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王炬被接走的消息通知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裴镜的感谢。
「王炬的事解决得很利落。你交给我的事我会办到的,请放心。」
陶兮之所以选择待在这里不做任何行动,除了要让杜璟安心,其实也是在以王炬的事作为筹码,向裴镜索要一个人情。
届时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是必然要离开的,不可避免地会和杜璟产生冲突。她本来打算任务完成,在回去的路上顺带去金水县,寻找陈玉珩旧居和他的遗物。可一旦到了最坏的情况,她可能就没工夫去了。
而且她也担心夜长梦多,知道养父存在的人越多,她就心里越没底。
所以她拜托裴镜代替她,去金水县一趟,找到陈玉珩尸骨遗物并保存。以免这把柄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
接下来,该如何在不被逐月驭风察觉的情况下,和严令尘见面,从他那里拿到发信器,然后去见黄安呢?
越想越觉得头大,更何况她目前还面临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严令尘他们因为要护送王炬,都暂时离开了京城,她没有什么情报来源。
这几天她深居简出,被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消息,自从那晚和杜璟正面摊牌后,就再也没见到他,更别提向他询问了。
陶兮只能从丫头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最近又有某位方党官员遭殃抄家,哪位尚书被查出私吞国帑不出三日便自己吊死了,皇帝又是第几次在朝会上大骂方锡良的事。
朝堂上的细节她们自然不会知道,但因为那方锡良府离王府也不过几条街,一些风声总归还是吹到了内宅这里。
这半个月来,往常从繁华东大街来回奔波,拜会方府的车马骤然稀落。方家宅邸旁的那条街道,几十年来被官绅们的马蹄踏得平坦光亮,如今秋风萧瑟,落了一层枯叶也无人打扫。那几扇鎏金红漆,总是八字打开的大门,现在整日闭得严严实实。
偶然会有面容肃正的人冷冷地扣门,递进来什么圣旨或是东西。而那看守方家宅邸的看门人,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昂,而是深深躬下腰,笑得一脸讨好谄媚。
陶兮想起难怪上次出门时,路过方府,那条街上那么清净。
人人都知道方家要倒台了,都在等大厦将倾的那一日。
可方家连着在京城扎根数十年,姻亲、师生等诸多关系,人脉复杂盘根错节。即便他大势已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是这一时半会儿就能连根拔起的。
这些权力斗争太过复杂,只是一想就觉得脑袋抽痛。
宁静的黑夜中,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陶兮收回通讯机,做出一副沉睡的样子,动作极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有人在外面轻轻扣门,睡在外间的逐月醒了过来,窸窸窣窣地披上衣服,拉开门小声问:“怎么了,喜儿?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小太监压低声音:“逐月姐姐,陶兮姑娘睡下了吗?”
逐月朝那床帐看了一眼,点点头。
“殿下说请陶兮姑娘出去一趟,有要紧事。您还是把她叫醒吧。”
“.....这么晚?行,我去叫姑娘。”
逐月闭上门,叹了口气,走到陶兮床帐前:“姑娘,姑娘?”
陶兮故意磨磨蹭蹭,等她叫了几声后,才装作被吵醒的样子,语气里还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她拥被坐起来,拉开床帐。
逐月将刚才小太监的话重复了一遍。陶兮听完脸上淡淡的,但身上动作却很利索,马上翻身下床,匆匆披上衣服。
逐月则还嫌不够体面,手脚麻利地替她绾发,甚至还要为她上妆。被陶兮哭笑不得地挡住,随便整理了下仪容就出门了。
秋末的京城,夜里格外的凄冷,那西北风一入了夜就呼啸不止,往人身上直钻。
逐月出门裹了件厚夹袄,仍然冻得哆哆嗦嗦的,等走到桥上时她伸手来扶陶兮,那削葱般的双手倒是把陶兮冰得一跳。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陶兮,只穿了一件寻常的外衫,双手仍然温暖干燥。
逐月讪讪一笑:“姑娘身子很康健呢。奴婢伺候过宫里娘娘,还有府上的王妃,到了冬天,那可都是手脚冰凉得像石头一样,她们还说奴婢手暖和呢,跟姑娘一比,原也不算什么。”
长居于后宅的女子,多少都有些身娇体弱,什么不足之症的。
王府里的柳庶妃三天小病五天一大病,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另外一个黎姨娘说是身子好些,可最多也就是不需要人扶着走路,遇到个小风寒的也要躺了十天半个月。
因此这些丫鬟们不止一次惊叹于陶兮的好身体。
不说这日日生龙活虎似的,单是那晚穿着湿衣服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啥事都没有,就足以让这些丫鬟瞠目结舌的了。
陶兮笑了笑,攥住她想要抽回去的手,在寒风中尽可能渡过去一点温度。
来到前厅,宽敞的屋内几盏灯亮如白昼,杜璟背着身和人低声说着什么,听到门外的声音,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身上的大氅似乎还带着寒气,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那双总是微笑含情的眼此时遍布血丝,眼下也有些许乌青。看来这几日较之前更加繁忙,连回府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他看到陶兮还是眼睛一亮,走过来朝她浅笑:“大晚上的,扰你清净了吧?怎么穿这么少,一会儿要出府的,外面风很大的。”
陶兮朝他行礼,疑惑道:“出府?”
“你不是一直想见黄安么?我带你去见他。”
——这突如其来的机遇打了陶兮个措手不及。
她还以为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见黄安。毕竟案子还在热火朝天地审理着,她本就没指望杜璟能在百忙之际还能抽空想到这桩。岂料突然就说要带她去见黄安。
可是发信器还在严令尘那边,没拿到这个,只怕以后还要再去见一次黄安。这次的机会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没有等到陶兮欣喜的反应,杜璟有些意外:“怎么?你不是一直想要见他吗?为何看着不大开心的样子?”
“开心,太开心了。那殿下,咱们这就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陶兮再不好表现出什么,抖擞精神答道。
杜璟微眯起眼睛,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嘴角也微微扬起。一挥手让旁边人递过来一件大氅给她披上,便走在前面带她出府。
跟着杜璟上了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进。
外面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车内却温暖如春。厚厚的帘子垂着,隔绝了寒意。燃着的小炉内劈啪作响,将逼仄的车厢烘得舒适惬意。
杜璟似乎是累极了,吩咐了句话就抱臂而坐,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陶兮本想问些现在的情况,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开口了。左右看了眼,起身将一边叠着的毯子抖开,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披到他身上。
刚想要坐回去,杜璟眼睫一动睁开了眼。
“你不问问我吗?”
“......什么?”
杜璟眼底含笑,轻声强调:“凭借你的眼力,应该也看得出我在封锁消息,不让你知道外面的事。你居然不生气?”
陶兮还怔楞地维持着那个披毯子的姿势,因为距离太近,杜璟几乎是贴着她耳边说的。温热的气息扰得她半边脸都有些麻。
她连忙退开坐回去,正襟危坐道:“我许诺殿下,只要放过王炬,我会接受殿下一切安排。答应过的事,我就一定做得到。不会给殿下节外生枝。”
“所以,你才迟迟不肯答应以后留在京城吗?”
车内安静下来,马蹄声在这静寂的夜里被放大,一下下的声音敲击着陶兮的心。
自从那天之后,两个人之间气氛就有些尴尬,所以都默契地不再见面。杜璟有着他的雄图大业,陶兮也有自己的私心考量,都是各取所需,陶兮默认等一切结束后就不再有任何关联。
但杜璟之前毫不犹豫地就挑破了这层窗户纸,令人猝不及防。更何况陶兮现在还要凭借他,去接触黄安,所以没办法将形势弄得太难看。
这就导致陶兮在面对他时,只能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话,一旦涉及情感,就彻底哑了火。
见她移开目光,杜璟眼睫垂下,神色有些落寞:“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
“......没有,殿下人很好,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人很好吗?我对你的同伴王炬用过刑,当时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办,不可能做到事事周全。王炬他之所以沦落成那样,他自己的傲慢无能占了八分,但您最终还是放了他,所以我现在只剩感激。至于......留在京城,我不敢肖想。殿下如此人物,多少贵女钦慕,定会找到自己命定之人。”
——总之不会是我。
陶兮的辩解并没能让他心情好点,反倒是让他想起什么来,他叹了声,用一种怀念的语气徐徐道来:“钦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倒是宁愿自己没长这幅皮囊,也许如此,会更看得清人心呢。
“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吧?她母家在江南,及笄时便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父皇将她接入宫中时,一时盛宠,风头无二。然而再美的皮囊也有厌倦的那天,渐渐的父皇便发现,母妃性子懦弱,不善交际,管理一宫事务做得差强人意,宫中便有人戏称她是‘绣花枕头’,空有美貌。
“自我懂事时母妃便失势,淑贵妃如日中天,以贤良稳重为名,将宫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她是个好人,是宫中为数不多会关心我母妃病情的人。母妃身体孱弱,几乎每日参汤药汤不离手,淑贵妃时常会来亲自照顾。母妃常告诫我,再好看的皮囊也终会老去,只有学一身的本事,有足够的智慧,才撑得起容貌,才不会被他人轻视。”
宫闱秘事陶兮自然没有得知的渠道,她正色默然,听得很认真,杜璟略显悲戚的声线令人动容。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顿,问她:“听人汇报,说今天下午柳芸沁差人找你,她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柳芸沁便是柳庶妃的闺名。
兮摇摇头,回了个不以为意的笑:“柳庶妃对殿下感情极深,吃醋也是应该的。小事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杜璟闻言则讥笑了声:“她对我感情深?只是偶尔见过几面,她就在自家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以死相逼,退了此前还感情极好的旧人之子的婚约。甚至不惜假扮成她表姐的模样私自出府,玷污自己亲人的清誉。这样自私的女子,怎么会对别人感情深重?只不过是耽于皮相而已。”
这番话旨在说明柳芸沁浅薄自私,不过“耽于皮相”这几个字,由他自己,由这张俊秀出众的脸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怪异。
陶兮忍住想吐槽的心情,继续听着。
“直到现在,她都没想起来。十几年前宫里下雪,正是她和几位姐妹一起嬉笑打闹,对我冷嘲热讽,当众夺过我手中的钱罐子。那时我母妃失宠,宫里已经入不敷出,我正要拿着这些去买棉被衣物。”
“?!”
陶兮心里一惊,不自觉微微张口。
杜璟与她对视一眼,笑得阴鸷又凄凉:“她哪里认得出,当时那个邋遢狼狈,被当作吓人的小子,就是我呢?后来我曾提过这遭,她也是宛如过眼云烟,都不记得了,是因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都说柳庶妃一片痴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善王在外对人温润和善,如春风拂面一般,却对她十分冷清,一年下来都不过来看几次。
陶兮突然有了个很可怕的想法。
既然如此,杜璟一定是很厌恶她的。那他还是应下这桩赐婚,难道是想报复?
——不过,以他的本事和作风,也没有必要牺牲婚事,只为了报复一个自私小女子吧。
她这么想着,一双眼睛咕噜咕噜转着,顿时脸上神色变幻。杜璟一直看着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些细微的变化,他有些好笑,抬手在陶兮眼前晃晃,让她回回神。
“你一定又在想,既然如此,我肯定会很讨厌她,为何还要娶她?是不是想存心报复?”
“我没......”
“柳家是世家大族,是皇后的母家。陛下亲口赐婚,岂有推拒之理?我也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既然事情已定,只要柳芸沁不再生事,我自然会以礼待之。当然,也只是如此了。”
虽然这回答在意料之中,但陶兮听完还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马蹄声逐渐慢了下来,杜璟撩开车帘往外,示意她跟着往外看。
正值夤夜最黑的时候,陶兮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两侧高高的围墙耸立,两边每十步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着。
这里的气息肃杀,铁一般冷的冷硬氛围。远远的陶兮看见前方一扇几人高的大门,门口侍卫手中的长枪,闪烁着寒光。
杜璟转过身对她说:“到了。”
陶兮点头,整理了下衣裳,准备跟他下去。
在等待马车停下的时候,陶兮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您跟我说这些是为何?”
杜璟坐在椅子上,稍加思索:“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跟你说这些。”
“......啊?”
“我只是想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你也不要总是说‘不配’‘肖想’这些字眼。若你是在顾虑家世门第这些,我都会为你摆平。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王炬的事解决得很利落。你交给我的事我会办到的,请放心。」
陶兮之所以选择待在这里不做任何行动,除了要让杜璟安心,其实也是在以王炬的事作为筹码,向裴镜索要一个人情。
届时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是必然要离开的,不可避免地会和杜璟产生冲突。她本来打算任务完成,在回去的路上顺带去金水县,寻找陈玉珩旧居和他的遗物。可一旦到了最坏的情况,她可能就没工夫去了。
而且她也担心夜长梦多,知道养父存在的人越多,她就心里越没底。
所以她拜托裴镜代替她,去金水县一趟,找到陈玉珩尸骨遗物并保存。以免这把柄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
接下来,该如何在不被逐月驭风察觉的情况下,和严令尘见面,从他那里拿到发信器,然后去见黄安呢?
越想越觉得头大,更何况她目前还面临着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严令尘他们因为要护送王炬,都暂时离开了京城,她没有什么情报来源。
这几天她深居简出,被隔绝了外界的所有消息,自从那晚和杜璟正面摊牌后,就再也没见到他,更别提向他询问了。
陶兮只能从丫头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最近又有某位方党官员遭殃抄家,哪位尚书被查出私吞国帑不出三日便自己吊死了,皇帝又是第几次在朝会上大骂方锡良的事。
朝堂上的细节她们自然不会知道,但因为那方锡良府离王府也不过几条街,一些风声总归还是吹到了内宅这里。
这半个月来,往常从繁华东大街来回奔波,拜会方府的车马骤然稀落。方家宅邸旁的那条街道,几十年来被官绅们的马蹄踏得平坦光亮,如今秋风萧瑟,落了一层枯叶也无人打扫。那几扇鎏金红漆,总是八字打开的大门,现在整日闭得严严实实。
偶然会有面容肃正的人冷冷地扣门,递进来什么圣旨或是东西。而那看守方家宅邸的看门人,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昂,而是深深躬下腰,笑得一脸讨好谄媚。
陶兮想起难怪上次出门时,路过方府,那条街上那么清净。
人人都知道方家要倒台了,都在等大厦将倾的那一日。
可方家连着在京城扎根数十年,姻亲、师生等诸多关系,人脉复杂盘根错节。即便他大势已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是这一时半会儿就能连根拔起的。
这些权力斗争太过复杂,只是一想就觉得脑袋抽痛。
宁静的黑夜中,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陶兮收回通讯机,做出一副沉睡的样子,动作极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有人在外面轻轻扣门,睡在外间的逐月醒了过来,窸窸窣窣地披上衣服,拉开门小声问:“怎么了,喜儿?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小太监压低声音:“逐月姐姐,陶兮姑娘睡下了吗?”
逐月朝那床帐看了一眼,点点头。
“殿下说请陶兮姑娘出去一趟,有要紧事。您还是把她叫醒吧。”
“.....这么晚?行,我去叫姑娘。”
逐月闭上门,叹了口气,走到陶兮床帐前:“姑娘,姑娘?”
陶兮故意磨磨蹭蹭,等她叫了几声后,才装作被吵醒的样子,语气里还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她拥被坐起来,拉开床帐。
逐月将刚才小太监的话重复了一遍。陶兮听完脸上淡淡的,但身上动作却很利索,马上翻身下床,匆匆披上衣服。
逐月则还嫌不够体面,手脚麻利地替她绾发,甚至还要为她上妆。被陶兮哭笑不得地挡住,随便整理了下仪容就出门了。
秋末的京城,夜里格外的凄冷,那西北风一入了夜就呼啸不止,往人身上直钻。
逐月出门裹了件厚夹袄,仍然冻得哆哆嗦嗦的,等走到桥上时她伸手来扶陶兮,那削葱般的双手倒是把陶兮冰得一跳。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陶兮,只穿了一件寻常的外衫,双手仍然温暖干燥。
逐月讪讪一笑:“姑娘身子很康健呢。奴婢伺候过宫里娘娘,还有府上的王妃,到了冬天,那可都是手脚冰凉得像石头一样,她们还说奴婢手暖和呢,跟姑娘一比,原也不算什么。”
长居于后宅的女子,多少都有些身娇体弱,什么不足之症的。
王府里的柳庶妃三天小病五天一大病,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另外一个黎姨娘说是身子好些,可最多也就是不需要人扶着走路,遇到个小风寒的也要躺了十天半个月。
因此这些丫鬟们不止一次惊叹于陶兮的好身体。
不说这日日生龙活虎似的,单是那晚穿着湿衣服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啥事都没有,就足以让这些丫鬟瞠目结舌的了。
陶兮笑了笑,攥住她想要抽回去的手,在寒风中尽可能渡过去一点温度。
来到前厅,宽敞的屋内几盏灯亮如白昼,杜璟背着身和人低声说着什么,听到门外的声音,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身上的大氅似乎还带着寒气,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那双总是微笑含情的眼此时遍布血丝,眼下也有些许乌青。看来这几日较之前更加繁忙,连回府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他看到陶兮还是眼睛一亮,走过来朝她浅笑:“大晚上的,扰你清净了吧?怎么穿这么少,一会儿要出府的,外面风很大的。”
陶兮朝他行礼,疑惑道:“出府?”
“你不是一直想见黄安么?我带你去见他。”
——这突如其来的机遇打了陶兮个措手不及。
她还以为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见黄安。毕竟案子还在热火朝天地审理着,她本就没指望杜璟能在百忙之际还能抽空想到这桩。岂料突然就说要带她去见黄安。
可是发信器还在严令尘那边,没拿到这个,只怕以后还要再去见一次黄安。这次的机会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没有等到陶兮欣喜的反应,杜璟有些意外:“怎么?你不是一直想要见他吗?为何看着不大开心的样子?”
“开心,太开心了。那殿下,咱们这就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陶兮再不好表现出什么,抖擞精神答道。
杜璟微眯起眼睛,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嘴角也微微扬起。一挥手让旁边人递过来一件大氅给她披上,便走在前面带她出府。
跟着杜璟上了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进。
外面不时呼啸而过的寒风,车内却温暖如春。厚厚的帘子垂着,隔绝了寒意。燃着的小炉内劈啪作响,将逼仄的车厢烘得舒适惬意。
杜璟似乎是累极了,吩咐了句话就抱臂而坐,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陶兮本想问些现在的情况,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开口了。左右看了眼,起身将一边叠着的毯子抖开,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披到他身上。
刚想要坐回去,杜璟眼睫一动睁开了眼。
“你不问问我吗?”
“......什么?”
杜璟眼底含笑,轻声强调:“凭借你的眼力,应该也看得出我在封锁消息,不让你知道外面的事。你居然不生气?”
陶兮还怔楞地维持着那个披毯子的姿势,因为距离太近,杜璟几乎是贴着她耳边说的。温热的气息扰得她半边脸都有些麻。
她连忙退开坐回去,正襟危坐道:“我许诺殿下,只要放过王炬,我会接受殿下一切安排。答应过的事,我就一定做得到。不会给殿下节外生枝。”
“所以,你才迟迟不肯答应以后留在京城吗?”
车内安静下来,马蹄声在这静寂的夜里被放大,一下下的声音敲击着陶兮的心。
自从那天之后,两个人之间气氛就有些尴尬,所以都默契地不再见面。杜璟有着他的雄图大业,陶兮也有自己的私心考量,都是各取所需,陶兮默认等一切结束后就不再有任何关联。
但杜璟之前毫不犹豫地就挑破了这层窗户纸,令人猝不及防。更何况陶兮现在还要凭借他,去接触黄安,所以没办法将形势弄得太难看。
这就导致陶兮在面对他时,只能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话,一旦涉及情感,就彻底哑了火。
见她移开目光,杜璟眼睫垂下,神色有些落寞:“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
“......没有,殿下人很好,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人很好吗?我对你的同伴王炬用过刑,当时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办,不可能做到事事周全。王炬他之所以沦落成那样,他自己的傲慢无能占了八分,但您最终还是放了他,所以我现在只剩感激。至于......留在京城,我不敢肖想。殿下如此人物,多少贵女钦慕,定会找到自己命定之人。”
——总之不会是我。
陶兮的辩解并没能让他心情好点,反倒是让他想起什么来,他叹了声,用一种怀念的语气徐徐道来:“钦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倒是宁愿自己没长这幅皮囊,也许如此,会更看得清人心呢。
“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吧?她母家在江南,及笄时便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父皇将她接入宫中时,一时盛宠,风头无二。然而再美的皮囊也有厌倦的那天,渐渐的父皇便发现,母妃性子懦弱,不善交际,管理一宫事务做得差强人意,宫中便有人戏称她是‘绣花枕头’,空有美貌。
“自我懂事时母妃便失势,淑贵妃如日中天,以贤良稳重为名,将宫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她是个好人,是宫中为数不多会关心我母妃病情的人。母妃身体孱弱,几乎每日参汤药汤不离手,淑贵妃时常会来亲自照顾。母妃常告诫我,再好看的皮囊也终会老去,只有学一身的本事,有足够的智慧,才撑得起容貌,才不会被他人轻视。”
宫闱秘事陶兮自然没有得知的渠道,她正色默然,听得很认真,杜璟略显悲戚的声线令人动容。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顿,问她:“听人汇报,说今天下午柳芸沁差人找你,她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柳芸沁便是柳庶妃的闺名。
兮摇摇头,回了个不以为意的笑:“柳庶妃对殿下感情极深,吃醋也是应该的。小事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杜璟闻言则讥笑了声:“她对我感情深?只是偶尔见过几面,她就在自家府里闹得鸡飞狗跳,以死相逼,退了此前还感情极好的旧人之子的婚约。甚至不惜假扮成她表姐的模样私自出府,玷污自己亲人的清誉。这样自私的女子,怎么会对别人感情深重?只不过是耽于皮相而已。”
这番话旨在说明柳芸沁浅薄自私,不过“耽于皮相”这几个字,由他自己,由这张俊秀出众的脸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怪异。
陶兮忍住想吐槽的心情,继续听着。
“直到现在,她都没想起来。十几年前宫里下雪,正是她和几位姐妹一起嬉笑打闹,对我冷嘲热讽,当众夺过我手中的钱罐子。那时我母妃失宠,宫里已经入不敷出,我正要拿着这些去买棉被衣物。”
“?!”
陶兮心里一惊,不自觉微微张口。
杜璟与她对视一眼,笑得阴鸷又凄凉:“她哪里认得出,当时那个邋遢狼狈,被当作吓人的小子,就是我呢?后来我曾提过这遭,她也是宛如过眼云烟,都不记得了,是因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都说柳庶妃一片痴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善王在外对人温润和善,如春风拂面一般,却对她十分冷清,一年下来都不过来看几次。
陶兮突然有了个很可怕的想法。
既然如此,杜璟一定是很厌恶她的。那他还是应下这桩赐婚,难道是想报复?
——不过,以他的本事和作风,也没有必要牺牲婚事,只为了报复一个自私小女子吧。
她这么想着,一双眼睛咕噜咕噜转着,顿时脸上神色变幻。杜璟一直看着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些细微的变化,他有些好笑,抬手在陶兮眼前晃晃,让她回回神。
“你一定又在想,既然如此,我肯定会很讨厌她,为何还要娶她?是不是想存心报复?”
“我没......”
“柳家是世家大族,是皇后的母家。陛下亲口赐婚,岂有推拒之理?我也不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既然事情已定,只要柳芸沁不再生事,我自然会以礼待之。当然,也只是如此了。”
虽然这回答在意料之中,但陶兮听完还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马蹄声逐渐慢了下来,杜璟撩开车帘往外,示意她跟着往外看。
正值夤夜最黑的时候,陶兮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两侧高高的围墙耸立,两边每十步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着。
这里的气息肃杀,铁一般冷的冷硬氛围。远远的陶兮看见前方一扇几人高的大门,门口侍卫手中的长枪,闪烁着寒光。
杜璟转过身对她说:“到了。”
陶兮点头,整理了下衣裳,准备跟他下去。
在等待马车停下的时候,陶兮还是忍不住问:“殿下,您跟我说这些是为何?”
杜璟坐在椅子上,稍加思索:“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跟你说这些。”
“......啊?”
“我只是想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你也不要总是说‘不配’‘肖想’这些字眼。若你是在顾虑家世门第这些,我都会为你摆平。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