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贤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研究员,表达能力并不差。但他处在一种诡异的兴奋之中,显然是很久没遇到“同乡”,胸中不忿和怀念急需一吐为快。

    在讲到他如何和戴宁联系,以及在陈阳山潜伏五日的见闻时,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到陶兮逐渐显露出不耐,他才悻悻地收回了第十几次跑偏了的话题。当他讲到偷偷去调查矿车,被人发现用火铳追杀,导致戴宁受伤,他注意到陶兮和严令尘两人的眼神都有些危险。

    他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说完:“......就这样,我们发现还有另一伙人的足迹。我们行踪暴露,资源也已耗尽,安全起见只得先撤离,等你们再做打算。陶小姐,事情就是这样,我来,是想弥补之前对陈玉珩的亏欠。”

    陶兮呼吸粗重了一瞬,又很快平复,什么也没表示。

    霍贤似乎是很怵她,本就心虚理亏,一路上听戴宁添油加醋描述陶兮,脑内先构建了一个兴师问罪的暴躁怪力少女。现在得见真人,看她倒也是个冷静的性格,但明显对自己有着警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过他却看得出,旁边那个潇洒俊秀的年轻人,和她之间有些微妙。于是他向严令尘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严令尘事不关己,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你看我没用。霍博士,我们没时间在这里伤春悲秋忏悔懊恼,既然来了,我们只求抓捕黄安,完成任务。说说你的发现吧。矿车上有什么?”

    霍贤只得依言,在衣服内摸索半天,往桌子上放了块东西。

    那是块湖蓝色的结晶状物体,晶莹剔透,有点像带着糖霜的糖果。阳光通过窗棂洒在上面,反射出或绿或蓝的光芒。

    戴宁讶异道:“昨天逃命没来得及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伸出手迎着阳光细细查看,凑到鼻子前想闻,被严令尘拦下。

    “这是绿矾。”他向几人解释,“一种矿石,化学上称为七水硫酸亚铁,粉尘对呼吸道有刺激作用,不要这样吸。”

    这样一说,大家都一愣。戴宁拍着头笑道:“当年做题都是粉末状的图片,很少见到矿石状的。我记得,绿矾石好像是古代道士用来炼丹的......”

    他顺着思路低语,嘟囔到最后两个字时脸色微微紧绷。

    严令尘同样神色复杂,点点头:“是。在古代,道士们炼丹,将绿矾放入蒸馏釜煅烧,制取绿矾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硫酸’。”

    霍贤坐直了身子,他回忆了下当晚的情形,突然眼神一亮:“我记得,那车就停在洞口十几米处。我趁着他们谈话时偷偷接近,有闻到奇怪的臭味......绿矾煅烧会挥发二氧化硫气体,如果这样的话倒是说得通了。”

    “——可是,他们需要硫酸做什么?总不会,黄安是靠炼丹才攀上许之桢的吧?”陶兮神色古怪地一笑。

    四人对了个眼神,脸色各异,久久没人言语。

    戴宁沉吟半晌,“蹭”地站起来,从自己的包袱里抖露出那张他改了数遍的地图,铺到桌子上指给几人:

    “不是炼丹。山上有大大小小山洞五十多个,但主要人数都集中在这几个。而且货物的运输监管极为严格,无论是出入,动辄都有十几人的队伍陪同护送。而黄安本人也特别上心,在去启安参加宴会的前一晚也要亲自上山,说明这里的东西特别重要。我认为应该是......金属之类受朝廷管制的,否则他不至于这么风声鹤唳的。”

    陶兮摇摇头:“硫酸多用于冶金行业,如果是铁矿铜矿,这类技术大辰应该相当纯熟,而且用不到硫酸。提纯金属要使用硫酸的,我能想到的就是......”

    “——银。”

    严令尘皱眉道。

    霍贤“啊”了一声,磕磕巴巴的,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才理清楚舌头:“你们是说,他在提炼纯银?他们不是有成熟的提炼银的工艺么?灰吹法呢?”

    “这朝代的灰吹法提炼出来的纯度,最多百分之八十多,总是有杂质在的。从往常使用的碎银,我们也看得出来。换个思路,如果能将纯度提高,便能从中牟取巨大利益。”

    “不对啊,老严。”戴宁连连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按你说的,他想提炼纯银牟取暴利,也得需要其他的化学物品。单单有硫酸是肯定不够的啊?”

    严令尘撇了他一眼,冷哼道:“黄安不是有化学背景吗?他肯定也能想得到这点的。那么多车里,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原材料。”

    戴宁歪头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嘴里连声骂着:

    “所以说,陈阳山上有个银矿?!我靠,真让这老小子逮到发财之道了,我说怎么陈阳山上的守卫,一个个见了外人跟疯狗一样?要是平常闯山的,至于拿火铳追着打吗?他是一点儿风声也没透漏出去,和许之桢一起把这里吞了!”

    他边骂边回忆着之前,咬牙切齿地一屁股坐下,末了还喃喃道:“怪不得他转投许之桢后,连年欠缴告急的仙池税款突然一转颓势,甚至还有增长的态势。”

    “啧,——可是,可惜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具体如何,还是要实地去探查。最好能找到他们的工艺的产品,一看便知。”

    他朝严令尘和陶兮无奈摊手,然后看到严令尘神秘一笑,而陶兮神色自若,从衣服里掏出一件制作精良的银簪。

    陶兮:“恭喜你,我正好有。”

    “?”戴宁哦了声,露出个心领神会的表情,“簪子?严令尘还给你买了土特产,挺好的,带回现代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陶兮动作一僵,用一种极度无语的眼神看着他,眉宇间都显露着对他的嫌弃:“我是说,这个银簪,产地就在陈阳。不妨测测它的纯度验证一下。”

    “......这样啊。”

    霍贤偷偷觑了下严令尘和陶兮的脸色,听她这么说,面露难色:“这......要测密度得需要精密的仪器啊,我们手边没工具,怎么测?”

    严令尘面无表情道:“有戴宁在,什么工具都不是问题。”

    戴宁邪魅一笑,做了个“无需多言”的手势,低头在自己的包袱里一通哐当乱翻,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个杯子。

    你是四次元口袋吗?陶兮心道。

    霍贤立刻看直了眼睛,这种杯子是曾经皮克希尔做过的小实验品。杯壁上显示数值,空杯情况下,放入物体可以测量重量,若注入液体,便可测量容量。在公司内部作赠物之用,他曾经用过这样的杯子喝水。之前有计划往外推广销售,但不知是何原因搁置了。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眼睛都紧紧盯着那那只杯子,都露出求知认真的表情,活像四个在参加化学实验的学生。

    这只杯子与平常的水杯无异,但装有伸缩装置可以增大容量,恰好能容纳这根簪子。他先测了下簪子的重量记下,而后取出来往杯子里注水,然后将簪子放入其中。

    严令尘看了眼杯壁上的读数,略低头心算了下:“忽略你操作的一些瑕疵,和实验器具的粗略,纯度也上95%了。”

    戴宁原本还一脸欣慰,听他这话就不乐意了:“滚!我操作哪里有瑕疵了?密度等于质量除以体积,这么简单的实验我还能不会?”

    “你刚才磕碰,把上面一颗珠子磕掉了。”

    “一颗珠子能有多大容量,顶多连1%都影响不了!”

    陶兮做了个停的手势:“好了,这些无所谓。至少我们证实,陈阳山有明显高于其他地方的制银工艺。按理说他这些纯银非常难得,这簪子在外流通,他就不怕被人发现端倪吗?”

    “这倒是......搞不懂。难道他仗着许之桢,不怕人发现?还是说他手里的纯银,已经泛滥到可以随便雕个簪子玩了?”

    严令尘否定了他的想法:“不会,如果他按照化学方式来制取,那产量最多也就是实验室级别,没有现代工业的支持,根本无法实现大量产。陶兮,你还记得当时那位卖家的说法吗?”

    陶兮的记忆力本就不错,与正事相关的更是记得非常清楚,她略一思忖,就回想起了德平府七夕当天,那位摊贩眉飞色舞唾沫飞溅的吹嘘:

    “我这簪子出自陈阳大家之手,十天十夜雕刻......”

    “......不久前去启安做买卖......路过当铺......”

    启安?

    陶兮拿起那只簪子,在手中掂量着:“那老板说,从启安的当铺里得来的,而且工艺极为精湛,请了大师雕刻。看来,有人得到了这个簪子,然而他手头紧,将这个簪子给当出去了,而且还是死当。”

    “死当?”戴宁失声而笑,“能收到这个东西的,必然是身份贵重的人,怎么会手头紧到去当东西,还是死当?”

    几人一番讨论热火朝天,说得口舌干燥,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阵微风拂过院落,从敞开的大门吹了进来,裹挟着旁边邻舍做饭的香气喷在众人脸上。

    大家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戴宁率先忍受不住,自暴自弃地站起来,朝他们摆手:“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我受了伤,现在急需休息,补充能量。”

    说完便头往下,栽倒在屋里的那张床上一动不动。

    严令尘嫌弃地瞪着他躺尸的身影,摇了摇头,低声对陶兮说:“你照顾他们一下,我出去弄点吃的回来。”

    陶兮端坐一旁,看着他别扭的表情,点点头笑而不语。

    他们在这座小屋子里略作休整,简单用了些午饭,准备了水和干粮就准备进发。按照日程计算,昨夜正是许之桢寿辰设宴的日子,不过一两日黄安就会回来。要想调查清楚陈阳山上的事情,将黄安抓捕住,必须尽早前往埋伏,商量对策。

    为了低调,陶兮换了男装,向戴宁借了点粉,把白皙的脸涂得红里透黑。戴宁边看边啧啧道:“学妹,你可真是,对自己的脸一点儿也不爱惜......”

    “抹黑点,有学长这张帅脸吸引火力,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了。”

    戴宁大力点头,向她竖了个大拇指:“就爱听这话!”

    几人正说些有的没的,朝城门方向走着,发现街边的人似乎都在讨论着什么,脸上神色各异,但都有一丝惶恐和讶异。

    忽闻一阵骚乱,长街的远处,有官兵策马在闹市高声叫嚷,暴力地冲散人群,有人慌乱之中撞到了摊贩,蔬菜瓜果滚落一地。怒骂声、惊叫声、呵斥声搅作一团,这边人唯恐避之不及,早早往两边散去,让开一条道。

    马蹄声焦躁迅疾,几个府衙的人大喝着“让开”,向城门方向的街道飞驰而去。擦身而过时,陶兮看到他们各个脸色紧绷,大颗大颗的汗水黏在脸侧。

    戴宁皱紧眉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什么情况?奔丧呢,赶这么急?”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叔听见了,吓得神色惊恐:“小伙子!你不要命啦?还好他们有急事,要是被听到了,你还活不活了!”

    “嗨,看您说的,当然是要活了。我就随口说说。”

    戴宁随便挥了挥手敷衍几句,就准备拉着他们走,突然被严令尘按住,用只有他们几个听到的音量说:“他们身上带着令牌,那个方向是东城门,他们要走官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松开手,端起一副温良谦恭的读书人模样,向那位大叔道:“内弟出言不逊,还望您见谅。请问这位大叔,今天看着街上人少了些,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严令尘装模作样,温良含笑的样子极具欺骗性,那卖菜大叔笑了笑:“都说你们读书人,天天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呢。你还不知道吧,听说昨天下午启安出大事了!”

    他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有个人自称是陈阳山人士。在总督府门前,当着数百人和江南大大小小官员的面,说许总督草菅人命,杀害了他全村。最后,在众人面前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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