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池周边都传陈阳县民风彪悍,土匪横行,像野草被野火烧尽,不久便重新抽芽复生。可来往此地的路上,却甚少见到拦路剪径的,至少比对外宣称“德化之地”的问天府还要安宁。

    此刻站在城门前往里看,正对门的大街也算宽敞,虽不如那些大城池气派,也是人潮往来如梭。一水儿的摊贩店铺,卖家鼓足了中气呐喊吆喝,也是热闹繁华。

    闹市街上人声鼎沸,城墙下人群围在一起,对着上面的告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有个老者被几个人请到这里,穿着长袍,应是测字算卦的先生。

    他捋着胡子,不紧不慢地照着告示朗声念道:“......案犯王炬,谣言惑众强抢民女,在津州牢狱期间,打伤狱卒越狱逃离,十恶不赦,依刑部律法应处斩刑。现四海追逃此人下落,如有知晓者赏银五十两,包庇隐瞒者同罪论处。”

    “多少?五十两?!”

    “我滴个乖乖!”

    缉拿令上画着一个不过三十的男子,三角眼,塌肩膀。笔画简单潦草,但显然作画之人抓住了神韵,让人一眼便记得住特征。

    五十两......普通城里百姓一年不吃不喝拼死拼活也才不过二十!

    大辰以往的通缉也不过十两,像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最多加价到二十、三十。这五十可是少见的,也只有当年全国通缉叛军余孽时,才有这样的先例。

    听老者念完,大家炸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值五十两。人群中不少壮汉男子摩拳擦掌,望着告示的眼睛直冒绿光,仿佛那不是告示,俨然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角落里有一对年轻男女,衣着朴素,从头到尾表情冷漠,听完告示后,默不作声地挤出人群。

    众人都沉浸在热烈的氛围中,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人就那样一直走着,绕过繁华喧闹的集市,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行。

    陶兮看了眼严令尘,揶揄道:“你要是真讨厌他,不如就去告诉府衙,五十两呢。”

    他眉头拧在一起,咬了咬后槽牙道:“当初确定名单时,我就跟上面反映过,我说王炬多项指标堪堪达到,其实还有不小差距。那个老顽固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毕竟王炬是北天极股东的儿子,裴镜也是捏着鼻子把他带进来的。”

    “富二代为什么一定要来?这儿又不是旅游,险象环生的,不去泡吧撩妹跑这儿来,吃饱了撑的吗?”

    严令尘也无奈摇头:“我也好奇。不过他也算正经完成了一次任务,倒还是有些本事的。”

    “......”陶兮用力掐了下眉心,指着来时告示的方向,“那他对现在被通缉的事,作何解释?”

    “他......——谁?!”

    严令尘刚开口要说话,忽地神色一凛,陶兮不惶追问,也察觉到身后有细微的衣衫撩动声。两人对视一瞬,默契地往旁边闪身,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躲开了那股劲风。

    “叮”的一声,一支飞镖从他们中间飞过,落在前方的空地上,声音清脆。

    陶兮睁大了眼,那镖头竟是塑料材质的,毫无杀伤力,就跟小孩子玩具差不多。在古代世界看到这种东西,违和感极强,让她一时愣在那里。

    严令尘只瞥了一眼,脸色瞬间黑了,阴森森地开口:“戴宁,好玩吗?”

    巷口一个男子悠悠然地踱步现身,小麦色的皮肤,眉目英俊深刻,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这样不好玩,反应太快了。王炬的反应才好玩,直到被砸到脑袋,他才发现。”

    他嬉皮笑脸的样子着实有些欠,连与他不怎么熟悉的陶兮都磨了磨牙,一旁的严令尘则更不用提了,面沉如水,气势凌人,看他那危险的眼神,估计在心底狂骂着戴宁。

    戴宁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陶兮面前:“学妹瘦了好多哇,那个善王这么抠门,饭都不让你吃饱的吗?”

    “倒也不至于,是最近事太多没怎么吃。”

    戴宁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飞镖随意揣回胸口里:“但是更漂亮了,哈哈。幸亏学妹能力过硬,不然你单独跟着那善王,某些人还不得急得乱转,你说是吧,令尘?”

    每多说几个字,严令尘的脸色就阴沉几分,冷冷的,一言不发。最终在陶兮愈加疑惑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清了清嗓子,扔下一句“跟我来”,抬脚就往前走。

    戴宁嘟囔了句,听不清楚是什么,陶兮也无心在意这些拌嘴细节,一道跟了过去。

    他们是在一处极为偏僻荒废的宅院内见到霍贤的。

    陈阳县三面环山,从这里能依稀看见陈阳山的轮廓,青绿色隐在天边,崎岖险峻,能看到山顶金光闪闪的道观庙宇。

    他们到的时候,霍贤正穿着粗布麻衣,扛着锄头在院内除草松土,忙得不亦乐乎。见到戴宁回来,扔下锄头就喋喋不休:“这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真的很不错,要是把刘衍抓回去了,我想带着我老婆孩子住这里,那黄土飞沙的破地方谁爱住谁住......哟,这位是?”

    “你好,霍博士。”

    严令尘面无表情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等到戴宁侧过身来,霍贤才发现,两个男人身后还有个年轻女子,容貌姣好,气质清冷,正定定地看着他。

    虽然素未谋面,但这女孩身上那清冷淡然的气质,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不由得将陈玉珩与她联系在一起。

    霍贤脸色微变,试探性地问:“是......陈玉珩的女儿吗?”

    “陶兮。”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眼睛不错开,一直看着他。她的眼神沉静冰冷,像是一潭常年平静无风的湖水,但里面蕴藏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警惕,还有一丝丝的怨恨。

    霍贤被看得一阵阵发寒,本就因心虚而底气不足,在这眼神下更加难以招架。明明无论从年龄还是阅历,他都远远高出她一大截,但这个面貌看似柔弱的女孩,却丝毫不收敛自己的锋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夏末的江南仍然潮热非常,远方陈阳山隐藏在如轻纱般的雾气中,门外有人开门说笑,洒扫院落的声音,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

    这宅院里却气氛僵硬,雾气似乎能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霍贤深深地吸了口气,收起脸上尴尬的笑意:“当初以怨报德设计陈玉珩,如今我身患重病,算是应了因果报应......”

    “谈正事吧。”

    陶兮没有理会他,径直从他身旁经过,往屋内走去。

    在那窄小的屋子里,四人或站或立,霍贤举着一张画,双眼泛红。画是他亲手所绘,毫无章法和技巧,全凭借浓烈的热情和爱意,将色块一块块平铺在上面。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回现代?就是因为她们。我在那边无牵无挂,我的父母,双双死在战争里,我也没什么朋友,我独来独往惯了,在现代我就觉得自己没有活着的感觉,我没有与世界有什么联系。好像随时都可以离开,也无人关心。但是现在我有了,她们是我和世界唯一的联系。”

    陶兮站在窗前,侧过脸看着院内霍贤刚刚锄过的土坑出神。整个人似乎游离在外,但严令尘和戴宁都看得出来,她在认真听霍贤的每一个字。

    严令尘默默收回目光,沉声问:“你和你妻子在哪里,怎么认识的?”

    “宁州,靠近楚江的一个小村子。那是我逃难的路上。涝灾太严重,我只知道一路往东就行,连续走了三天,终于扛不住了,在路上晕了过去。我以为我会死呢,结果醒来,看到她正在给我喂水,还给我吃菜果子,你们知道什么是菜果子吗,就是......”

    “——野菜和树皮粉做的团子,其他人说过。”戴宁截住他的话头,“简短点吧,霍博士。为了你的肺,你得改改话痨的毛病。”

    霍贤态度里满是毫不在乎的洒脱,他靠在椅子上,伸长了腿,苦笑道:“家族遗传,而且当年泡过水,这里医疗条件太差,只是提前了而已。你看我现在,还能正常说话,不会讲一句咳嗽一声,不趁着现在多说点,以后也没机会说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陶兮突然开口:“什么病?”

    “肺纤维化。”

    “......”陶兮突然掏出通讯机,在上面点了两下,那双幽静的眸子上下打量着他,冷冷道,“可以治的。我导师魏令誉的哥哥,是世界一流的呼吸科圣手。”

    霍贤没有回答,抬起脸认认真真看着她,他没有那种绝症患者听到希望的喜悦,眼神平静,许久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子,像是逃避一样,不敢去直视她的脸。哪怕从辈分年龄上来说,他都算是陶兮的叔叔。

    霍贤蓦然抬起手,开始使劲儿地扇自己的巴掌,他显然用足了力气,刚扇了两三下整张脸都红肿了起来,留下极为清晰的巴掌印。

    三人都怔楞住了,面面相觑,还是严令尘反应快些,他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握住霍贤的手,怒喝道:“你干什么?!”

    霍贤一只手被攥住,使不上力,就用剩下的那只手,依旧用尽全力扇着自己,直到严令尘把他另一只手也按住。

    他蜷着身体试图挣脱,半晌无果,颓然松懈下力气,他的头发因这剧烈动作变得散乱,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这极短时间内,他就像老了十多岁一样,形态佝偻,背弯得极低,抚着脸缩在椅子上抽泣着。

    陶兮嘴唇翕动,张开了半天,哑声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这样,他已经死了,道歉没有意义。再说了,害死他的另有其人,我不会难为......”

    “你和他......太像了,你和他越像,我就越无法面对你。”

    陶兮别过脸,眼睛快速眨着,不再言语。

    “无论如何,谢谢你,即便你知道,当初陈玉珩被撤了主管的事,是我暗中动的手脚,也是我间接造成此次事故的,但你还是愿意问我一句,要为我治病。怪不得他一提到你,就一脸骄傲,一脸的宠溺,只有在提到你时,他才会像个有感情的人......”

    “——这些话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无关你不必再多说了。”陶兮嗓音低哑,加重语气飞快地打断了他,“说说在陈阳山上的发现吧,赶紧制定下一步计划。我们时间不多。”

    严令尘脸色森白,往日里波澜不惊的脸此刻神情复杂,喉结滑动着,看着陶兮欲言又止。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陶兮顿了顿,问道:“有什么事吗?”

    他心里百感交集,说不上是愧疚还是心碎,只能摇摇头,退到一边等待戴宁描述在陈阳山的事。

    陈玉珩在你心里如此之重......

    ——你知道真相后,会恨我吗?

    繁复奢华的水晶灯下,年仅十七岁的他和父亲对峙着,水宁最富裕的别墅区深夜静谧,偌大的客厅光鲜精美,宽敞无比,每一件摆设每一套家具都是顶级的奢侈。父子俩之间的氛围却堪称剑拔弩张,客厅弥漫着馥郁的香氛中,隐隐有一丝火药味儿。

    少年的身材修长消瘦,俊秀精致的五官带着盛气,强压怒意:“......所以,你就为了这个,签署了那种合同,进行惨无人道的活体实验?”

    他的父亲指尖夹着烟,随意往地上掸了下烟灰,淡漠答道:“对。怎么能说是惨无人道呢?他们本身就有或大或小的疾病,反正他们也都是无所作为的碌碌之辈,你看,消失了这么久,媒体都不报道,说明根本无关紧要。他们能投身研究,做出了贡献,是我让他们的生命有了价值,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的生命有没有价值,轮不到你来审判!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力去定义他人的生命!”

    “严醴。”男人低低地喝道,往楼上妻子的方向看了眼,听到没动静才继续说,“注意你说话的态度,不要吵醒你陆阿姨。还有,即便我和你妈离婚十年,但无论从法律还是伦理,我都是你的父亲。”

    严令尘提了下僵硬的嘴角,态度极为讥诮不屑:“你以为我愿意见你这张脸吗?我来只想问你一句话,是不是你向皮克希尔高层提出,以阴阳合同设计陈玉珩,让他被迫加入研究?是不是你将一切错误,都推在了他身上?”

    男人有着和他相似的轮廓,像是在看多年后的自己,严令尘突然感到胃里翻江倒海,撇开眼睛,拒绝去看这张令他厌恶的脸。

    “唔,陈玉珩。他是个伪善者,都入了皮克希尔公司了,不愿意做实验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高尚?”

    男人顿了顿,吐出一个烟圈,向他笑道:“儿子,爸知道你什么心思。——你喜欢他那个养女对吧?”

    “知子莫若父,你以为能瞒得住我?眼光不错嘛,那个叫陶兮的丫头是个美人坯子,又聪明,啧,就是性格太倔。一提起陈玉珩三个字,就跟着了魔似的,当时在基地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她要是知道咱俩的关系,是绝对不会接受你的。——趁早死了这心吧。”

    严令尘瞿然僵住,眼底血丝瞬间充血泛红,身侧的拳头狠狠握紧,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往前走了几步,那双眼透着怨恨和不甘,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我喜欢她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男人夹起烟抽了一口,缓缓吐出,将烟头随意抛到地上,大大咧咧地坐在水晶吊灯下的阶梯上,摇头感慨道:“你还别不信,爸跟你提个醒:陈玉珩连上班都带着那丫头的照片,他也才35岁,丫头快成年了,两人又没血缘关系,出去站一块,说是情侣都有人信。他们啊说不定关系不干净......——我操,你他妈的要干吗?!”

    严令尘已经闪身到他面前,他准备从烟盒里拿烟的动作一顿。

    他怒骂着就要站起来,被严令尘按了下去,紧接着他双手便被一阵极大的力气扣在身后,像铁钳一样压制着他,肩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肌肉匀称有力,是精力和体力的巅峰期,在极度的暴怒中所爆发出的压制力是惊人的。这种爆发的巨大力量,四十多岁,常年坐在椅子上的中年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抗衡的。

    男人的脸被狠狠按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大骂着:“我是你爸!你敢打我?!就为了个小丫头?”

    严令尘拽住他后颈头发,令他被迫仰起头,居高临下,冷冰冰道:“你当初打我妈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你的妻子?你当初用酒瓶子砸我打我时,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儿子?”

    “我真恨我现在才发现,你不仅是个家暴妻子的人渣,你更是个漠视生命,无视法律的畜生。我为自己有你这样的爸感到恶心。陈玉珩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觉得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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