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惊风急雨拍打着门窗,室内却一片死寂。在众人还未缓过神之际,陶兮最快稳定了心神,想将少女抱起来放在毡垫上。

    手掌触及到她身体时,陶兮心下一惊,这个女孩太轻了,像是抱起一团轻柔如雾的棉花一般。目光所及之处,皮肤下血管青紫,这具躯体,仿佛只是在这瘦弱的骨架上绷了一层人皮。

    陶兮将女孩放下,动作之轻柔犹如对待易碎的珍宝。郎中陈礼守在旁边,切脉细听,时而掰开女孩嘴巴细验。

    片刻后他神色稍霁:“脉象浮而紧,风热侵袭,但总归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用些药压着,施针稳下,也就不碍事了。”

    得了杜璟的示意,陈礼便去行李里拿出药箱,蹲在旁边为其治疗,其余人各自屏息退下,免得在旁打搅。

    震耳欲聋的雷暴终于停歇,像是把天空撕开了个口子一样,只听得外面噼啪的雨声愈加猛烈,破屋子的门虚掩着,能借着屋内亮光看到地面上白茫茫的水雾。空地上生着的火堆噼啪作响,黑红的火焰舔舐着锅底,吊锅里散发着滚烫的食物香气,扑腾腾地顶着盖子。

    这些人都是杜璟的亲随,日常形影不离,平时也惯会聊天解闷。只是此时杜璟面色深沉,也都不敢作声,默然不语地闷坐着。

    而陶兮不知为何,却仍旧站在那姑娘旁边一步也没有挪。她倚靠在墙根下,紧紧盯着躺在地上的女孩,秀眉紧蹙,神色发紧,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自己的手心若有所思。

    云昇只顾埋头看着吊锅,打开看了一眼,扬起脖子正要叫陶兮,忽然身旁的应忠按了下他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端坐于一旁许久未动的善王殿下站起身来,朝陶兮那边走过去。

    云昇朝应忠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悄声问:“怎么啦?”

    应忠冷冷道:“长个心眼。没看到殿下有话要跟陶姑娘说么?”

    陶兮垂头思考着,望向那个女孩出神,一时也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直到耳边传来衣物窸窣的声音,一阵清冽的幽香传来,她抬起头,发现杜璟站到她身侧。

    “你在想什么?”

    陶兮转过脸,低声问:“殿下,你有没有看见这姑娘的手?”

    “手?”

    杜璟垂眼细看,那女孩削葱根一般的手上,遍布伤痕,有的甚至还未结痂。右手掌心有一块紫红色,方形的阴影,指关节上有被细线勒过的血痕。

    “她应该是在昏倒前,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陈礼刚好扎完了最后一针,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薄汗,对杜璟说:“陶姑娘说得对。我施针时也看到了,她手背上还有指痕,和指甲划过的痕迹,应是被某人强行掰开了手,拿走了这东西。”

    杜璟弯下身,仔细查看了那姑娘的手,沉吟半晌后道:“压痕如此清晰,时间还很近。说明不久前,这里还有个人。担心旁人会从这东西上发现他的身份,因此强行掰开姑娘的手,可见与这姑娘关系匪浅。”

    陶兮点点头表示赞同,向他伸出手,白皙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玉玦,“您看这个。”

    玉玦是环形形状,有一缺口,大小类似于核桃的佩饰。这枚玉玦通体白润,雕有云纹,玉质不算上乘,但也是颇为精细。

    “殿下说的没错。”陶兮用下巴点了点墙角那堆枯草,“是那堆草里找到的,刚才挪动那姑娘时,从她身上掉出来的。”

    杜璟抬起手来,指尖的薄茧擦过陶兮的掌心,接过了那枚玉玦。将它放在眼前仔细验看,良久后冷笑道:“看来是以‘玦’示‘绝’,情郎要与这位姑娘断绝往来,不仅夺走了信物,还要留下玉玦,以示诀别。”

    陶兮对于此类倒是略知一二。自古以来便有不少典故,玉玦寓意深厚复杂,最为人所知的便是以表诀别这层含义。鲁国公赠孔子玉玦,将他驱逐,以表诀别。而后来的鸿门宴上范增三次举起玉玦,是暗示项羽快下决断,斩杀刘邦。后来又衍生出许多寓意,情人分离恩断义绝,也可相赠此物以示决心。

    这位姑娘肤色白皙,乌发浓密,绝不是一般平民人家的女子。形单形只的呆在这里,结合这诸多疑点,让人只能想到一点:和情郎私定终身,那人却临时反悔,狠心抛弃,不幸流落此地。

    陶兮低垂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昏黄的烛火下映得她侧脸有些落寞。杜璟放下玉玦,见她这幅黯然神伤的样子,轻声唤了句:“陶兮?”

    他的语调较之往常更加温和轻柔,以为陶兮被触动了心肠,意在安慰。

    然而下一刻陶兮冷冷开了口,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我看是仇人吧?不管是不是反悔,好歹一个女子孤身势弱,身染疾病昏睡不醒,就那么把她晾在荒废的屋子里,还盖上一堆草,是生怕别人发现她,把她救活吗?”

    她说到最后,仿佛一字一句都从牙缝里钻出来,染了些怒意,双拳攥得紧紧的。

    杜璟在旁,静静看着她蹙在一起的秀眉,微微勾起唇角。

    陈礼忙了大半夜,已经是筋疲力乏,就近找了个墙根铺了席子。还未等陶兮将热粥端给他,眨眼功夫间便歪着脑袋打起了轻鼾。

    大家会心一笑,分喝了热粥,随便闲聊了几句。外面雨势渐弱,夜色浓重,舟车劳顿之下大家也都精力疲惫,不多时便收拾了锅灶,便都睡下。陶兮因同是女子,方便照料,便捱着那姑娘睡下,与几个男人中间隔着火堆。

    外面淅淅沥沥地仍在下雨,这场大雨冲散了往日的闷热,凉爽惬意,雨声抚平人心,令人昏昏沉沉,更易入眠。屋内很快安静下来,众人都陷入沉睡,火堆上还有最后几根未燃尽的柴火,正发出昏黄舒适的暖光。

    陶兮却不知为何,仍旧难以入梦,闭上眼睛许久也还是意识清明,只能撑着脑袋望着屋顶发呆。

    “......苏...郎。”

    旁边的女子发出轻若蚊蝇的呢喃声,耳力敏锐的陶兮听得清清楚楚,才略泛上来的睡意登时消失,聚精会神地听着。

    “苏郎......为、何......”

    女子昏睡中只重复着这个名字,断断续续地诉着,似乎是陷入了什么悲伤的梦魇,眉头紧皱,眼角溢出泪水划落在耳畔。

    苏郎,是她意中人吗?

    陶兮侧耳细听,女子却不再梦呓,眉头也松开些,安静地睡去了。

    经由这一插曲,陶兮完全没法睡觉了,就这样半睡半醒的,硬生生熬到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才陷入了混沌的黑梦中。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清晨雨停后的安宁,陶兮本就没睡实,瞿然睁开眼坐起身。女子醒了过来,蜷缩着身子朝墙根下挪过去,手指着睡眼朦胧的陈礼,喉咙里挤出凄厉的叫声。

    这尖叫实在太过惊骇刺耳,所有人都被惊醒了,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陈礼呆立在那里,手还僵在半空,茫然失措的分辩道:“姑、姑娘,你别怕,我是医士,是给你看病......”

    女子张开苍白干裂的嘴唇,期期艾艾地说:“病,不好......我不喝药......不喝......”

    陶兮皱起眉头,女子说话时眼神乱瞟,口齿模糊不清,唇角滑落下唾液,模样实在过于狼狈。

    她抬起头想问陈礼,陈礼也是一脸愕然,眉头紧锁着,与陶兮对视摇了摇头:“本以为是寻常风邪,但这姑娘,似乎......心智有损。陶姑娘,大约我是男人,她有些畏惧。麻烦您帮忙安抚一下。”

    “好。”

    已至清晨,村中大多数人都已醒来,早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些陌生面孔,也都听到了这声凄厉的女子尖叫。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循声找来,面色不善地来询问。杜璟早早地便起了,原是在村子外面闲逛,切身察看下这仙池府的耕地情况。听闻此动静也赶了回来。

    院内乌泱泱围了好些人,各个粗声粗气,七嘴八舌地问着,把个逼仄狭窄的小院挤得水泄不通。

    “......你这口音,北方人吧?来这有何目的?”

    “呵呵,没听过几个行商敢走这条道的!”

    “刚才那惨叫,你们莫不是杀人了?!”

    ......

    房门虚掩着,外面村民吱吱哇哇的喊叫声传了进来,听得人心烦。杜璟的声音却一贯如同往常,清润平静,游刃有余。无论对方是阴阳怪气,还是口出污秽之语,他依旧面不改色,淡然处之。

    见他容貌俊秀儒雅,举止不凡,态度又是这般坦然,村民的疑虑渐渐打消了几分。其中有个长者出面,平息了沸腾的声音,问道:“刚才的女子叫声,是怎么回事?”

    云昇憋了一肚子火气,梗着脖子说:“我们昨天到此落脚,屋里有个女子昏倒在地,我们正好有医士随行,便出手救下了。只是那女子似乎神智不清,才醒过来就吓得尖叫。”

    “那女子呢?”

    “就在里面。”

    那老者听罢拔脚便往门口走,被云昇拦住:“大叔,刚才有几个人,隔着门缝看过了,确实如此。那姑娘受了惊吓,见不得男子,您别吓到她。”

    “我乃一村之长,若不能亲眼看,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老者年事虽高,但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手上力气也很大,拂开云昇的手,就要去推门。此时“哗”的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双眼布满血丝,嘴角一圈胡茬的男人走了出来,正是陈礼,瞥了众人一眼侧过身:“看看看,让你们看个够!”

    有几个好事的忙凑了过来,伸长脖子朝里看。屋内只有两名女子,一个在毡垫上拥被而坐,低垂这头啜泣着,看不清样貌。另一个则坐在一旁,身姿清瘦挺拔,极秀丽绝俗的容貌,正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他们,漂亮澄澈的眼眸毫无波澜,仿佛像在看路边的杂草一般。

    一时吵嚷的人都住了嘴,鸦雀无声。

    领头那几个啰嗦的也都愣在原地,像是被人抻着脖子,动作格外滑稽可笑。

    “看完了吗?”

    那位清雅秀丽的少女开了口,话语里仿佛都带了寒气,神色冰冷。

    “呃......”人群中一个长脸厚唇的男子神色古怪,问陈礼:“那穿绿衣服的是?”

    “那是我家少爷的丫鬟,怎么了?”

    众人哑口无言,有些在外围观的悻悻离去。陶兮转过脸去,想着继续安抚那女子,却发现那女子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眼里尽是空白的呆滞迷茫。

    她呆滞了良久,院内村民都已散去,陶兮轻轻唤了句,不料像是触动了她什么逆鳞。

    女子突然间暴起,狠狠推开她,再次缩回到墙根下,捂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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