重了。想我大辰幅员万里,有个与我长相相似的人也属平常。我看姑娘面色苍白眼下微青,想必是思虑过重,才不慎认错的。——家父已备下清茶,还请进屋,休息片刻吧。”
陶兮勉强扯出个笑容,小步走到杜璟身边,余光里杜璟探究的眼神一直停在她脸上。
**
正厅有一扇画着竹林山水的屏风,室内茶香四溢,隔着朦胧微透的屏风,一人端坐在茶几前。顾先生将他们带至这里,便轻步退了出去,临走前与陶兮擦身而过,似是快速瞥视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关门离开了。
陶兮目不斜视,跟在杜璟身后,低头垂首默然不语。
竹席上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挽袖斟茶,待到杜璟在他面前坐定,也并未抬头,动作十分自然地往他面前放下茶杯,徐然开口道:“来了?”
“顾老,打扰您清修了。”
顾老扬了扬眉,蓦地哈哈一笑,笑声短促活泛,全然不似方才冷淡如遗世独立的谪仙的模样,倒像是个邻家和蔼可亲的老顽童。
他摆了摆手:“什么清修,你还不知道我吗?无非是,在京城混不下去,跑到这穷乡僻壤躲个清净的。”
杜璟垂眸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了口。
顾老对杜璟态度亲和,又隐隐有种长辈对晚辈的熟稔;杜璟也态度谦恭,收敛了所有锋芒,甚至说话时不自觉带了些语气词。种种迹象都表明,此二人交情匪浅,谈话十分融洽轻松。
谈着谈着,顾老甚至不再保持端坐,歪了歪身子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姿态自然,朝杜璟呵呵笑着:“上次相见,还是楚江涝灾的时候,转眼间你也建府封王了。物换星移,如今我也满头的白发啦,昨儿个吃饭,这儿的牙松动了。哎,真是老了不中用咯!”
“您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杜璟淡然抬手指了指背后的屏风,“您这字,较之以前更苍劲洒脱,身体还硬朗着呢。”
“哟,我还特意仿的古帖,这都被你认出来啦?你看,最右那几个......”
顾老兴致冲冲地朝他炫耀,这时他才注意到,屏风旁边站了个分外秀丽的女子。就贴着门站在那里,特意离得远远的,不由得愣了一下:“——这姑娘是?”
杜璟顺着他的方向回头,淡淡答了句:“我的丫鬟。”
陶兮自始至终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眼见两人都提到她,不得不掰过身子朝顾老欠身施礼,眼皮也没抬一下。
“丫鬟?!”
顾老似是听到什么奇闻轶事一般,愕然道:“这可真是奇了,你竟然随身带着个丫鬟。”他复又打量了几番,沉下声音正色强调:“我知道你身边人的本事。可这里不比别的地方,越往东去,虬枝盘曲,魑魅魍魉横行,你带着个女子,会招致多少麻烦,你应该清楚。”
杜璟沉吟不语,敛眸看着茶杯里浮起的茶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方才还热烈融洽的谈话倏地冷了下来,两人沉默着。顾老叹了一声,从杜璟手中夺过茶杯,倒掉凉下来的茶又重新斟了杯。
在他们还在追忆往昔谈笑风生的时候,陶兮就一直想找个由头告退,可惜没被她寻到机会。眼看着室内一片静寂,气氛冷僵,正是她说话的时候,于是她轻步上前柔声道:“殿下,这水凉了,奴婢去换壶滚水来?”
她弯下身子,语气举止都十分谦卑,可细看她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睛,就会发现眼底漠然平静,对上了杜璟的眼神也丝毫不显退缩怯懦。
这哪里是一个“乡野村姑”“平凡女子”该有的眼神?而且她过分的聪慧,也通晓人情,抢在他之前,就心有灵犀般地知晓退却,这机灵劲连他身边的亲随都自叹不如。
杜璟默默叹了口气,喉结上下滑动着,末了点点头:“好。你去吧。”
陶兮应了声,又再次朝二人施礼,从顾老手中接过水壶往门口退去,极为轻微地关上了门。
顾老眼神不错紧盯着她,直到陶兮离开有半柱香时间,掀起眼皮缓缓开口:“她是谁?”
“......”
杜璟修长的手指屈起关节,无意识轻叩着桌面,没有回答。
“殿下,你不是个随性的人。能待在你身边的人,必有过人之处。这个姑娘,恐怕不是丫鬟吧?”
“嗯。她能和云昇打成平手......”
顾老神色一变。
“——她自称‘乡野粗人’,易容潜入胡廷瓒府里,被我的人碰巧发现。但她只说为了寻找她父亲......之前的事,您应该从沈池那里知道了。这次纯属碰巧,她的目的是杀父仇人黄安,与我的目的一致,所以才答应随我同行。”
顾老收敛了笑意,神色紧绷:“一个孤身女子,身怀绝技,潜入四品大员府内,又要杀方锡良的钱袋子,这样的人......”
他摇了摇头,透过窗纱看向外边,眼底暗潮涌动,多年埋藏心底的旧事被翻了上来,那双浑浊的眼睛竟变得清亮无比。他把玩着茶宠,叹了口气:“......她手上的香珠是崔林氏的吧?”
“千真万确。”
“你怀疑是崔家的人?”
杜璟顿了顿,哑声道:“是......可是老师,您知道的。当年那场大案,崔家、蓝家、谢家三大家族,除了崔老夫人被太后出面保下,其余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连崔老先生年仅四岁的孙女都没逃过,哪里还有崔家的人?”
顾老深吸一口气,气息略带颤抖,闭上眼睛,表情悲恸地微微点头。沉思许久,忽又想起什么,瞿然睁眼:“她说黄安是她的杀父仇人?她父亲是谁,跟方锡良什么关系,你调查了吗?”
“调查过,叫......陶青。黄安在脱离胡廷瓒后,在宁州金水县,侦办过一桩杀人案。向刑部上报是起强盗入室劫掠杀人,实则是他安排的人暗中杀害的。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我派人仔细调查过这位陶青,也查不出任何内幕,他村里人说,是在六年前楚江洪涝大灾后逃难来到金水的,而这位陶青,貌似得了一场病后,心智不足,连自理都成问题。没有任何与朝廷的联系。”
“你有问过,她手上那串香珠从何而来吗?”
杜璟略微思忖,将陶兮之前的话照原样复述了一遍。顾老听得专注认真,眉头微皱,待杜璟讲述完之后,轻轻冷笑了声:“你不信她的解释?或许她说的是实话呢?”
“怎么会?这香珠是太后亲赐,崔老夫人与太后交情紧密,怎会将这香珠随手赠予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怎么不会?”顾老一双黑瞋瞋的眼眸闪烁着讥讽,嗓音愈发沉静,“殿下,我知道你是太后抚养大的,与太后情意深重。但你别忘了,皇上当年如雷霆之势,荡平三大家族,短短一夜间便屠杀了崔家千余口性命,这对于崔夫人来说,何尝不是比阿鼻地狱更惨痛的境况?太后是皇上的生母,她对皇家又怎么可能不心怀恨意?”
“......”
杜璟脸色青白一片,嘴唇微张,几次想开口,但都压了下去。
顾老究竟与他师生一场,刚才那番话语气刁钻,出口便有了些悔意和不忍。他喟然长叹,抬手按了按眉心,换了一副自嘲的口吻:“呵,我是半个身子进棺材的人了,也不怕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设身处地的想想,血亲全族都死于某人之手,你会对此人母亲所赠之物有何感想?也许这串香珠对崔夫人来说,可有可无呢?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看到这东西呢?
“江湖之大,人外有人。为了私仇,踏遍五湖四海,孤身寻仇的人绝不是没有。你以为她是女子,就觉得必有隐情吗?胡二娘孤身寻夫,一柄长剑浪迹天涯,说书先生虽有夸大,但这事情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更何况她父亲为人所杀,为父寻仇,有何不可?”
杜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后才缓缓收回,艰涩地开口:“老师,您其实,也和崔夫人一样,怨恨皇上吧?”
此话一出,顾老脸色蓦然煞白,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瞬。他低下头,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双拳紧紧握住而后松开,颓然靠在墙上:“......崔珦绝不会是卖国求荣、欺君罔上之人,绝对不会的。”
杜璟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像一汪平静的湖面,没有泛起任何波澜,黑沉如墨。他幅度极轻地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事实后的沉默,也像是对顾老所言的赞同。
他长出一口气,对一旁的应忠轻声道:“去问问陶姑娘,热水烧好了就送来吧。”
“是。”
应忠短促应了声,便推门离开。
顾老抬起头,隔着窗纱模模糊糊看到陶兮跟在应忠身后,正往这边走来,苦笑了声:“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你们在门前的事我也听见了,黎卿和她父亲长得很像。若是我孙女还在,想必也长到如此亭亭玉立了......”
他眼中泪光微闪,苦笑道:“若是不急,去看看崔夫人吧,一切就都清楚了。她此前多少次向太后请求归乡,唯独这次太后允准。你知道为什么吗?”
杜璟抬起眼,神色晦暗不明。
“——因为她没多少日子了。我上个月让黎卿探望她,就在仙池南边的建安,她已然病入膏肓......猫老归山,人老归家,本性如此。”
身后的门缓缓打开,陶兮端着托盘,稳步走上来放在茶几上。她摆上茶点,又将茶几上擦拭干净,一切做得井井有条。余光里杜璟一直看着她,她羽睫垂下,白皙的面容上神态自若,意识到杜璟的眼神后,还抬头疑惑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刚才门前的失态只是一时恍惚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