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的皇子殿下此时颇为狼狈,锦衣在打斗中被划得一道道的,冠带松散,左肩中了一箭,青色的外袍都被血染黑。

    那双平日似笑非笑的多情眼,此时眼底尽是阴鸷狠戾,可即便在这般境地,也依旧风华卓越,气度淡然,面对成群的刀剑和架着的弓箭,没有丝毫怯意。

    陶兮从那三个人的衣着配饰,以及眼神,才认得出就是云昇应忠,和杜璟身边另一个随从。因为满身的泥污血迹,一时竟没认出来。

    他们身上大大小小都有着新伤,但仍旧岿然不动,绝不将身后的杜璟暴露在那些弓箭手的箭矢之下,和黄安对峙着。

    然而即便他们武艺超群,终究敌众我寡,被逼至绝境了。

    “这小子疯了?”

    陶兮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这句话。

    陈阳山上的事,沈池不可能没告诉他。而他身边仅有几个侍卫,在明知这山里有数十上百名守卫的情况下,居然还敢亲自来,以身犯险?

    而且这条路,并不是她在地图山标注的路。为什么不按照标注的路线走?

    也许是她脸上的惊骇太过明显,戴宁脖子来回转动,在她和善王之间来回切换,而后犹疑道:“咱们......得救人吧?”

    严令尘眼底有一丝暗色闪过:“不急。”

    “不急?!看他们这样子,再不出手怕是要被射成刺猬了!”

    “嘘,——听!”

    戴宁正要脱口而出的质疑戛然而止,陶兮低声喝止了他,她神色复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紧接着又向他们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接近些做好准备。

    不敢多言,他们四个压低步伐,又靠近了些许,各个绷紧神经,不放过底下任何一丝动静。

    深夜的山谷中,将黄安那尖利难听的嗓音放大了数倍,即便不用陶兮转述,所有人都能听得到他傲慢嚣张的狗吠:“......上次假装是什么富家公子哥,现在干脆装成皇子了是吧?现在,我给你们最后的机会,告诉我,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上次?

    陶兮敏锐地意识到,黄安将这句问话的重点放在这两个字上。

    他扬了扬手,边上那些弓箭手放下一直瞄准着的箭。

    云昇浓眉紧蹙,厉色反问道:“黄安!你好大的胆子!身为陈阳知县,不仅擅离职守,置民政事务于不顾,反而在深山中与盗匪山贼之类同流合污,养寇自重,这是诛九族的死罪,你难道不知道吗?”

    黄安毫不在意,轻蔑地掏了掏耳朵朝他一吹,是个极具侮辱性的动作。他呵呵干笑了几声:“关你屁事,少跟我扯这些弯弯绕绕!我再问一遍,这次你们来了多少人?上次在仁州城那俩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死?”

    仁州城?为什么他会问这个?

    陶兮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黄安所指的到底是谁,严令尘突然眼神一凛,想到了什么:“难道,他把善王那些人,当成了我们?”

    仁州城,那就是贺晃约严令尘和裴镜汇合,引诱他们进入埋伏圈,致使裴镜严令尘险些命丧刀下的那次伏杀。

    “什么仁州城的俩人,都是什么鬼东西,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云昇当然不知道这出,高声怒斥道。

    黄安脸色微变,肥脸上一双贼眼骨碌碌在他和身后的杜璟身上打转,眉头拧成了“川”字:“你们......不是‘老乡’?”

    云昇气得大骂:“放肆!谁跟你是老乡!”

    “......”

    空气沉寂了片刻,黄安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显然他才意识到认错了人。他转过脸去,向旁边一个枯瘦的像猴子一样的人怒目而视,大概是他的狗头军师,那人被瞪得面如土色,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严令尘是懂唇语的,他用望远镜看着,一边复述着那人的话:“......大人,我看这几个人不简单,不像是上次那俩个闯山的,尤其是后面那个。听说最近善王就在江南,说不好真是他,咱们要不问问清楚?”

    “就算他是善王,咱们已经出手了,左右都是死!”

    他歪头和那狗头军师嘟囔了几句,斜睨了一眼杜璟等人:“你说你是善王殿下?善王殿下此时正在问天,与胡廷瓒大人处理政务,怎么会出现在这深山中?你好大胆子,敢冒充皇子?来啊,给我拿下!”

    应忠负了伤,全身上下尽是血痕,他向前走了几步,毫无惧色,用手中尚在滴血的剑指着黄安:“敢动殿下,我取你狗命!”

    “哈,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黄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边几个摩拳擦掌的汉子眼底凶光毕现,挥舞着手上的刀剑,大喊大叫冲他们跑来。

    几人大怒,横起刀来,眼底已经泛起杀气,摆出架势,准备要和这些亡命之徒拼命了。但他们显然经历殊死搏斗,已经力不从心了,竟然没有注意到有人绕到他们身后,手举大刀朝那靠在树上的杜璟劈去。

    云昇急火攻心,将一个冲到他面前的人劈开,顾不得向他袭来的人,在血雾中大吼一声朝杜璟扑过去。

    ——啊!

    千钧一发之际,仿佛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放缓了,从山崖上飞下一抹寒光。

    只见那位直奔向杜璟的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中的砍刀脱落,扑在了地上,死前脸上还凝结着震惊的神色。他的脖子被一支闪着银光的箭矢刺穿,汩汩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杜璟面前的土地。

    杜璟手里还握着把短刀,咬紧牙关准备奋起反击,登时愣在了原地。

    那些拼死搏杀的人全神贯注,谁也没心思听到这声惨叫,但是一眨眼间,两个,三个,五个,那些与侍卫们拼杀的匪徒们,纷纷应着惨叫声扑倒在地上。他们或是眉间,或是眼睛,或是喉咙上,都被一枚铁箭洞穿,每一箭都直击要害,而且速度极快,还没等他们感到危险,就已经眼神涣散倒在地上了。

    血脉偾张的砍杀喊叫声霎时冻结,在场的人呆若木鸡,全都扬起头朝弩箭飞来的方向看过来。

    黄安面若金纸,朝着陶兮他们这边的方向看了半天,大声叫道:“是谁在那儿?!”

    山头隐入漆黑的夜色,又杂草丛生灌木茂盛,根本看不出什么。戴宁面不改色,继续搭上箭头,除了那只包袱,他身上总能拿出很多隐藏的物品,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东西。

    刚才那下他们不得不出手,这也就等于暴露了自己。

    计划中他们是想逼出黄安的,这倒也算符合预期,但谁也没想到杜璟这么快就出现在这儿了,这让他们很是顾忌,也犯了难。

    首先他们是想在今晚就结束任务,不管怎样一定要抓捕黄安,可这个上赶子作死的黄安,竟然把一国皇子伤成这样。意图刺杀皇子,这可是等同谋反的大罪,皇帝怎么肯放过黄安?他们想无声无息带走他的计划,在这那一刻就彻底作废了。

    “快他妈出来!别逼我搜山了!”

    黄安在底下狗急跳墙地大骂,那些随从打手都僵在那里,不敢贸然动手。

    谁也不知道那山头上有多少人,在场的又哪里见过这般骇人的箭术,眨眼间就能射死十数人,百发百中,百步穿杨,各个吓得胆战心惊。

    黄安吼得声嘶力竭,简直气成一条疯狗,陶兮他们却仍然稳若泰山。

    以高打低,隐蔽在黑暗中,主动权掌握在陶兮他们,自然不会在黄安这色厉内荏的威胁中贸然现身。戴宁枪法精准,自动弩也使得出神入化,他借助上面的瞄准镜,只要发现那偷偷搭起弓箭的人,或者想跑出去的人,都是直接一箭洞穿喉咙。

    如此下来,在场围堵的人开始减员,一时只剩下了那些光凭外表就知道是饭桶废物,滥竽充数的人了。

    黄安是真的开始慌了,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被射死,他僵立在那里,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略转过头,看到地上的被洞穿喉咙的壮汉,喉咙上那支铁箭发出幽幽的金属光泽,在末端刻着一串字符。

    霎时间他瞳孔放大,目眦欲裂,上面的那串字符俨然是一串英文,只要从现代过来的人,一定认识的标识:那是众所周知的寡头公司的标识。

    “原来......原来是‘老乡’,原来是你们!”黄安张开双臂,朝面前黑洞洞的山头高声喊道,“我就知道,你们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哪怕我逃到这里,哪怕我投靠了许之桢,你们也依然要逮捕我。——但是,你们别忘了!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盘,就算你们再牛逼,也敌不过这里的官府!而且你们,是绝对不敢杀我的!”

    戴宁呼吸一滞,脸侧的青筋暴起,叩着扳机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似乎这沉默的回应,对黄安来说十分受用,他大笑了几声:“我说得没错吧?贺晃说过,你们的规定是要抓活口,所以你们不敢动我!即便......即便我杀了那几个调查员,你们还是不敢动我,对不对?因为你们要抓我回去,给公司一个交代,给那些家属一个交代,才算圆满完成是不是?”

    在草丛中,四人鸦雀无声,但能感觉到气氛凝结到了冰点。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陶兮紧紧握着拳头,骨节都泛白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再次的沉默印证了黄安的猜想,他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因为知道这些箭不会射到他身上,如释重负一般。他甚至毫不在意地坐在地上,一脸的倨傲,看了眼满身血污的侍卫们,还有面色惨白却仍旧神采英拔的善王,朝头上继续喊着。

    “再不救这位殿下,他可就真的要死了。或许你们不在乎这里的人的死活,但可别忘了,他要是出事,我可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到那时候,你们的任务可就彻底失败,不仅逮捕不了我,连那几位研究员的死因都无法结案咯。

    “实话告诉你们,我在这边杀了不少人,论罪都能被砍几十次头了。但‘同胞’的话,只有他们三个。陶青,曲新吾,还有那个陈玉珩,我只杀了这三个。我其实真的在想,为了这几个研究员,你们就不惜一切代价跑到这里来,那当初,我们这些人被卷入到这里,怎么不见你们火急火燎的来找呢?”

    说到这里,黄安凶狠憎恨的眼底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悲伤,他顿了顿,声嘶力竭地大叫:“当初你们他妈的去哪儿了!难道只有他们的命金贵,我们这些平民就不值一提吗?!可他们那么牛逼有用吗?他们除了做那些害人的研究,制造事故,还会些什么?!”

    戴宁再也忍无可忍,他脸颊憋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手指微动扣在了扳机上。

    “戴宁!”严令尘冲过去按住他。

    弩箭划破夜空,尖利的破风声掠过,钉在黄安的脚边。

    而从一开始就闷不做声的霍贤,突然猛地站起来,拨开面前的灌木,站到山崖边上,在火光中朝黄安大骂:“刘衍!你他妈的闭嘴!”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不绝,火光映照着他充血的双眼,犹如鬼魅一般。

    黄安死死地盯着他,半晌后笑了出来,他现在已经接近癫狂,笑得前俯后仰,指着霍贤不住地点头:“好,好,很好。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你小子,到底算你命大,被他们找到了,不然,你也要跟他们一起死!”

    陶兮看了一眼严令尘,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缓缓站起身,从戴宁的包袱里挑出些药品绷带之类的,又将霍贤按了回去,嘱咐戴宁千万要看好他。然后泰然自若地荡下绳索,凭借着矫健敏捷的身手下到谷底。

    在他们出现后,她看到黄安脸色冻结,露出惊疑之色。

    云昇等人认出了她,眼睛一直跟随着她,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她看了一眼他们,又望向他们身后的杜璟。

    眼神短促交汇时,她看到杜璟只有一刹那的惊讶,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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