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隆山寺回府后,顾不上喝一口热茶,换了身桃红色缕金百蝶花纹窄袖薄袄,谢荼便带着典心、吟心两个大丫头并一众婆子就直接去了前院哥哥谢英住着的重轩院。

    从院门口到谢英的书房,要路过一口小池塘,池塘边种了许多湘妃竹,又从后院的水池中引了活水过来,从池塘中堆砌的太湖石假山上流下来,形成高山流水的景色。

    从湘妃竹间曲径绕过,便看见谢英正坐在临窗的书桌前习字。

    听见动静,谢英茫然抬头,恰好同谢荼的目光撞上。

    谢荼神情恍惚了一阵,仿佛见到上一世抄家下狱后,哥哥被拉走拷问前,也曾仅着一身干净月白色中衣这样同她隔着栅门,嘴角含笑柔声安慰:“荼儿别怕,哥哥去去就回。”

    再见他,便是一身血污,被狱卒提着手臂扔进干草堆毫无动静,汩汩鲜血顺着地面流到她的跟前。

    可是,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哥哥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

    “哥哥可是在温习功课?我来得可是不巧了。”谢荼眉目含着笑意笑吟吟地说道。

    “妹妹今日怎想起到我这院子里来?”谢英面露惊喜模样,忙丢下手中的笔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竟来不及引着谢荼进门,直接隔着窗户同她说起话来。

    谢英自从开蒙读书后便搬至前院单住,每日往返于前院西席和重轩院之间,后来课业愈发繁重,和妹妹谢荼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随着妹妹一日日地长大,每次见面,妹妹不再像小雀儿一般扑进他的怀里,也对他带回来的那些稀罕玩意儿不再感兴趣。

    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妹妹第一次主动跑来自己的院子同自己问好。

    谢荼自然不知道自家哥哥心中想着的小九九。

    她看着窗柩边面色如玉、风姿无双的少年郎,实在难以同那双手双脚尽断,全身血污惨死在狱中的瘦削男儿挂上钩。

    她一直不清楚,这个和自己并不亲近的哥哥到底有多疼爱她这个妹妹。

    直到抄家之时,从谢英的屋子里搜罗出几箱笼各式小物件,那都是这些年积攒下来,想要送给她的。

    那时她才陡然察觉自己究竟忽略了什么。

    “还有十日哥哥便要前往贡院参加考试了,原本这些备考的东西应该由母亲或者是嫂嫂来替哥哥准备。”说话间,谢荼走进书房,坐在谢英的桌子前随意把玩起桌面上的鸡血石印章来。

    “不过母亲早逝,哥哥又还未娶妻,妹妹不才,想亲自替哥哥张罗一番。”

    谢荼不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

    “你不是一贯不愿沾染这些庶务,总觉得……”谢英下意识停住嘴,端起桌前的汝窑青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茶。

    谢荼讪讪一笑,她确实曾觉得庶务理账这些俗事会让自己沾染铜臭,平时更是对内宅事务从不过问。

    谢家老夫人一心礼佛不问庶务,叔伯两家早就分府出去一直在老家单过,所以京城的谢府中馈原本一直由谢荼的母亲杜一南掌管。

    谢荼五岁时,杜一南去世,谢愉恩同妻子伉俪情深,深受打击无心续弦,谢家的内宅事务便一直由杜一南身边服侍多年的陪房徐妈妈,协同大管家谢善家的刘妈妈一起主理。

    她长到十岁时,谢愉恩曾经问过愿不愿意学习掌家庶务,被她以庶务凡俗为由严词拒绝。

    “那时候还小,自然是不懂这内宅庶务的奥妙。”谢荼心虚地瞥了一眼谢英,继续道,“我也大了,想着先从帮哥哥整理备考事务开始练练手。”

    学习掌管庶务本就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妹妹愿意接触学习自然是一件好事,谢英在心中这样想着。

    可还不等谢英有所反应,谢荼便皱眉娇嗔道:“还是说哥哥不舍得开了自己的私库,怕我贪墨了哥哥什么好东西不成?”

    谢英扑哧一笑,宠溺地摸了一把她的脑袋:“瞎胡说,哥哥有了好东西哪次不是先紧着给你?”

    “竹翠,去取我的库房钥匙来!”谢英扬声叫来屋里的大丫头,吩咐她再把册子一并找来递给妹妹谢荼。

    竹翠“欸”了一声转身去了谢英的屋子,不一会儿端着个樟木盒子出来。

    “姑娘揽了这事儿甚好,我们正好也能躲个懒呢!”

    竹翠穿着一件青碧色暗花对襟袄,头上只简单插着一只珠花银钗,鹅蛋脸秀丽柳眉轻挑:

    “刚好,咱们哥儿年前便积攒了好些物件还没给姑娘送去,姑娘疼疼奴婢,一并把东西带了回去,免得我们跑来跑去地送。”

    谢荼见到竹翠,只觉得眼热。

    哥哥被卷进那莫名的“科考舞弊案”后,竹翠便因没有管理好哥哥屋内事,自罚杖责三十,被寡嫂领回了家,没过多久就没了性命。

    这次由她亲自把关,一定能扭转前世所有人的命运。

    “竹翠姐姐。”谢荼起身问好。

    “科考舞弊案”后,哥哥虽然没有实质性证据的指证,可仍然从他屋子里翻出了和那“舞弊案”有关的只言片语。

    哥哥被牵连,官职被贬后被挪到了翰林院编撰的位置上,他深受打击,人也迅速消沉了下去,直到父亲事发都没能再立起来。

    这也是谢家蒙冤后,朝中无人伸出援手的原因——谢家后继无人,那些个歹人根本毫无忌惮。

    “姑娘多礼了,若是有不清楚的,姑娘尽管差人来问便是。”竹翠将手中的樟木盒郑重地放在了典心的手中。

    “那我可就接过这桩差事了,保管让哥哥满意舒心地去考试。”谢荼弯着眼眸冲着谢英眨了眨眼睛。

    谢英笑呵呵地把桌上适才谢荼把玩的鸡血石印章硬塞给她,这才放她搬着只塞满小物件的箱笼离开重轩院。

    不过一刻,谢家上下便都知道自家姑娘谢荼亲自替大公子谢英准备科考的事情了。

    对于谢荼管起大公子院里的事情,谢家上下倒是无人质疑,只刘妈妈留了个心眼儿,晚上回便把这事儿说给了丈夫谢善听:

    “你说,咱们姑娘是不是年岁到了,想借着这事儿趁机接过家中的中馈练练手?”

    刘妈妈这些年协管内宅事务,吃了不少油水,给两个儿子安排了肥差不说,每人都给挣了像样的宅子和田产铺子。

    家中买了不少小丫头来使唤,手中宽裕起来自然是不想再回到过去那般被人指使做活的穷苦的日子。

    更何况如今她走出去,谁人不尊称她一句谢相家的“刘妈妈”?

    “眼看着姑娘明年就要及笄,老爷不想把她嫁入高门,已经准备在今年的新科中替她相看,中馈练手想必不会如此着急。”

    屋子里炭火烧得旺,谢善半敞着外衫吃着烫好的酒一边琢磨着:“你先别妄动,容我思考一番。”

    谢荼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一出搅动了府内多少管事的心。

    她奔波了一天早就累了,却也没什么胃口,由着典心、吟心两个丫头服侍净了手,用了碗小厨房端上来的鸡丝山药面,吃得身上暖融融才撂下筷子。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吟心帮她换了件白绸绿绲边中衣,卸下钗环,典心则替她松了发髻,拿了个牛角篦子一下下地按摩着头皮。

    谢荼歪靠在黑漆黑漆描金拔步床,正百无聊赖地翻着哥哥给自己的私库册子。

    现在只是寻了个借口把哥哥的院子接过来管,可哥哥的书房里到底是有哪些东西牵扯到那“科考舞弊案”,又要以怎样的借口搜罗出来销毁呢?

    还有那个人,要怎样提醒哥哥科考时不要与其交往过甚呢?

    直接提醒哥哥定是要疑心,免不得要被盘问一番。

    她只记得那人约莫姓乔,江宁人士,贡院考场上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才引得皇帝震怒令大理寺少卿亲自彻查这一案?

    吟心见自家姑娘看着大公子的私库册子发怵,只当她忧心自己害怕处理不好谢英备考的事情,便开口笑道:

    “公子屋里的竹翠姑娘不是主动提了会帮着咱们一起料理,姑娘也不必紧张,正好借这个机会练练手,等将来姑娘要嫁人了,咱们夫人的大半陪嫁还需要您亲自打理呢。”

    谢荼想起揭榜后便要以伺候祖母为借口住进来的堂妹一家,心中一动,唤来管着自己库房的乳母周妈妈。

    “周妈妈,我记着有一盏羊角琉璃灯,点燃后会比寻常烛火亮许多,你开了库房帮我找出来送到重轩院去。”

    这东西堂妹谢芸进府没多久,便被她借口观摩给拿走了,不止于此,还有许多物件儿都被她一一挪到自己屋里去用。

    而堂妹的母亲王氏,手伸得更长,打着谢老夫人的旗号,管起谢府的庶务,吃了不少油水不说,最后还打起了母亲嫁妆铺子的主意。

    父亲对谢芸一家尽心尽力,可等谢家事发,他们一家便忙不迭地从谢府搬了出去,更是极力撇清和谢家的关系。

    这样的白眼狼,给了她倒不如送给哥哥晚上温书用。

    她的重峦院由周妈妈管着,母亲去世后,她的库房搬进些母亲常用的摆件,还没登记造册,所以谢芸取走的那些东西,都没有册子记录。

    “顺便开了我的库房,把所有的东西都登记在册子上。”她怕周妈妈多想,又道,“我见哥哥的私库册子登记的就很齐全,我一个姑娘家,没的还不如他一个大老爷们儿。”

    吟心捂嘴直笑,周妈妈也眯着眼睛叠声应下。

    谢荼又让小丫头跟着周妈妈去库房里取些红棕色绸布和软棉花,这才让典心吟心吹了灯歇下。

    谢家老夫人住在后院的益晖堂,每日只醉心于礼佛,免了谢英和谢荼的晨昏定省。

    谢荼没有早起的习惯,前一日折腾久了累极了,直睡到辰时,才被周妈妈用凉帕子敷面给叫醒。

    “我的姑娘,您昨日还信誓旦旦说要给大公子准备备考的东西,今日便躲懒起不来床吗?”

    周妈妈抚着谢荼起身,细心给她穿上蜜合色遍地金褙子,淡青色挑线裙子,这才拉了她起床。

    “早晨老爷上朝前来过咱们院子。”典心捧了个楠木匣子进了内室,“说是等姑娘醒了就给您。”

    谢荼一怔,接过那略沉的楠木匣子。

    父亲一忙于公务,甚少到自己的院子里来,他今日是来做什么?

    她捧着匣子走到梳妆台前,轻轻揭开那有些陈旧的匣子盖儿。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的,是谢家回事处的对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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