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兮本来神色淡然,边听着边跟在他身后跳下车,那句“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就在错身一瞬间在耳边炸开。
应忠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把自己杵成一块冷铁,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陶兮扫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看着杜璟近在咫尺的眼神,像是把旁边所有的灯火的热度都收拢在里面,躲也躲不开,看得人心里发堵。
好在这也不是适合谈这个的场合,他很快便收敛了回去。门口的守卫挺胸致礼,向他问好,杜璟便随意问了些公事之类的话。
身后的大门缓缓闭上,陶兮踏进这极具压抑的牢房,只觉得这里寒气逼人。
空气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腐烂味儿,就像是那种常年没见过阳光的地下一样。
牢房内窗户都开得极高,又极其狭小,两侧的铁栏里一片漆黑。有一位小将士走在最前,提灯照亮着通路。陶兮打量着囚室里面,但始终影影绰绰的只有些黑影,看不清是什么人。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小声说着什么,像是念经,又像是梦呓,听不太真切。
不知这牢房有多大,陶兮只觉得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一处拐角,石阶向下延伸,通往更加漆黑的深处。
这里面更是昏暗无比,门口守夜的人蹲在墙角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才慌忙起身,燃了几盏油灯。
对于杜璟身边的陶兮,几个人都甚是惊奇,但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善王殿下身边的女子。
陶兮瞧见他们要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觉得好笑,刚想调侃几句,突然右侧的囚室里一阵铁索碰撞声,尖锐刺耳。
一只遍布伤痕的干枯血手伸出来,隔着围栏想扯住陶兮。
陶兮反应迅速,立刻撤开一步,旁边的杜璟也伸出手揽住她肩膀,将她拉到身前。
“大胆!”
小将士怒喝一声,提灯超那人照去。
一张满是泥污血渍的脸映入众人眼帘,男人两颊深陷,眼窝更是凹陷处两个深坑,嵌着一双瞪得浑圆的眼睛。
“啊......呵呵,善王殿下何必这般动怒?”那人露出个狰狞的笑,回味似的摩挲着刚才捏到陶兮衣摆的手指,“只是跟这位美人开个玩笑罢了。这可是囚罪大牢,关得都是穷凶极恶之人,煞气逼人,殿下也不担心把这位美人灯吓到了?”
他居然说美人灯?
已经很久没人说她弱了。陶兮不怒反笑,正准备挖苦几句,突然感到杜璟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紧了几分。
他剑眉紧蹙,额间青筋暴起,看向那人的眼神里有着杀意。
应忠厉声喝道:“林显,你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不知悔改,如此放肆!”
也许是结局已定,林显反而显得满不在乎。他斜睨了应忠一眼,嗤笑出来:“应忠,四年前是我提拔你进的防卫司,你才能被善王殿下赏识。按理你也该喊我一声师父,对不对?”
“我师父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亲自教授我武艺的王将军。我从来没忘记,当初王师父为了我的事,被你多次刁难。你这样媚上欺下,中饱私囊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师!”
凌乱油污的头发里,林显瞪圆的眼内闪过一丝恨意:“他当年能进防卫司,就是我最大的失职!”
应忠显然气极,手已经放在身侧的刀鞘上,被杜璟叫住:“应忠,这里是囚罪牢,不可意气用事。”
闹出这样的动静,四周的牢房里原本昏睡的罪犯都被吵醒,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吵得人心烦,有几张脸贴着冰冷的栏杆,往这边叫着。
“林大人,省省力气吧,别又连累的我们陪你一起遭罪!”
“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能啊林显,有能耐去和皇上说啊......”
“方锡良不会救你的,他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他要是真有那么仁义,当初也不会踩着崔家上位的,哈哈哈哈哈!”
囚罪牢里的都是皇帝亲自要过问定罪的方党官员。
入狱之前各个都是世家贵族,再不济也都曾手握大权,为着共同的利益齐聚一堂。
如今树倒猢狲散,那几张平日里总是端着仁义道德,打着官腔的嘴,此刻或是愤怒,或是绝望,或是疯癫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讥讽之词。
林显脸色灰白,两只枯槁的手死死抓着铁栏,连指尖渗出血都毫不在意。那些嘲讽的声音越大,他指尖就越泛白,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杜璟无意留在这里,见到这张脸他就几欲作呕,他轻轻拍了下陶兮,便跨步向前,不再理会身后。
陶兮又瞟了眼林显,快步跟了上去。
几人默然地离开,身后的几个罪犯已经开始在狗咬狗乱喷了,声音逐渐远去,在守卫一声厉喝中,才偃旗息鼓。
顺着通路又走了一会儿,带路的小将士才在一处较偏僻的囚室前停下。
身后的另一个随从掏出钥匙,将牢门打开,又将上面缠绕了几圈的铁链取下,才毕恭毕敬地对杜璟说:“殿下,到了。”
“嗯,你们都先退下吧。应忠,你在外面看着。”
旁人不敢说什么,忙虚掩上门,快步离开。
杜璟从那小将士手里拿过灯,挂在囚室的墙上,照出角落里那个人。
黄安缩在草垛里,虽然穿着破烂,但浑身上下倒也算是全乎体面,比前面遇到的林显那伙人强得多,而且居然还有心情睡得很熟,鼾声连天。
陶兮从小脾气火爆,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这种败类过得舒坦。没等杜璟开口,她先走上去踢醒了黄安。
“起来!”
没成想黄安睡得像死猪一样,这一下还没醒过来。
杜璟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牢房里湿冷脏污也沾染不上他素净的衣衫,还是那么优雅清爽。见此景也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陶兮恼羞成怒,脚上用了点力气,这下黄安被惊醒了过来。腾地一下坐起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到面前陶兮冷若冰霜的面容,还有她身后似笑非笑的杜璟。
他有些惊奇:“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梦还没醒?”陶兮冷冷地说,“你现在可是大人物,牵一发动全身,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这么容易就结束的?”
“那......那你来这里干吗?”
陶兮也不在意着牢房脏,坐在黄安身边,活像个来探望病人的,只是那眼中隐隐闪着恨意。
“有些事我还没问,是因为我想着,反正以后总有的是时间,所以不急着问。但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在这里,有妻儿,有牵挂,但你回去后孑然一身,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人一旦没了软肋,就会无所畏惧,谁能保证你回去后,会如实交代呢?”
“——你什么意思?”
黄安眼神一凛,突然有了什么念头,身体一动就要站起来:“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陶兮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往下一拽:“我让你乱动了吗?你之前派遣那些亡命之徒,杀害陈玉珩陶青,追杀霍贤,当时你有想到他们也会有儿女吗,有想到家里也有人在等着他们吗?!在我面前,你有什么资格装受害者?!”
黄安瞳孔剧烈震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陶兮越说越激动,死死钳住他的衣领,力气之大,把黄安勒得面色紫涨:“哦,对了,忘了告诉你。皇上已认定你罪不可赦,无非是斩首和流放二选一,你那娇滴滴的妻子和才两岁的儿子,最差也得流放了,你猜以我的能力,会不会找到他们呢?”
“你......你放了......”
“会不会放过他们,要看你的表现了。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杀了几个人,动机,先后顺序。”
陶兮倏地松开手,冷冷看着黄安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嗽。
这时身后的杜璟轻轻叫了声:“陶兮。”
她转过身,发现自己那把匕首被他拿在手里。这时那晚她在屋顶被发现后,王府守卫收缴的。
杜璟将匕首交到她手里:“这是你的东西,也该还给你了。”
陶兮默默接过,刀刃出鞘,幽蓝色的光芒照在她秀丽的脸上,她笑了笑:“殿下现在把刀给我,不怕我气急了,把黄安杀了吗?”
“不会,你一向冷静,断然不会这么莽撞。就算杀了,也不碍事,有我在。”
陶兮心里一暖,但当着黄安说不出太温和的话,只退开几步朝他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以表感谢。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陶兮微张着口,正想说什么,杜璟却抬手做了个手势:“我在外面等着,这些私人恩怨,我不便在此。”
说罢他极为浅淡的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良久,黄安平复了呼吸,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杜璟离开的方向点头:“看来你也不赖嘛,这善王倒像是真心喜欢你的。说不定你留下,还能捞个王妃当当,虽然这里科技落后,但总归你是能享受到荣华富贵的......”
“呵呵。”陶兮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丝毫不领情,“在这风花雪月上,你倒是挺上道的......废话就懒得说了,直接进正题吧。你杀了几个现代人?”
“四个......陶青,赵震,陈玉珩,还有一个人,她是最早死的,虽然不是皮克希尔的研究员,但确实也是个现代人......吴晨星。”
陶兮一愣,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资料。这是个年轻女孩,而且她有个让人印象很深的特点:长得很美。
二十一世纪后半叶的人,随处充斥着海量信息,对于俊男美女之类的审美阈值也都提高了。医学技术的发达,更催生了许多美容行业,只要是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都可变得美丽。这也就导致了陶兮对美貌的耐受度。
但吴晨星的容貌仍然令人印象深刻,她的气质太独特了。
五官精细得像是工笔画,清冷秀美犹如高山上的莲花,与那些经过科技改良的美貌是截然不同的。
然而吴晨星也是最早一批,被确定在死亡名单里的人。早在镜桥计划开启的前两个月,就有人在京郊附近得到了她的消息,甚至找到了她的尸骨。
也许是太过缺乏情报,他们都没查到杀害吴晨星的凶手。没想到居然是黄安。
“那时我刚有了一定的实力,和许之桢搭上线。许之桢知道方锡良的儿子极为好色,专门组建了个团伙,为他在民间搜罗美女。恰好那时,吴晨星走投无路想要来投奔,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就和许之桢商定,认她为义女,并将吴晨星.......献给方锡良的儿子,以此来稳固关系,我也趁此露个脸。
“果然那方家公子特别满意,连连称赞,许之桢也因此和方家关系更加亲密。从此我便成了许之桢身边最得力的人,他放心将整个陈阳山的银矿都交给我。可那吴晨星进了方府,在后宅里并不安分,甚至还因为反抗被打了个半死。方家人恼羞成怒,特意把我叫过去,吴晨星求我放过她,我一时愤怒打了她,没想到她就......”
陶兮两颊紧绷,咬着牙极力压制喷涌而出的怒火。
“第二个是赵震。他是贺晃在外面认识的人,说有意做我手下为我办事。我起先很高兴,毕竟比起那几个大字不识的山匪,我们都是经历过义务教育的,不会蠢到哪里去。多一个帮手就多一条出路。可某天我发现他身上有个衔尾蛇徽章,顺嘴问了一句,发现他居然是个科学家,由此为契机,他告诉了我们“镜桥”计划。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我们莫名其妙,像是穿越了一样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是因为被卷入了时空狭缝中。那天晚上皮克谢尔的爆炸,才是一切的源头......在赵震口中,我知道了项目的研究目的,还有领头人,主要的研究员......”
衔尾蛇徽章。
陶兮瞳孔剧烈缩成针点大小,她想起当时在仁州城照顾严令尘时,他曾递给陶兮一枚徽章,以让她确认是否是陈玉珩的。当时那枚徽章上刻了“zzpxtc”,因为员工中还有一位缩写也是zz,所以陶兮一时无法分辨是谁的。
现在另外一位zz已经回到现代,那么当初那枚,就是这个赵震了。
“——等等。”陶兮突然出言打断,“就算同是现代人,赵震也没必要将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你们,为什么他会说这些?”
黄安身体一僵,半晌后露出个阴狠狰狞的笑:“因为这些是我逼问出来的......他只说了是那晚爆炸才引起的时空扰动,至于这些项目的事,是我将他关在牢房里,一字一句审出来的。”
“呵,非常符合我对你定的标准——‘畜生’二字。”
对于陶兮的羞辱挖苦,黄安也只是颓然而坐,他静静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开了口:“你恨我,这很正常。但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马上就要得到救治,结果却被困在这个地方,我能不恨吗?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多年的绝望马上就要迎来曙光,却一下子坠入谷底,那可是亲生女儿啊!我怎么能不恨皮克希尔?!”
陶兮目光灼灼,从牙缝里挤出反击之词:“我为什么要共情你?我为什么要站在仇人角度想问题?记好了,你是嫌犯,别他妈的拿道德绑架我,你不配!”
黄安被她尖利的话噎住,眼前的女孩气场坚定,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任何反击都扎不穿。
硬刀子在她面前毫无胜算,软刀子也被她挡得天衣无缝。
“至于陶青,还有......陈玉珩的事,你也知道了。你养父就埋在金水县北的坟场里,自从他的事解决后,我就没再管过。再多余的我真不知道了。”
此话说完,陶兮再没问话,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比地牢沉闷的阴湿冷气更加阴郁。
逆光站在那里,整张脸都隐入黑暗的陶兮,终于动了起来,她没再说什么,拉开门大步就走了出去。
黄安心底一阵慌乱,爬到铁栏上对她喊:“我说的全都是真的,你留我老婆儿子的命!陶兮,你刚才说好的!”
陶兮脚步顿了下,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不一会儿,狱卒走了过来,重新将牢门上锁,他们动作极为利索,仿佛一刻都不愿在这里多待。
很快的,漆黑阴冷的地牢中,只有黄安嘶哑哀求的回声。
应忠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把自己杵成一块冷铁,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陶兮扫了他一眼,哭笑不得。看着杜璟近在咫尺的眼神,像是把旁边所有的灯火的热度都收拢在里面,躲也躲不开,看得人心里发堵。
好在这也不是适合谈这个的场合,他很快便收敛了回去。门口的守卫挺胸致礼,向他问好,杜璟便随意问了些公事之类的话。
身后的大门缓缓闭上,陶兮踏进这极具压抑的牢房,只觉得这里寒气逼人。
空气中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腐烂味儿,就像是那种常年没见过阳光的地下一样。
牢房内窗户都开得极高,又极其狭小,两侧的铁栏里一片漆黑。有一位小将士走在最前,提灯照亮着通路。陶兮打量着囚室里面,但始终影影绰绰的只有些黑影,看不清是什么人。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小声说着什么,像是念经,又像是梦呓,听不太真切。
不知这牢房有多大,陶兮只觉得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到了一处拐角,石阶向下延伸,通往更加漆黑的深处。
这里面更是昏暗无比,门口守夜的人蹲在墙角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才慌忙起身,燃了几盏油灯。
对于杜璟身边的陶兮,几个人都甚是惊奇,但借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看善王殿下身边的女子。
陶兮瞧见他们要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觉得好笑,刚想调侃几句,突然右侧的囚室里一阵铁索碰撞声,尖锐刺耳。
一只遍布伤痕的干枯血手伸出来,隔着围栏想扯住陶兮。
陶兮反应迅速,立刻撤开一步,旁边的杜璟也伸出手揽住她肩膀,将她拉到身前。
“大胆!”
小将士怒喝一声,提灯超那人照去。
一张满是泥污血渍的脸映入众人眼帘,男人两颊深陷,眼窝更是凹陷处两个深坑,嵌着一双瞪得浑圆的眼睛。
“啊......呵呵,善王殿下何必这般动怒?”那人露出个狰狞的笑,回味似的摩挲着刚才捏到陶兮衣摆的手指,“只是跟这位美人开个玩笑罢了。这可是囚罪大牢,关得都是穷凶极恶之人,煞气逼人,殿下也不担心把这位美人灯吓到了?”
他居然说美人灯?
已经很久没人说她弱了。陶兮不怒反笑,正准备挖苦几句,突然感到杜璟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紧了几分。
他剑眉紧蹙,额间青筋暴起,看向那人的眼神里有着杀意。
应忠厉声喝道:“林显,你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不知悔改,如此放肆!”
也许是结局已定,林显反而显得满不在乎。他斜睨了应忠一眼,嗤笑出来:“应忠,四年前是我提拔你进的防卫司,你才能被善王殿下赏识。按理你也该喊我一声师父,对不对?”
“我师父一直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亲自教授我武艺的王将军。我从来没忘记,当初王师父为了我的事,被你多次刁难。你这样媚上欺下,中饱私囊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师!”
凌乱油污的头发里,林显瞪圆的眼内闪过一丝恨意:“他当年能进防卫司,就是我最大的失职!”
应忠显然气极,手已经放在身侧的刀鞘上,被杜璟叫住:“应忠,这里是囚罪牢,不可意气用事。”
闹出这样的动静,四周的牢房里原本昏睡的罪犯都被吵醒,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吵得人心烦,有几张脸贴着冰冷的栏杆,往这边叫着。
“林大人,省省力气吧,别又连累的我们陪你一起遭罪!”
“这时候了还逞什么能啊林显,有能耐去和皇上说啊......”
“方锡良不会救你的,他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他要是真有那么仁义,当初也不会踩着崔家上位的,哈哈哈哈哈!”
囚罪牢里的都是皇帝亲自要过问定罪的方党官员。
入狱之前各个都是世家贵族,再不济也都曾手握大权,为着共同的利益齐聚一堂。
如今树倒猢狲散,那几张平日里总是端着仁义道德,打着官腔的嘴,此刻或是愤怒,或是绝望,或是疯癫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讥讽之词。
林显脸色灰白,两只枯槁的手死死抓着铁栏,连指尖渗出血都毫不在意。那些嘲讽的声音越大,他指尖就越泛白,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杜璟无意留在这里,见到这张脸他就几欲作呕,他轻轻拍了下陶兮,便跨步向前,不再理会身后。
陶兮又瞟了眼林显,快步跟了上去。
几人默然地离开,身后的几个罪犯已经开始在狗咬狗乱喷了,声音逐渐远去,在守卫一声厉喝中,才偃旗息鼓。
顺着通路又走了一会儿,带路的小将士才在一处较偏僻的囚室前停下。
身后的另一个随从掏出钥匙,将牢门打开,又将上面缠绕了几圈的铁链取下,才毕恭毕敬地对杜璟说:“殿下,到了。”
“嗯,你们都先退下吧。应忠,你在外面看着。”
旁人不敢说什么,忙虚掩上门,快步离开。
杜璟从那小将士手里拿过灯,挂在囚室的墙上,照出角落里那个人。
黄安缩在草垛里,虽然穿着破烂,但浑身上下倒也算是全乎体面,比前面遇到的林显那伙人强得多,而且居然还有心情睡得很熟,鼾声连天。
陶兮从小脾气火爆,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这种败类过得舒坦。没等杜璟开口,她先走上去踢醒了黄安。
“起来!”
没成想黄安睡得像死猪一样,这一下还没醒过来。
杜璟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牢房里湿冷脏污也沾染不上他素净的衣衫,还是那么优雅清爽。见此景也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陶兮恼羞成怒,脚上用了点力气,这下黄安被惊醒了过来。腾地一下坐起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到面前陶兮冷若冰霜的面容,还有她身后似笑非笑的杜璟。
他有些惊奇:“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梦还没醒?”陶兮冷冷地说,“你现在可是大人物,牵一发动全身,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这么容易就结束的?”
“那......那你来这里干吗?”
陶兮也不在意着牢房脏,坐在黄安身边,活像个来探望病人的,只是那眼中隐隐闪着恨意。
“有些事我还没问,是因为我想着,反正以后总有的是时间,所以不急着问。但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在这里,有妻儿,有牵挂,但你回去后孑然一身,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人一旦没了软肋,就会无所畏惧,谁能保证你回去后,会如实交代呢?”
“——你什么意思?”
黄安眼神一凛,突然有了什么念头,身体一动就要站起来:“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陶兮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狠狠往下一拽:“我让你乱动了吗?你之前派遣那些亡命之徒,杀害陈玉珩陶青,追杀霍贤,当时你有想到他们也会有儿女吗,有想到家里也有人在等着他们吗?!在我面前,你有什么资格装受害者?!”
黄安瞳孔剧烈震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陶兮越说越激动,死死钳住他的衣领,力气之大,把黄安勒得面色紫涨:“哦,对了,忘了告诉你。皇上已认定你罪不可赦,无非是斩首和流放二选一,你那娇滴滴的妻子和才两岁的儿子,最差也得流放了,你猜以我的能力,会不会找到他们呢?”
“你......你放了......”
“会不会放过他们,要看你的表现了。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杀了几个人,动机,先后顺序。”
陶兮倏地松开手,冷冷看着黄安摔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嗽。
这时身后的杜璟轻轻叫了声:“陶兮。”
她转过身,发现自己那把匕首被他拿在手里。这时那晚她在屋顶被发现后,王府守卫收缴的。
杜璟将匕首交到她手里:“这是你的东西,也该还给你了。”
陶兮默默接过,刀刃出鞘,幽蓝色的光芒照在她秀丽的脸上,她笑了笑:“殿下现在把刀给我,不怕我气急了,把黄安杀了吗?”
“不会,你一向冷静,断然不会这么莽撞。就算杀了,也不碍事,有我在。”
陶兮心里一暖,但当着黄安说不出太温和的话,只退开几步朝他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以表感谢。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陶兮微张着口,正想说什么,杜璟却抬手做了个手势:“我在外面等着,这些私人恩怨,我不便在此。”
说罢他极为浅淡的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良久,黄安平复了呼吸,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杜璟离开的方向点头:“看来你也不赖嘛,这善王倒像是真心喜欢你的。说不定你留下,还能捞个王妃当当,虽然这里科技落后,但总归你是能享受到荣华富贵的......”
“呵呵。”陶兮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丝毫不领情,“在这风花雪月上,你倒是挺上道的......废话就懒得说了,直接进正题吧。你杀了几个现代人?”
“四个......陶青,赵震,陈玉珩,还有一个人,她是最早死的,虽然不是皮克希尔的研究员,但确实也是个现代人......吴晨星。”
陶兮一愣,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资料。这是个年轻女孩,而且她有个让人印象很深的特点:长得很美。
二十一世纪后半叶的人,随处充斥着海量信息,对于俊男美女之类的审美阈值也都提高了。医学技术的发达,更催生了许多美容行业,只要是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都可变得美丽。这也就导致了陶兮对美貌的耐受度。
但吴晨星的容貌仍然令人印象深刻,她的气质太独特了。
五官精细得像是工笔画,清冷秀美犹如高山上的莲花,与那些经过科技改良的美貌是截然不同的。
然而吴晨星也是最早一批,被确定在死亡名单里的人。早在镜桥计划开启的前两个月,就有人在京郊附近得到了她的消息,甚至找到了她的尸骨。
也许是太过缺乏情报,他们都没查到杀害吴晨星的凶手。没想到居然是黄安。
“那时我刚有了一定的实力,和许之桢搭上线。许之桢知道方锡良的儿子极为好色,专门组建了个团伙,为他在民间搜罗美女。恰好那时,吴晨星走投无路想要来投奔,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就和许之桢商定,认她为义女,并将吴晨星.......献给方锡良的儿子,以此来稳固关系,我也趁此露个脸。
“果然那方家公子特别满意,连连称赞,许之桢也因此和方家关系更加亲密。从此我便成了许之桢身边最得力的人,他放心将整个陈阳山的银矿都交给我。可那吴晨星进了方府,在后宅里并不安分,甚至还因为反抗被打了个半死。方家人恼羞成怒,特意把我叫过去,吴晨星求我放过她,我一时愤怒打了她,没想到她就......”
陶兮两颊紧绷,咬着牙极力压制喷涌而出的怒火。
“第二个是赵震。他是贺晃在外面认识的人,说有意做我手下为我办事。我起先很高兴,毕竟比起那几个大字不识的山匪,我们都是经历过义务教育的,不会蠢到哪里去。多一个帮手就多一条出路。可某天我发现他身上有个衔尾蛇徽章,顺嘴问了一句,发现他居然是个科学家,由此为契机,他告诉了我们“镜桥”计划。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我们莫名其妙,像是穿越了一样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是因为被卷入了时空狭缝中。那天晚上皮克谢尔的爆炸,才是一切的源头......在赵震口中,我知道了项目的研究目的,还有领头人,主要的研究员......”
衔尾蛇徽章。
陶兮瞳孔剧烈缩成针点大小,她想起当时在仁州城照顾严令尘时,他曾递给陶兮一枚徽章,以让她确认是否是陈玉珩的。当时那枚徽章上刻了“zzpxtc”,因为员工中还有一位缩写也是zz,所以陶兮一时无法分辨是谁的。
现在另外一位zz已经回到现代,那么当初那枚,就是这个赵震了。
“——等等。”陶兮突然出言打断,“就算同是现代人,赵震也没必要将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你们,为什么他会说这些?”
黄安身体一僵,半晌后露出个阴狠狰狞的笑:“因为这些是我逼问出来的......他只说了是那晚爆炸才引起的时空扰动,至于这些项目的事,是我将他关在牢房里,一字一句审出来的。”
“呵,非常符合我对你定的标准——‘畜生’二字。”
对于陶兮的羞辱挖苦,黄安也只是颓然而坐,他静静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开了口:“你恨我,这很正常。但我的女儿是无辜的,她马上就要得到救治,结果却被困在这个地方,我能不恨吗?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多年的绝望马上就要迎来曙光,却一下子坠入谷底,那可是亲生女儿啊!我怎么能不恨皮克希尔?!”
陶兮目光灼灼,从牙缝里挤出反击之词:“我为什么要共情你?我为什么要站在仇人角度想问题?记好了,你是嫌犯,别他妈的拿道德绑架我,你不配!”
黄安被她尖利的话噎住,眼前的女孩气场坚定,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任何反击都扎不穿。
硬刀子在她面前毫无胜算,软刀子也被她挡得天衣无缝。
“至于陶青,还有......陈玉珩的事,你也知道了。你养父就埋在金水县北的坟场里,自从他的事解决后,我就没再管过。再多余的我真不知道了。”
此话说完,陶兮再没问话,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比地牢沉闷的阴湿冷气更加阴郁。
逆光站在那里,整张脸都隐入黑暗的陶兮,终于动了起来,她没再说什么,拉开门大步就走了出去。
黄安心底一阵慌乱,爬到铁栏上对她喊:“我说的全都是真的,你留我老婆儿子的命!陶兮,你刚才说好的!”
陶兮脚步顿了下,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不一会儿,狱卒走了过来,重新将牢门上锁,他们动作极为利索,仿佛一刻都不愿在这里多待。
很快的,漆黑阴冷的地牢中,只有黄安嘶哑哀求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