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天公近,世间何是多奸佞;若说天公远,每见奸邪祸未免。天公远近莫浪猜,报施祸福迟早来。[1]

    “诸位可知,陈阳县有一桩奇事?号称“鬼食人”!有个违背人伦孝道的恶人,害死妻子和老母后,难逃应果报应,被恶鬼吞食入腹,只留下了骨头!”

    德平城闹市街头,“忘忧君”茶馆内。

    一人身穿长袍,声音洪亮,“哗”地一声抖开扇子,接着刚才那句诗,将后续故事娓娓道来。

    “话说陈阳县有一位猎户吴四喜,生得膀大腰圆满面横肉,平素脾气火爆粗俗。老母常年卧病在床,他便动辄抱怨,行动就给老母脸色瞧。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平日里洗衣煮饭,照顾公婆无微不至,吴四喜见她贤惠,心下满意,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只是可怜那媳妇,三年五载尚未能有一男半女,如此光景,那吴四喜不得气急败坏?因此便脾性大发,对其打骂羞辱,还常叫嚣要逐她出门,每日闹得鸡飞狗跳,那妇人软弱,只是每日每夜地哭......”

    一旁的老者放下茶,直摇头惋惜道:“纯孝恭顺,贤惠至此,这吴四喜当真是不知好歹!”

    “就是啊,即便未有生子,也不该如此打骂呀。”有人附和道。

    杜璟觉得无趣,面无表情地抬手斟茶,看了下身旁的陶兮。她侧脸淡然,静静地听着,丝毫没有一分情绪波动。虽然周围人言喧闹,却像是跟所有人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是游离在他们之外的存在。

    她不说话时,便是这样的神色。寡言冷淡,眼睫轻垂掩盖瞳孔,总是看不清她心中所想。

    说书人轻咳了下,继续说道:“......日子久了,家中老母病情愈发严重。那媳妇日夜操劳,还要受那打骂之苦。某日邻居家见吴家生活困苦,便给那媳妇接济了些,岂料正巧被打猎回家的吴四喜撞见。那吴四喜见媳妇与邻居说话,便怒火中烧,以为妻子红杏出墙,勾搭上了邻居,便和邻居家的厮打起来。被乡里拉开后,他将妻子拉回家,死命痛打,那媳妇便下身残了,连走路都需拄拐。吴四喜母亲怜惜儿媳,无奈身子实在不济,只能卧在床上连声制止。但还是眼睁睁,看着儿媳被打断了腿。”

    说到这里,茶馆内有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地痛骂着。

    “——老母十分悲痛,气得头晕眼花,在床上怒骂儿子不孝,有眼无珠。那吴四喜盛怒之下,丧失人性,走到床前指着母亲骂道:‘你少说话!若不是为了养你,抓药看病,费了这么多钱,家里怎么会如此困窘!我又怎么会讨到这样的妻子!都是你无用,拖累了我!’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老母一时悲愤异常,久久地没有说话。吴四喜便气愤离家,去喝酒作乐,当夜老母心如死灰,便爬下床,用麻绳上吊死了......”

    说书人神色悲戚,声音颤抖哀怨,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会儿分饰数角,涕泗横流模仿那可怜的老母和妻子;一会儿瓮声瓮气,将那吴四喜演绎得像个躁狂症患者,让人看了就牙根痒痒。

    周围已经有血气上涌的人,拍着桌子愤恨不已;有些两鬓斑白的老者,不免物伤其类,眼角泛起了泪花,长吁短叹。

    杜璟身边的侍卫也都出身诗礼簪缨之家,长在天子脚下,礼义廉耻忠孝仁厚自幼都是耳濡目染。未曾听过这样的故事,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云昇偏过身子,吐着舌头啧啧称奇:“天底下还会有这样的儿子,活活逼死自己的母亲?”

    “天下之大,自然什么样的人都有。”杜璟淡淡一笑,不以为然。他又下意识看了眼陶兮,只见她敛眉低目,神情与刚才丝毫未变,似乎是思忖着什么,并没有去仔细听。

    云昇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一个劲儿地往台上瞧。还想问些什么,身旁的应忠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茶馆内嗡嗡的都是听众在交头接耳讨论,那说书人得意一笑,手中醒木拍下,在座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却说那吴四喜葬了母亲,家里便只剩下身体半残的妻子。吴四喜见她难以行走,又嫌弃她相貌丑陋,便有意另娶,勾搭上了村子里的寡妇。可怜那媳妇一心侍奉,却落下病根,不久后也撒手人寰,凄苦万分呐。”

    众人都面色沉静,唏嘘不已。

    “那吴四喜死了老婆,反倒松了口气。某日上山打猎,竟见到一只浑身雪白的神鹿。吴四喜道是祥瑞,大喜过望,一路追逐跑进深山之中,等到白鹿突然消失不见,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怪石林立,昏暗阴森的洞天。而那漆黑的深处,泛着幽幽的绿光,目光所及有凶神恶煞的鬼怪,地上鲜血汇聚成河,还有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茶馆内静默了片刻,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半晌后,有个年轻人轻声道:“这哪儿是什么祥瑞?分明是进了幽冥地狱吧!”

    “你又在危言耸听了!陈阳山不全是土匪吗,怎么又成幽冥之地的入口了?”

    “是啊,要是真有这地方,今年许大人上山剿匪,搜遍了整座山,他们能不知道?”

    满堂充斥着质疑之声,那说书人摇着扇子,淡定等待人声渐渐平息,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诸位莫要着急,不才这故事还未讲完呐。——那吴四喜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许是神鬼怕恶人,见那青面鬼朝他扑来,他居然还有力气,用手边的刀挡开。拼了命地往外跑,不知跑了多久,竟真跑到了日光下,回头看去,并未有鬼怪追来。这才松了口气,一刻也没敢停留,没命地跑回了家。

    “回家后,他便提心吊胆,每夜的做噩梦,犯了疾病。常梦见床头立着个青面獠牙的鬼,要锁他的命。就这样过了几天,村里来了位云游道人,那道士见到他,便面色一变,对他说:‘施主,你人中发紫,印堂青黑,不出三天便会死于非命!你是否近日有去过那诡异阴森之地,夜里噩梦缠身啊?’吴四喜忙将道长请进屋跪求他救命,那道长向他指明一个法子:只要三日内给母亲妻子修个好坟,须滴酒不沾不近女色,守坟三日。熬过第三日的亥时,便可驱除邪祟。”

    席间有一年轻公子,声音不羁傲慢:“哈,这吴四喜不是老实之人,想必最终还是破了规矩!”

    “客官说得没错。”说书人朗声笑道,“那吴四喜犯了戒律。他依老道士所言,修了坟,虽然酗酒如命,但为了活下去也不敢动。可谁料他那相好的寡妇,却因几日不见,便四处寻他,在村外的坟岗上寻到了他。道长算到危机,飞速赶来,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到了那里,只见一团黑雾将吴四喜围住,吴四喜惨叫一声,便不知所踪,满地只留下了白森森的骨头!

    “而在他心口的肋骨上,刻着一行字: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说书人最终一句诗结尾,在说到“神鬼”二字时语调铿锵有力,满堂雷动,爆发出震耳的叫好声。

    这类以说书为营生的人,最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极其擅长往故事中添加臆想。又辅之以“善恶终有报”“恩怨得分晓”之类大快人心的剧情,配上精湛的演出,一张嘴皮子,一方醒木,便能调动满堂看客情绪,为之惊叹喝彩。

    耳边的喝彩声如潮水一般,旁边隔了一桌的地方,有几位穿直裰的读书人,从刚才便一直嗑着瓜子看戏。

    有个人嘻嘻笑道:“王兄,令尊是认识陈阳知县的,可有此事?”

    “那是前知县,现在知县黄大人我们可高攀不起。”有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冷笑道,“倒是却有此案,不过跟这说书先生不一样,吴四喜是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根本就没有什么白骨留下。”

    听到此话,陶兮方才懒散黯淡的眼神瞬间汇聚光芒,她微微侧过脸,仔细听着,但这几人接下来说的便扯到说书人胡言乱语,此悬案仍旧未解之上,与黄安也无关了。

    许多人听得酣畅淋漓,笑呵呵地往递过来的盘子上投钱打赏。盘子递到杜璟这边时,杜璟微睨了一眼,应忠便会意投了块碎银,那伙计千恩万谢地拜过。

    陶兮还将精力放在一旁的谈论上,杜璟叫她名字完全没听见,直到云昇喊了声,她才回过神来答道:“少爷有何吩咐?”

    杜璟轻笑着看她:“怎么,他讲的不好吗?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被吓到了?”

    他话语都含着浅淡的笑意,像是带着把钩子,含了些狎昵的意味,像是在调侃。

    陶兮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完全没意识到,她摇摇头:“讲得蛮好,绘声绘色,特别是一人分饰数角那段,连女人的声音都模仿得很好。只是故事未免太玄乎了。”

    “你有什么看法?”

    “谈不上看法。”陶兮微微一哂,“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有点在意他所说的:吴四喜闯进那个洞穴,四周有鬼怪,地上有新鲜的血和尸体,里面泛着绿光?”

    云昇挠了挠头,颇为不解:“他不是说是地府吗,地府有鬼怪不是很正常么?也许就是鬼火吧。”

    “你见过鬼火吗?”

    “倒是听过,但没有亲眼见过......”

    这一路上总是沉闷湿热,他们走的是官道,本就远离那人烟稀少之地,自然是见不到。而他们自小长在京城,出入都是高宅大院,就更没可能见过了。

    “我见过。”陶兮扯起嘴角,向椅背上一靠,“鬼火确实是青绿色的。我知道你要说,这样岂不是证明吴四喜所言属实。但其实,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野兽,死后身体腐烂,便会产生一种气体。在夏季炎热时,它便会自行燃烧,从而发出青色或绿色的光芒,这就是世人口中的‘鬼火’。根本就不是什么鬼魂冤魂。”

    她觉得这个故事处处透漏着怪异,即便吴四喜确实见到尸体,一时屁滚尿流,又看周围绿光,便误认为自己进了阴曹地府。但若是尸体上还有鲜血,就证明刚死不久,怎么可能发出鬼火?

    周围一片喧哗嘈杂,人声鼎沸,都在议论着“鬼神显灵”“苍天有眼”之类的。远远坐在贵宾席上遮着脸面的贵妇小姐们,各个抚胸攒眉,还在为那恐怖诡异的描述心有余悸。

    “不是圣人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怎么还谈这些?”

    陶兮却面含戏谑,三言两语之间,用最无趣最冷淡的话解释了一番。几人都是一愣,连杜璟也面露讶异,似乎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陶、陶姑娘说的是!”云昇脸颊通红,大着舌头连连摆手,“我自然是不会谈论这些,就是觉得这故事有趣!可......圣人不是还说过‘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姑娘也该怀有敬畏之心。”

    陶兮瞥了他一眼:“我只是个普通女子,‘务民之义’有什么用?”

    云昇被她牙尖嘴利的反驳噎得目瞪口呆,沉默了下去。杜璟支颐静坐,手里无意识把玩着闻香杯,若有所思。

    见云昇无言以对,杜璟唇角微微勾起,慢条斯理地开口笑道:“姑娘不仅典故诗词信手拈来,还见闻广博,连鬼火的由来都能道出,若你都自称‘普通女子’,那天下也便没几个才女了。”

    这倒是。云昇应忠默默对视一眼,都心服口服。

    说书先生鞠躬谢场,众人虽然也是意犹未尽,不过终归是茶余谈资。说笑间便谈到各自的趣事上,开始有的没的悄悄谈论起楼阁雅间,那些贵妇小姐纱巾覆面,却难掩婀娜身姿之类的话。

    陶兮想到了早上救下的那位女孩。

    她容姿清秀,双手白嫩修长,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却衣衫粗糙,神志不清地出现在城外村庄的破屋之中,还有她梦呓的那个“苏郎”,那在她手心留下印记的东西,一切都那么古怪又不和谐。

    如果只是与情郎相携私奔却惨遭背弃,那情郎直接扔下她便可,至于在她手上留下那么多伤痕吗?而且为何,她对陌生男子有如此剧烈的恐惧?

    姑娘在陈礼陪同下,现在不远处的医馆内看诊。看来只能等她意识清明,恢复平静后,才能盘问她了。

    可这一切,也与黄安无关吧。是因为不用再找陈玉珩,所以她不再那么执着,竟也能分出心思去考虑这些了?

    脑内思绪混乱如麻,陶兮梳理了好久,此时才听见周围安静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到已有些宾客离席,面前的杜璟正抱臂端坐,凝视着她。茶楼窗外有阳光洒在他身上,俊秀的眉眼愈发如画一般,眼底的笑意一览无余。

    陶兮坦然直视着他,问:“少爷,接下来去启安,会路过陈阳山吗?”

    杜璟微微扬眉:“你对这吴四喜之案感兴趣?还是因为陈阳县现在知县是黄安?”

    “都是。”

    “若真是地府幽冥呢?”

    陶兮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短促地苦笑了声:“若真有这样的地方,我正好去看看,有没有我父亲在那里。”

    杜璟紧抿着唇,收敛了所有笑意,只怔怔地看着她,哑声道:“从德平往北去启安,都是官道,陈阳山虽也算离得近,但不在必经之路上。”

    “......”

    见她垂眸不语,杜璟又补充了句:“而且,你要找黄安,他近些日子恐怕不在陈阳县。”

    陶兮皱眉道:“那他在哪儿?”

    “五日后,便是许之桢五十大寿。又恰逢他喜得一子,推迟了几天,将儿子的满月和自己生辰一并设宴庆贺,双喜临门。凡是江南的官员、士绅,他都请去贺喜。黄安身为他党羽,自然不会缺席。”

    茶馆内人散去不少,虽然过了立秋,仍旧是闷热难耐。午后的老阳儿又格外的毒辣,早有人受不住这闷热,早早归家,或外出找人少之处纳凉歇息去了。

    杜璟也站起来说:“走吧,该回去看看那姑娘,问些事情了。”

    他出来带了应忠云昇,和穿着鹅黄纱衫,作丫鬟打扮的陶兮。堂倌堆着笑将他们送出来,外面阳光刺眼灼热,陶兮默默跟在三个男人身后,借着他们的影子纳凉,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杜璟说话。

    突然之间她浑身一僵,后背毛毛的。

    她猛地回过头,只看到街上往来穿梭的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并未有何异常。

    这视线从她出了茶馆便隐隐约约追随着,但感受不到什么敌意,所以陶兮起初只当是好色之人的审视。直到刚才和杜璟说话,她才感到这视线含了些刺一样。

    “怎么了?”

    杜璟停下脚步,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陶兮若无其事地答道:“没什么。看这布置真好看,晚上少爷能否带我出来看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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