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兮一步步朝黄安走过去,距离不远,但是这一段路似乎被无限的拉长。
她渐渐的失去了听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罩在真空中,她视野内一片虚无,尽头是那张刻进脑海里的,无数次在梦中挥刀砍过的脸。
自从知道陈老师的死讯后,陶兮那延绵六年的希望,就彻底地断了。
在这个世界,每天每夜,她脑海里无数次设想过,遇到杀父仇人时她该做什么。多少次梦魇中,她怒发冲冠向那个身影扑过去,滔天的恨意和杀意几乎都能碾碎他;多少次梦魇惊醒,她眼角泪水未干,嘴唇上还有血痕。
在这六年间,她曾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曾双眼通红蓬头垢面地发狂,也曾在无数个夜里彻夜难眠,眼泪浇湿了枕头,她不是外表上那么无欲无求,那么麻木不仁,情绪冷淡镇定,是因为所有激烈的情绪都爆发出来过了。
而如今,当她真的站在这个杀父仇人面前时,她的内心翻不起一丝波澜,预想中的暴怒情绪迟迟没有到来。
因为她发现面对他时,大脑一片空白,一声从心底升腾的嗤笑发了出来。
是我已经太过麻木不仁了吗,为什么我还能笑出来呢?她心想。
她在笑这个中年男人的滑稽无能,三角眼,五短身材,肥肉挤在一堆,猥琐粗俗,鸡鸣狗盗之辈。她在笑自己的无能为力,就算追到了另一个世界,是字面意义上的天涯海角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最坏的。她还在笑命运的捉弄,笑那么好的人,居然就那么轻易死了,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最才华横溢,最风华卓越,世上对她最好的陈老师啊,她还没有履行承诺,带他去坐宇宙飞船,飞向他此生最向往的星海呢。
那张最丑陋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那么好的人,就被这种人杀了,就被这种......
她感到手腕冰凉,那是还未经过理智思考,身体便已开始行动,抽出了背后的匕首。黄安肥厚的双唇上下蠕动,好像在说什么,他脸色变得极度滑稽和扭曲。
陶兮停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不用顾忌任何,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只觉得自己积压数年的愤怒在这一瞬间都发泄出来了。
黄安惨叫一声,数百斤的身体都被带离出去,他捂着胸口,表情极度的痛苦,呕出了一滩秽物,看向她的眼里全是惶恐惊骇。
她厉然地举起了刀。
“陶兮!”
严令尘的惊呼声落地,陶兮眼神微动,闪着幽蓝色光芒的匕首猝然停在黄安脖颈上,距离动脉只有分毫之远,刀刃反射的光在微微晃动。
她矮下身子,踩着黄安的腹部,用刀背拍着那张令她憎恨的脸:“是啊,我不能杀你,你还得活着,是不是?”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背后传来严令尘低哑的嗓音:“陶兮,你再忍忍,我们一定让他付出代价的。”
“你还没有找到陈老师......”
陶兮脑子一嗡,被杀意扰乱的理智丝弦似乎被这句话抚平,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严令尘。
她想此时的她一定十分狼狈可怖吧,因为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严令尘那火光下像湖水般澄澈的瞳孔剧烈收缩,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头。
对了,这里还有杜璟呢,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她还有很多事没有了结。
感到陶兮身体放松下来后,严令尘松开她的手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地上的黄安狼狈地爬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陶兮,问道:“你......你是谁?是那些研究员的朋友,还是家人?”
“关你屁事。”
陶兮冷静了下来,理智逐渐回笼。
旁边黄安的那些狗腿子在刚才的拼杀中折损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软脚虾,不敢上前半分。只留下那个瘦猴的狗头军师,象征性地往前站了站,颤颤巍巍地叫了声黄大人,结果还没走几步,头顶上“嗖”的一声,又一支飞箭钉在他脚下。
见此情景,这些随从也不敢动了,都退开了几步。严令尘做了个手势,朝黄安冷笑了下:“怎么着,刘先生,或者还是叫你黄大人更好啊?咱们.....谈谈?”
“还谈什么,你们不就是来抓我的吗?好啊,我跟你们走。”
“还是先考虑一下,你刺杀皇子,被押送到京城前,还有什么遗言要我带回去的?或者需不需要我们把你女儿的尸骨带回去,我是说......”
黄安眼神发红,一个肥猪打挺从地上起来,冲过来就要揪严令尘的衣领:“你怎么知道我女儿......你们敢动我女儿的墓,我杀了......”
“——不要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卑鄙。”还没等黄安近前,严令尘就一把钳住他的手腕,“不过谢谢,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呢。”
黄安胳膊扭曲着跪倒在地,喘着粗气怒骂,他倒是浸淫官场多年肚子里没添墨水,反倒是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严令尘面无表情地听着,全然不在意,手上的力气下重了几分。
陶兮站在那里,突然从心底生出了些茫然,黄安是找到了,可显然他牵扯过广,是不能轻易动得的。况且这一切还在杜璟眼皮子底下,怎么绕过这个城府极深的人?如何解释他们必须要将黄安活捉带走这件事?如何合理解释,为什么他们这些人,各个都身手不凡,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正在沉思时,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几声慌乱的“殿下”。陶兮从思索中被惊醒,转过头去看,杜璟靠坐在树下,面容惨白如纸,嘴角已然渗出血迹,情况十分不妙。
严令尘和她对视了眼,面色一哂:“去救他吧,这里交给我。”
陶兮点点头,忙翻出刚才急匆匆从戴宁那儿翻到的小包袱,里面装着的都是药物绷带之类的,朝杜璟那边走过去。
杜璟身上的血迹比之前更多了些,被血染黑的衣服衬得他脸色惨白,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有万般情绪在里面。不知是否错觉,陶兮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些......哀怨?居然有些委屈的神色在里面。
这一荒谬的想法立刻被理智否定。
杜璟是一个极其擅长利用自己优势的人,美好的容貌会让人下意识产生好感,从而放下戒备警惕。无论对男对女都一样,他最懂得利用这点来攻心。如果不够理智的人,一定会被他那温柔谦逊的外在所迷惑,不设心防开始掏心掏肺了。
毕竟刚才她的行为太过狠戾突然,身上那股杀气还未褪去,云昇下意识上前几步:“陶姑娘,你......”
陶兮有气无力地挥开他:“给你家殿下处理伤口,还是说,你来?”她将手里的药罐和绷带递到他面前。
云昇神色复杂,大概是对上次的事心有芥蒂。
毕竟被人绑在椅子上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有点不太信任,生怕陶兮会再次奋起攻击他。但当他清楚地看到陶兮满布血丝的双眼时,他登时就愣住了。
她会是镇定,会是冷艳,会是俏皮,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那么疲惫,那双总是坚定淡然的眼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绝望。
还是应忠催促着:“陶姑娘怎么会伤害殿下呢?快让开!”
云昇悻悻地退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
陶兮站在杜璟面前,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想努力作出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脸上的肌肉也像是被冻结住了一样。她缓缓蹲下身子,往他肩上的伤口看了眼,惨白的脸色反倒衬得那双眼格外明亮,将周遭一圈的火光都敛在眼底,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刻意移开目光,轻轻移开他捂着伤口的手,凑近看了下伤势。
箭矢被拔掉了,所以出血很多。血浸染了他半个身子,已经处于半干的状态,将几层衣服都黏在一起贴在伤口处。
陶兮从后背拔出刀,对杜璟说:“殿下,恕我得罪了。我得割开你的衣服。”
杜璟幅度极轻的摇摇头,声音沙哑,轻声问:“......你还好吗?”
陶兮手一抖,刃尖落下,把他身上最外面那件金线密织的锦衣划了一道口子。
他眼内清楚地映着陶兮的身影,头发散乱,眼睛发红,眼角还有一行未干的泪痕,像是刚发完狂的疯子。怎么看也不会是还好的样子。
原本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兴师问罪,会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打晕侍卫逃走的事,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平淡的,类似于关心的话。
陶兮强行扯出一个笑,垂眼胡乱擦了下脸,认真地绕着伤口,将里面那层长衫中衣都割破。她的刀最是锋利,很快杜璟左肩上伤口裸露了出来,即便没伤筋动骨,但毕竟几乎洞穿了他整个肩膀。
他流了很多的血,经过这一通折腾,已经半干,将内外几层衣服都黏在一起。尤其是贴身的衣物,已经被血液黏在伤口处,陶兮只能用了力气,将与伤口连接的那块撕下。在她手上发力时,杜璟闷哼了声,眉头紧紧皱在一块,呼吸陡然急促。
一旁扶着他的云昇急得眼睛都红了,刚想开口说什么,被杜璟一个眼神逼得闭嘴,只好垂下头不敢再多话。
金尊玉贵的殿下伤口处的衣服被她割开,剪裁良好的布料散落在地,露出白皙劲瘦的上半身。从小风度卓然温文儒雅的他大概从来没这么狼狈过,有些不大自在,在火把的光亮下,耳朵微微发红。
应忠举着火把在旁,被自家殿下的情绪感染,也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起来。他又去看陶兮,只见她神态淡然,丝毫没有赧然羞愧之色,动作干净利落。
陶兮全程沉默,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将伤口擦洗干净,然后将戴宁带来的药膏敷上,最后仔仔细细用绷带包扎好,杜璟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她清秀的侧脸上,平稳淡定,偶尔因为牵扯到痛处猝然加重。
转眼间伤口便处理完成,陶兮吩咐云昇:“这就可以了。不要碰水,一天内伤口就开始愈合,注意不要着凉。把外袍披上。”
“陶姑娘,你这是什么药呀?怎么不像别的药,没有什么草药味儿?”
“祖传的。没有药味儿,是因为里面压根就没有草药。不过你放心,比什么草药都好用。”
“啊?这,怎么可能?”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低头看了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杜璟盯着她的脸沉思着什么,从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才开了口:“陶兮,你要找的仇人,就是他吗?”
陶兮现在虽看着平静,甚至还能和人说俏皮话,但是显然心不在焉。虽然在和他们说话,眼睛却频繁往一边黄安的方向看。那边黄安瘫坐在地上,不知严令尘说了什么,用一种十分怨毒的眼睛看着他,口齿不清地在争辩着什么。
“是。”
“你放心,他目无王法与山匪勾结,还意图行刺,死罪难逃。我会将他押解入京,等陈阳山一案查实后,你也会大仇得报。”
陶兮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他:“殿下,如果我现在求您,让我们带走他,您会应允吗?”
杜璟陡然坐直了身子,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有些烦躁地拂开云昇搀扶的手,低声问:“然后呢?你就此离开,从此再也不会出现?”
“......”
他靠近了些,语调恳切温柔:“你知道这不可能的。黄安是这陈阳山大案的参与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消失了,皇上那里,抑或是百姓,都无法交代的。如果你觉得他死了太便宜他了,等他押解入京后,我会设法帮你,自然会有很多办法了结他。”
陶兮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黄安对于她有多特殊,她不仅不会杀他,甚至可能会为了让他活着不得不保他。但现在这个气氛,她断然不会将这些说出来。
嗫嚅许久,她只能妥协:“既然这么说,那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了,只能就此告辞——”
......她搭在身侧的手被杜璟按住,微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腕,越挣扎,箍在手腕上的力气就大几分。
刚才上药时她就看得出来,他身上肌肉线条凌厉,精瘦有力,绝不是长久坐于书案前的文弱之人,他手上虎口和指节间都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习武之人的手。而且他能掩饰得非常好,证明他本人身手不会太差。
陶兮叹了口气,停止了挣扎:“殿下,即便您有身手,也不必以身犯险。我以为沈池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你。”
面对陶兮戏谑的眼神,他坦然一笑:“沈池自然是将一切都说了,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刚才这一通闹剧,想必他也看见了,不出半刻他就会带人赶来。”
“果然,我知道您算无遗策,不会是这样莽撞的人。那么既然有后援,想必用不到我们了......”
这时旁边的人突然一阵骚动,山谷入口那里传来喊叫声,站在最外围的山匪高声叫骂着,一时间竟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黄安一脸的得意,高声叫嚣着自己刚才都是拖延时间,现在也终于等到自己的卫兵了。
可很快他脸上的得意就被慌乱取代,因为他看到有一伙陌生人冲开守卫的包围,缓缓走入他的视野。
那些人各个面容冷峻,魁梧奇伟,都着统一的玄色服饰,腰间金灿灿的腰带,那是只有皇室和宫廷侍卫才会有的装饰。他们从容不迫,像是入无人之境一般,为首的那个人更是一身煞气,傲慢地拨开地上的尸体,策马来到他面前。
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前天夜里被陶兮他们救下的沈池,此时长身玉立站在弓失刀剑之中,朝杜璟下拜:“臣护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陶兮木然地站起来,在晚风中凌乱着和严令尘递了个眼色,也从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颓然。
任务失败了。
她渐渐的失去了听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罩在真空中,她视野内一片虚无,尽头是那张刻进脑海里的,无数次在梦中挥刀砍过的脸。
自从知道陈老师的死讯后,陶兮那延绵六年的希望,就彻底地断了。
在这个世界,每天每夜,她脑海里无数次设想过,遇到杀父仇人时她该做什么。多少次梦魇中,她怒发冲冠向那个身影扑过去,滔天的恨意和杀意几乎都能碾碎他;多少次梦魇惊醒,她眼角泪水未干,嘴唇上还有血痕。
在这六年间,她曾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曾双眼通红蓬头垢面地发狂,也曾在无数个夜里彻夜难眠,眼泪浇湿了枕头,她不是外表上那么无欲无求,那么麻木不仁,情绪冷淡镇定,是因为所有激烈的情绪都爆发出来过了。
而如今,当她真的站在这个杀父仇人面前时,她的内心翻不起一丝波澜,预想中的暴怒情绪迟迟没有到来。
因为她发现面对他时,大脑一片空白,一声从心底升腾的嗤笑发了出来。
是我已经太过麻木不仁了吗,为什么我还能笑出来呢?她心想。
她在笑这个中年男人的滑稽无能,三角眼,五短身材,肥肉挤在一堆,猥琐粗俗,鸡鸣狗盗之辈。她在笑自己的无能为力,就算追到了另一个世界,是字面意义上的天涯海角了,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最坏的。她还在笑命运的捉弄,笑那么好的人,居然就那么轻易死了,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最才华横溢,最风华卓越,世上对她最好的陈老师啊,她还没有履行承诺,带他去坐宇宙飞船,飞向他此生最向往的星海呢。
那张最丑陋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那么好的人,就被这种人杀了,就被这种......
她感到手腕冰凉,那是还未经过理智思考,身体便已开始行动,抽出了背后的匕首。黄安肥厚的双唇上下蠕动,好像在说什么,他脸色变得极度滑稽和扭曲。
陶兮停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不用顾忌任何,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只觉得自己积压数年的愤怒在这一瞬间都发泄出来了。
黄安惨叫一声,数百斤的身体都被带离出去,他捂着胸口,表情极度的痛苦,呕出了一滩秽物,看向她的眼里全是惶恐惊骇。
她厉然地举起了刀。
“陶兮!”
严令尘的惊呼声落地,陶兮眼神微动,闪着幽蓝色光芒的匕首猝然停在黄安脖颈上,距离动脉只有分毫之远,刀刃反射的光在微微晃动。
她矮下身子,踩着黄安的腹部,用刀背拍着那张令她憎恨的脸:“是啊,我不能杀你,你还得活着,是不是?”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的手腕,背后传来严令尘低哑的嗓音:“陶兮,你再忍忍,我们一定让他付出代价的。”
“你还没有找到陈老师......”
陶兮脑子一嗡,被杀意扰乱的理智丝弦似乎被这句话抚平,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严令尘。
她想此时的她一定十分狼狈可怖吧,因为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严令尘那火光下像湖水般澄澈的瞳孔剧烈收缩,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头。
对了,这里还有杜璟呢,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她还有很多事没有了结。
感到陶兮身体放松下来后,严令尘松开她的手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地上的黄安狼狈地爬起来,仍然心有余悸,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陶兮,问道:“你......你是谁?是那些研究员的朋友,还是家人?”
“关你屁事。”
陶兮冷静了下来,理智逐渐回笼。
旁边黄安的那些狗腿子在刚才的拼杀中折损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软脚虾,不敢上前半分。只留下那个瘦猴的狗头军师,象征性地往前站了站,颤颤巍巍地叫了声黄大人,结果还没走几步,头顶上“嗖”的一声,又一支飞箭钉在他脚下。
见此情景,这些随从也不敢动了,都退开了几步。严令尘做了个手势,朝黄安冷笑了下:“怎么着,刘先生,或者还是叫你黄大人更好啊?咱们.....谈谈?”
“还谈什么,你们不就是来抓我的吗?好啊,我跟你们走。”
“还是先考虑一下,你刺杀皇子,被押送到京城前,还有什么遗言要我带回去的?或者需不需要我们把你女儿的尸骨带回去,我是说......”
黄安眼神发红,一个肥猪打挺从地上起来,冲过来就要揪严令尘的衣领:“你怎么知道我女儿......你们敢动我女儿的墓,我杀了......”
“——不要把别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卑鄙。”还没等黄安近前,严令尘就一把钳住他的手腕,“不过谢谢,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呢。”
黄安胳膊扭曲着跪倒在地,喘着粗气怒骂,他倒是浸淫官场多年肚子里没添墨水,反倒是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严令尘面无表情地听着,全然不在意,手上的力气下重了几分。
陶兮站在那里,突然从心底生出了些茫然,黄安是找到了,可显然他牵扯过广,是不能轻易动得的。况且这一切还在杜璟眼皮子底下,怎么绕过这个城府极深的人?如何解释他们必须要将黄安活捉带走这件事?如何合理解释,为什么他们这些人,各个都身手不凡,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出现在这个地方?
正在沉思时,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和几声慌乱的“殿下”。陶兮从思索中被惊醒,转过头去看,杜璟靠坐在树下,面容惨白如纸,嘴角已然渗出血迹,情况十分不妙。
严令尘和她对视了眼,面色一哂:“去救他吧,这里交给我。”
陶兮点点头,忙翻出刚才急匆匆从戴宁那儿翻到的小包袱,里面装着的都是药物绷带之类的,朝杜璟那边走过去。
杜璟身上的血迹比之前更多了些,被血染黑的衣服衬得他脸色惨白,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有万般情绪在里面。不知是否错觉,陶兮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些......哀怨?居然有些委屈的神色在里面。
这一荒谬的想法立刻被理智否定。
杜璟是一个极其擅长利用自己优势的人,美好的容貌会让人下意识产生好感,从而放下戒备警惕。无论对男对女都一样,他最懂得利用这点来攻心。如果不够理智的人,一定会被他那温柔谦逊的外在所迷惑,不设心防开始掏心掏肺了。
毕竟刚才她的行为太过狠戾突然,身上那股杀气还未褪去,云昇下意识上前几步:“陶姑娘,你......”
陶兮有气无力地挥开他:“给你家殿下处理伤口,还是说,你来?”她将手里的药罐和绷带递到他面前。
云昇神色复杂,大概是对上次的事心有芥蒂。
毕竟被人绑在椅子上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有点不太信任,生怕陶兮会再次奋起攻击他。但当他清楚地看到陶兮满布血丝的双眼时,他登时就愣住了。
她会是镇定,会是冷艳,会是俏皮,但从未像现在这样,那么疲惫,那双总是坚定淡然的眼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绝望。
还是应忠催促着:“陶姑娘怎么会伤害殿下呢?快让开!”
云昇悻悻地退开,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
陶兮站在杜璟面前,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想努力作出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脸上的肌肉也像是被冻结住了一样。她缓缓蹲下身子,往他肩上的伤口看了眼,惨白的脸色反倒衬得那双眼格外明亮,将周遭一圈的火光都敛在眼底,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刻意移开目光,轻轻移开他捂着伤口的手,凑近看了下伤势。
箭矢被拔掉了,所以出血很多。血浸染了他半个身子,已经处于半干的状态,将几层衣服都黏在一起贴在伤口处。
陶兮从后背拔出刀,对杜璟说:“殿下,恕我得罪了。我得割开你的衣服。”
杜璟幅度极轻的摇摇头,声音沙哑,轻声问:“......你还好吗?”
陶兮手一抖,刃尖落下,把他身上最外面那件金线密织的锦衣划了一道口子。
他眼内清楚地映着陶兮的身影,头发散乱,眼睛发红,眼角还有一行未干的泪痕,像是刚发完狂的疯子。怎么看也不会是还好的样子。
原本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兴师问罪,会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打晕侍卫逃走的事,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平淡的,类似于关心的话。
陶兮强行扯出一个笑,垂眼胡乱擦了下脸,认真地绕着伤口,将里面那层长衫中衣都割破。她的刀最是锋利,很快杜璟左肩上伤口裸露了出来,即便没伤筋动骨,但毕竟几乎洞穿了他整个肩膀。
他流了很多的血,经过这一通折腾,已经半干,将内外几层衣服都黏在一起。尤其是贴身的衣物,已经被血液黏在伤口处,陶兮只能用了力气,将与伤口连接的那块撕下。在她手上发力时,杜璟闷哼了声,眉头紧紧皱在一块,呼吸陡然急促。
一旁扶着他的云昇急得眼睛都红了,刚想开口说什么,被杜璟一个眼神逼得闭嘴,只好垂下头不敢再多话。
金尊玉贵的殿下伤口处的衣服被她割开,剪裁良好的布料散落在地,露出白皙劲瘦的上半身。从小风度卓然温文儒雅的他大概从来没这么狼狈过,有些不大自在,在火把的光亮下,耳朵微微发红。
应忠举着火把在旁,被自家殿下的情绪感染,也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起来。他又去看陶兮,只见她神态淡然,丝毫没有赧然羞愧之色,动作干净利落。
陶兮全程沉默,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将伤口擦洗干净,然后将戴宁带来的药膏敷上,最后仔仔细细用绷带包扎好,杜璟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她清秀的侧脸上,平稳淡定,偶尔因为牵扯到痛处猝然加重。
转眼间伤口便处理完成,陶兮吩咐云昇:“这就可以了。不要碰水,一天内伤口就开始愈合,注意不要着凉。把外袍披上。”
“陶姑娘,你这是什么药呀?怎么不像别的药,没有什么草药味儿?”
“祖传的。没有药味儿,是因为里面压根就没有草药。不过你放心,比什么草药都好用。”
“啊?这,怎么可能?”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低头看了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杜璟盯着她的脸沉思着什么,从刚才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才开了口:“陶兮,你要找的仇人,就是他吗?”
陶兮现在虽看着平静,甚至还能和人说俏皮话,但是显然心不在焉。虽然在和他们说话,眼睛却频繁往一边黄安的方向看。那边黄安瘫坐在地上,不知严令尘说了什么,用一种十分怨毒的眼睛看着他,口齿不清地在争辩着什么。
“是。”
“你放心,他目无王法与山匪勾结,还意图行刺,死罪难逃。我会将他押解入京,等陈阳山一案查实后,你也会大仇得报。”
陶兮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他:“殿下,如果我现在求您,让我们带走他,您会应允吗?”
杜璟陡然坐直了身子,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有些烦躁地拂开云昇搀扶的手,低声问:“然后呢?你就此离开,从此再也不会出现?”
“......”
他靠近了些,语调恳切温柔:“你知道这不可能的。黄安是这陈阳山大案的参与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消失了,皇上那里,抑或是百姓,都无法交代的。如果你觉得他死了太便宜他了,等他押解入京后,我会设法帮你,自然会有很多办法了结他。”
陶兮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黄安对于她有多特殊,她不仅不会杀他,甚至可能会为了让他活着不得不保他。但现在这个气氛,她断然不会将这些说出来。
嗫嚅许久,她只能妥协:“既然这么说,那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了,只能就此告辞——”
......她搭在身侧的手被杜璟按住,微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腕,越挣扎,箍在手腕上的力气就大几分。
刚才上药时她就看得出来,他身上肌肉线条凌厉,精瘦有力,绝不是长久坐于书案前的文弱之人,他手上虎口和指节间都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习武之人的手。而且他能掩饰得非常好,证明他本人身手不会太差。
陶兮叹了口气,停止了挣扎:“殿下,即便您有身手,也不必以身犯险。我以为沈池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你。”
面对陶兮戏谑的眼神,他坦然一笑:“沈池自然是将一切都说了,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刚才这一通闹剧,想必他也看见了,不出半刻他就会带人赶来。”
“果然,我知道您算无遗策,不会是这样莽撞的人。那么既然有后援,想必用不到我们了......”
这时旁边的人突然一阵骚动,山谷入口那里传来喊叫声,站在最外围的山匪高声叫骂着,一时间竟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黄安一脸的得意,高声叫嚣着自己刚才都是拖延时间,现在也终于等到自己的卫兵了。
可很快他脸上的得意就被慌乱取代,因为他看到有一伙陌生人冲开守卫的包围,缓缓走入他的视野。
那些人各个面容冷峻,魁梧奇伟,都着统一的玄色服饰,腰间金灿灿的腰带,那是只有皇室和宫廷侍卫才会有的装饰。他们从容不迫,像是入无人之境一般,为首的那个人更是一身煞气,傲慢地拨开地上的尸体,策马来到他面前。
人群中有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前天夜里被陶兮他们救下的沈池,此时长身玉立站在弓失刀剑之中,朝杜璟下拜:“臣护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陶兮木然地站起来,在晚风中凌乱着和严令尘递了个眼色,也从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颓然。
任务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