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水遥自诩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目下听着阿鸾这绘声绘色的描述，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可越是害怕，好奇心反而越重，她还欲追问，阿鸾却抬起眼，话锋一转：“到了，就是这儿。”
水遥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眼前是间朴素的小馆，门口不时有面色苍白的病患进出，一块“济世堂”的牌匾赫然悬于门上。
阿鸾热络地对水遥道：“你且稍候片刻，我先进去跟我夫君打声招呼，再请人帮忙将你阿翁抬进去。”
趁着她转身进门的工夫，水遥绕到牛车旁，掀开了芭蕉叶。
朝阳冉冉，云螭还在闭眼假寐，感受到刺目的光线后睁开眼，对她弯唇一笑。
水遥抱着手臂看他：“一会儿你这身上的伤，怎么解释？”
云螭坦然自若，张口便来：“你我爷孙俩同去千山城探亲，路上偶遇上山砍柴的伙夫，对方见你深夜赶路，起了色心，我护孙心切，暴起反抗，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对方怕闹出人命，弃车而逃。事关自身清誉，也为避免生出其他事端，你这才对外谎称是我重病，并非刻意隐瞒。”
水遥被他这行云流水的一番胡扯惊得目瞪口呆，转念一想，回忆起之前的事来：“方才在城门口，你是怎么弄出那一身臭味儿的？”
总不会是真的临时失禁吧。
云螭又笑了笑，尽管他唇色干裂苍白，笑起来却像又有了活气，他不说话，只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塞到水遥手里。
水遥看着他的动作心生疑惑，下意识将两个瓷瓶接了过来，打开塞子，里面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白色粉末。她又分别在手心各倒了点，仔细地左闻闻右嗅嗅，没觉出什么特别来。
云螭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她一脸认真钻研的模样，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却也不提示，任由她对着两个瓷瓶兀自鼓捣。
水遥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嘲笑的视线，抬头白了他一眼，低头时忽而灵机一动，将两只药瓶中的粉末混合在一起，掌心揉搓了两下，一股熟悉的恶臭登时扑鼻而来。
她忙皱着鼻子退开好几步，下意识拿手在脸前扇了扇，可臭味正来源于手上，这一扇，味道反而更浓郁地散开，悠悠绕着她脑袋打转，整个人如同置身于茅房猪圈，熏得她俯身干呕了好几声。
再抬头时，云螭躺在牛车上，无声地笑得浑身颤抖。
水遥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一边将两手往云螭身上抹，一边兴致勃勃地问：“老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云螭躲了她几下没躲开，无奈地道：“一个是惜颜花，一个是落魄草，二者研磨成粉后各自闻起来无味，混在一起后却能散发无穷威力。”末了又不忘叮嘱一句，“这可是我独家秘方，你要替我保密。”
水遥点着头，在他衣服上一通胡抹，目光却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
明亮的天光下，只见云螭左手臂外侧的衣服被刀痕破开，伤口处凝着暗色的血痂，血痂旁露出的一小寸肌肤却是瓷白如玉，一晃眼，云螭手臂动了动，那处伤口又被不动声色地掩在了干草之下。
她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将手收回，一边闻了闻，一边低头抬眸，暗自打量云螭一眼。
虽然他脸上皱得像晒焦的树皮，脖颈处的肌肤也松弛得层层叠叠，可他耳窝里却仍是白白净净的，像躲在黑云里的一弯月。
恰如月光倾泻入心，她心中亮堂一下，笑眯眯地抱起手臂：“当然，我会替你保密。”
话音刚落，阿鸾便掀帘而出：“来来来，你们俩帮我将这位大爷抬进去，仔细点，可别颠晃着老人家。”
她身后跟着两名少年，正是济世堂的学徒，一个长得清秀些，名唤徐瑾，一个长得壮实些，名唤黎安。
水遥手疾眼快，马上又将芭蕉叶盖住他的伤口，徐瑾和黎安手脚很是麻利，吭哧几下便将云螭抬到了屋内，安置在屏风之后的一席小榻上。
将云螭放下后，徐瑾和黎安小心翼翼揭开他身上的芭蕉叶，交错纵横的伤口赫然而现，二人皆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
水遥见状忙上前，低声道：“两位哥哥还请见谅，我阿翁实则不是病了，而是被奸人所害。”紧接着，她依葫芦画瓢，将此前云螭教给她的说辞原样说了一通，还假戏真做地流下几滴眼泪，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瞧着难免让人心生怜惜。
黎安不知如何宽慰，只一味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与阿瑾都是守得住秘密的，绝不与外人道。”徐瑾也点点头。
阿鸾听着更是动容，轻轻挽住她的手臂：“傻丫头，往后若是再碰上那歹人，定要告诉于我，在这青鸦城里，有我们护着你呢。”
水遥抹着泪，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今日运气的确好，进城后碰上的都是良善之辈，她简直都要为自己的欺瞒生出几分内疚了。
几人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一位宽衣博带，手提药箱的跛脚男子，面相憨厚，一身布衣素净得发白，同这屋内的陈设一般简朴。他对着水遥微点了下头以作示意，转而径直俯身放下药箱，取出鍉针细细查看起云螭的伤势来，全程一言未发。
阿鸾笑着对水遥道：“这位便是我夫君刘悯，他虽不善言辞，医术却称得上高明，你就放心将你阿翁交给他吧。”
水遥点点头，看着正在忙活的刘悯，脑中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眼前这云螭只在脸上做了易容，届时一旦给他包扎伤口，必然要暴露出身上皮肤，如此一来，那她方才扯的谎不全露馅了？
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攥起手指，就在此时，刘悯抬起头望了黎安一眼，黎安立刻上前道：“大爷，为了便于清理和包扎伤口，我们需得为您剪去身上的衣裳，冒犯了。”
水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榻上的云螭神色却依旧泰然，只微微点了点头。
徐瑾用眼神征求了刘悯的同意后，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起伤口周围的破布，又沿着伤口边沿剪开一圈。水遥心里咚咚打着鼓，紧紧盯着那处伤口，却只见周围的皮肤又黑又皱，还有深浅不一的几颗老年斑，看起来倒真如六旬老头该有的模样一般。
水遥这才松了口气，按下心头疑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她向来风餐露宿，眼下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这半死不活的云螭不知是何身份来历，但总归看起来不像是个有钱的，到时若要交诊治费和药钱，那该怎么办？
水遥心中不禁开始懊悔，这个云螭伤势不轻，要花的银子必定不少，自己一时兴起，竟捡了个麻烦的祸害。
要不干脆趁他们不注意，逃跑算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躺在榻上皱着眉头忍受伤口疼痛的云螭忽然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只是一眼，又合上了眼皮。
水遥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虚，怪哉，这个云螭好似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算了，刚才来的路上她望见巷口拐角处有家苍蝇馆子，还是去问问能否洗几个碗碟换点铜钱，先糊弄过这一关再说。
打定主意，水遥借口要出门给阿翁买点吃食，转身踏出济世堂，三拐两拐进了苍蝇馆子，同老板说明来意后磨了好些嘴皮子，老板这才勉强同意，只是怕她手生摔坏碗碟，又见她长得灵气秀美，便让她在前头跑堂。
水遥乐得其所，布巾往肩上一甩便来至堂前，恰好几名身着公服的衙差走进门来，嘴里嚷嚷抱怨着：“近日来连夜搜城抓那江湖骗子，无功而返被县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也就罢了，没好几时又出了命案，今儿从一大清早忙活到午时，觉也没睡饭也没吃，这差事真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四哥，消消气，今儿咱们办的是公差，好歹能拿公家钱吃酒。”
“就是，何况戏班子的人一早就全都被传进衙门里拘着了，依我看凶手就在那帮人里，逃不掉！”
几名衙差说着往案旁一坐，身上还冒着奔波的热气，其中那名被唤作四哥的生得眉眼英气，举止颇为豪放，伸手招呼道：“小二，来酒！”
水遥一溜烟跑过去，笑眯眯问：“几位客官，要什么酒？我们有清茶酒、桑落酒、菊花酒、竹叶青……”
四哥不耐烦地打断她：“自然是要你们店里最好的！”
另一名衙差打量水遥几眼，啧道：“年纪轻轻，长得还挺好看，怎会出来跑堂？”
这话顿时引起了其他衙差对水遥的注意，其中一名叫做方逑的衙差目光在她身上骨碌碌来回地转，接话道：“姑娘，当跑堂有什么前途，不如跟着哥几个回衙门，哥们拿油水疼你！”话毕，几人哄堂大笑，惹来旁人侧目。
四哥这才正眼瞧了水遥一眼，转头狠狠拍在方逑脑袋上：“怎么，县太爷的话又忘了？我看我迟早得告诉你家里那位，好叫她知晓自己夫君在外头的德行。”此话一出，方逑顿时就唯诺起来。
水遥全程保持微笑姿态，一言不发地转身到地窖搬了坛最次等的烧酒，掀开坛盖冲里头吐了好几口唾沫，想了想又抱着它绕到茅房，放在里头熏了好一会，又挖了点地上的泥加进去搅拌一番，随后才满意地回到堂前，将酒坛往案上啪地一放：“各位客官，慢用。”
方逑不满道：“这么久？”
水遥笑靥如花：“特意为各位精心调配的上等好酒，我们店里的独家秘方。”
几名衙差不再多言，一边倒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诶，你们听说了吗？早上县太爷审讯那个班主江同怀时，他的表现很是不同寻常，整个人半疯半傻，无论问什么都不理会，只在口中反复喃喃自语一句话：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你们说，心中若是没鬼怎会如此？我猜啊，他多半就是凶手，杀了人后担心冤魂索命。”
“可我们也早已盘问过其他人，都一致道这班主素日为人平善，戏班子里大多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且他与那两个死者更是无冤无仇，怎会下此毒手？”
“这就很难说了，这世间多的是佛口蛇心的渣滓，谁知道那个江同怀表面仁善，背地又是什么模样。”
“但碎尸和剥皮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且昨夜整个戏班子同宿在袖言阁中，从睡下到起早不过两个时辰，若班主是将两人喊出去后杀人分尸再背回袖言阁，他那样大的年纪，如何能一晚上同时杀了两个清醒状态下的壮年男子？可倘若那两人是在睡梦中直接被班主杀害的，分尸剥皮又怎会一点动静都无？”
有人猜测：“会不会是先把死者迷晕了，再背出去处理的？”
四哥摇摇头：“问过了，昨夜所有人都吃的同一锅酒菜，餐具碗碟也都是随机自取，单独下药的难度太大了。”
说着，几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可惜谢小公子被那个江湖骗子弄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一时半会无暇顾及此案，否则从前青鸦城的大事小案，哪一桩不是由他断决？县太爷虽老大无成，教出的儿子倒是个人中龙凤。”
水遥表面上四处忙活着招待客人，耳朵却全程竖着。
聊完了戏班命案，那帮衙差又聊起近日满城抓江湖骗子的事。
“说起那骗子我就来气，这两日辛辛苦苦布下天罗地网，竟还是叫他给溜掉了！”
“是啊，守城的门侍分明也交待过了，切不可放任何可疑人士出城，所有出城车辆皆要一应仔细盘查，真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四哥道。
方逑咂了一口：“那骗子还号称什么大名鼎鼎的无求居士，说是能知前事晓未来，生死人肉白骨，我一开始还被唬住了，真当他有什么大本事呢。”
“无求居士？”水遥一愣，下意识抬头出声。
衙差们停了声，朝她这边看来。
四哥道：“姑娘，怎么，你认识无求居士？”
水遥转过头讪笑两声，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她究竟算认识无求居士吗？
哪怕以书信来往的形式相伴了近两百年，她对他最大的了解，也仅限于这家伙和她一样长命。
自从娘亲去世，水氏灭绝，她靠体内的冰灵珠活了下来，获得了永恒的不死之身，也成了这世间飘摇的无根之萍。最恍惚浑噩之时，她几乎动了取出冰灵珠的念头，好让自己追随娘亲和族人而去，也是在那时，她第一次收到了来自无求居士的书信。
清水为墨，白绢作纸，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生人之念，亡人之魂。
如同清风灌耳，明月照怀，水遥从那一刻起忽然彻底清醒。
永生并非上天的惩罚，而是馈赠，唯有带着娘亲的记忆活下去，娘亲才不会真正消失。
正是这八个字，支撑着她度过漫长的，无尽的阒然岁月。
水遥回过神来，忙摇摇头道：“自然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
她又踌躇一瞬，走近衙差们道：“可以带我去见见那位……谢小公子吗？或许我有办法，可以解他的怪病。”
可越是害怕，好奇心反而越重，她还欲追问，阿鸾却抬起眼，话锋一转：“到了，就是这儿。”
水遥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眼前是间朴素的小馆，门口不时有面色苍白的病患进出，一块“济世堂”的牌匾赫然悬于门上。
阿鸾热络地对水遥道：“你且稍候片刻，我先进去跟我夫君打声招呼，再请人帮忙将你阿翁抬进去。”
趁着她转身进门的工夫，水遥绕到牛车旁，掀开了芭蕉叶。
朝阳冉冉，云螭还在闭眼假寐，感受到刺目的光线后睁开眼，对她弯唇一笑。
水遥抱着手臂看他：“一会儿你这身上的伤，怎么解释？”
云螭坦然自若，张口便来：“你我爷孙俩同去千山城探亲，路上偶遇上山砍柴的伙夫，对方见你深夜赶路，起了色心，我护孙心切，暴起反抗，身中数刀，奄奄一息，对方怕闹出人命，弃车而逃。事关自身清誉，也为避免生出其他事端，你这才对外谎称是我重病，并非刻意隐瞒。”
水遥被他这行云流水的一番胡扯惊得目瞪口呆，转念一想，回忆起之前的事来：“方才在城门口，你是怎么弄出那一身臭味儿的？”
总不会是真的临时失禁吧。
云螭又笑了笑，尽管他唇色干裂苍白，笑起来却像又有了活气，他不说话，只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塞到水遥手里。
水遥看着他的动作心生疑惑，下意识将两个瓷瓶接了过来，打开塞子，里面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白色粉末。她又分别在手心各倒了点，仔细地左闻闻右嗅嗅，没觉出什么特别来。
云螭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她一脸认真钻研的模样，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却也不提示，任由她对着两个瓷瓶兀自鼓捣。
水遥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嘲笑的视线，抬头白了他一眼，低头时忽而灵机一动，将两只药瓶中的粉末混合在一起，掌心揉搓了两下，一股熟悉的恶臭登时扑鼻而来。
她忙皱着鼻子退开好几步，下意识拿手在脸前扇了扇，可臭味正来源于手上，这一扇，味道反而更浓郁地散开，悠悠绕着她脑袋打转，整个人如同置身于茅房猪圈，熏得她俯身干呕了好几声。
再抬头时，云螭躺在牛车上，无声地笑得浑身颤抖。
水遥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一边将两手往云螭身上抹，一边兴致勃勃地问：“老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云螭躲了她几下没躲开，无奈地道：“一个是惜颜花，一个是落魄草，二者研磨成粉后各自闻起来无味，混在一起后却能散发无穷威力。”末了又不忘叮嘱一句，“这可是我独家秘方，你要替我保密。”
水遥点着头，在他衣服上一通胡抹，目光却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
明亮的天光下，只见云螭左手臂外侧的衣服被刀痕破开，伤口处凝着暗色的血痂，血痂旁露出的一小寸肌肤却是瓷白如玉，一晃眼，云螭手臂动了动，那处伤口又被不动声色地掩在了干草之下。
她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将手收回，一边闻了闻，一边低头抬眸，暗自打量云螭一眼。
虽然他脸上皱得像晒焦的树皮，脖颈处的肌肤也松弛得层层叠叠，可他耳窝里却仍是白白净净的，像躲在黑云里的一弯月。
恰如月光倾泻入心，她心中亮堂一下，笑眯眯地抱起手臂：“当然，我会替你保密。”
话音刚落，阿鸾便掀帘而出：“来来来，你们俩帮我将这位大爷抬进去，仔细点，可别颠晃着老人家。”
她身后跟着两名少年，正是济世堂的学徒，一个长得清秀些，名唤徐瑾，一个长得壮实些，名唤黎安。
水遥手疾眼快，马上又将芭蕉叶盖住他的伤口，徐瑾和黎安手脚很是麻利，吭哧几下便将云螭抬到了屋内，安置在屏风之后的一席小榻上。
将云螭放下后，徐瑾和黎安小心翼翼揭开他身上的芭蕉叶，交错纵横的伤口赫然而现，二人皆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
水遥见状忙上前，低声道：“两位哥哥还请见谅，我阿翁实则不是病了，而是被奸人所害。”紧接着，她依葫芦画瓢，将此前云螭教给她的说辞原样说了一通，还假戏真做地流下几滴眼泪，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瞧着难免让人心生怜惜。
黎安不知如何宽慰，只一味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与阿瑾都是守得住秘密的，绝不与外人道。”徐瑾也点点头。
阿鸾听着更是动容，轻轻挽住她的手臂：“傻丫头，往后若是再碰上那歹人，定要告诉于我，在这青鸦城里，有我们护着你呢。”
水遥抹着泪，感激地冲她笑了笑。
今日运气的确好，进城后碰上的都是良善之辈，她简直都要为自己的欺瞒生出几分内疚了。
几人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一位宽衣博带，手提药箱的跛脚男子，面相憨厚，一身布衣素净得发白，同这屋内的陈设一般简朴。他对着水遥微点了下头以作示意，转而径直俯身放下药箱，取出鍉针细细查看起云螭的伤势来，全程一言未发。
阿鸾笑着对水遥道：“这位便是我夫君刘悯，他虽不善言辞，医术却称得上高明，你就放心将你阿翁交给他吧。”
水遥点点头，看着正在忙活的刘悯，脑中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眼前这云螭只在脸上做了易容，届时一旦给他包扎伤口，必然要暴露出身上皮肤，如此一来，那她方才扯的谎不全露馅了？
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攥起手指，就在此时，刘悯抬起头望了黎安一眼，黎安立刻上前道：“大爷，为了便于清理和包扎伤口，我们需得为您剪去身上的衣裳，冒犯了。”
水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榻上的云螭神色却依旧泰然，只微微点了点头。
徐瑾用眼神征求了刘悯的同意后，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起伤口周围的破布，又沿着伤口边沿剪开一圈。水遥心里咚咚打着鼓，紧紧盯着那处伤口，却只见周围的皮肤又黑又皱，还有深浅不一的几颗老年斑，看起来倒真如六旬老头该有的模样一般。
水遥这才松了口气，按下心头疑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她向来风餐露宿，眼下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这半死不活的云螭不知是何身份来历，但总归看起来不像是个有钱的，到时若要交诊治费和药钱，那该怎么办？
水遥心中不禁开始懊悔，这个云螭伤势不轻，要花的银子必定不少，自己一时兴起，竟捡了个麻烦的祸害。
要不干脆趁他们不注意，逃跑算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躺在榻上皱着眉头忍受伤口疼痛的云螭忽然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
只是一眼，又合上了眼皮。
水遥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虚，怪哉，这个云螭好似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算了，刚才来的路上她望见巷口拐角处有家苍蝇馆子，还是去问问能否洗几个碗碟换点铜钱，先糊弄过这一关再说。
打定主意，水遥借口要出门给阿翁买点吃食，转身踏出济世堂，三拐两拐进了苍蝇馆子，同老板说明来意后磨了好些嘴皮子，老板这才勉强同意，只是怕她手生摔坏碗碟，又见她长得灵气秀美，便让她在前头跑堂。
水遥乐得其所，布巾往肩上一甩便来至堂前，恰好几名身着公服的衙差走进门来，嘴里嚷嚷抱怨着：“近日来连夜搜城抓那江湖骗子，无功而返被县太爷骂了个狗血淋头也就罢了，没好几时又出了命案，今儿从一大清早忙活到午时，觉也没睡饭也没吃，这差事真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四哥，消消气，今儿咱们办的是公差，好歹能拿公家钱吃酒。”
“就是，何况戏班子的人一早就全都被传进衙门里拘着了，依我看凶手就在那帮人里，逃不掉！”
几名衙差说着往案旁一坐，身上还冒着奔波的热气，其中那名被唤作四哥的生得眉眼英气，举止颇为豪放，伸手招呼道：“小二，来酒！”
水遥一溜烟跑过去，笑眯眯问：“几位客官，要什么酒？我们有清茶酒、桑落酒、菊花酒、竹叶青……”
四哥不耐烦地打断她：“自然是要你们店里最好的！”
另一名衙差打量水遥几眼，啧道：“年纪轻轻，长得还挺好看，怎会出来跑堂？”
这话顿时引起了其他衙差对水遥的注意，其中一名叫做方逑的衙差目光在她身上骨碌碌来回地转，接话道：“姑娘，当跑堂有什么前途，不如跟着哥几个回衙门，哥们拿油水疼你！”话毕，几人哄堂大笑，惹来旁人侧目。
四哥这才正眼瞧了水遥一眼，转头狠狠拍在方逑脑袋上：“怎么，县太爷的话又忘了？我看我迟早得告诉你家里那位，好叫她知晓自己夫君在外头的德行。”此话一出，方逑顿时就唯诺起来。
水遥全程保持微笑姿态，一言不发地转身到地窖搬了坛最次等的烧酒，掀开坛盖冲里头吐了好几口唾沫，想了想又抱着它绕到茅房，放在里头熏了好一会，又挖了点地上的泥加进去搅拌一番，随后才满意地回到堂前，将酒坛往案上啪地一放：“各位客官，慢用。”
方逑不满道：“这么久？”
水遥笑靥如花：“特意为各位精心调配的上等好酒，我们店里的独家秘方。”
几名衙差不再多言，一边倒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诶，你们听说了吗？早上县太爷审讯那个班主江同怀时，他的表现很是不同寻常，整个人半疯半傻，无论问什么都不理会，只在口中反复喃喃自语一句话：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你们说，心中若是没鬼怎会如此？我猜啊，他多半就是凶手，杀了人后担心冤魂索命。”
“可我们也早已盘问过其他人，都一致道这班主素日为人平善，戏班子里大多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且他与那两个死者更是无冤无仇，怎会下此毒手？”
“这就很难说了，这世间多的是佛口蛇心的渣滓，谁知道那个江同怀表面仁善，背地又是什么模样。”
“但碎尸和剥皮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且昨夜整个戏班子同宿在袖言阁中，从睡下到起早不过两个时辰，若班主是将两人喊出去后杀人分尸再背回袖言阁，他那样大的年纪，如何能一晚上同时杀了两个清醒状态下的壮年男子？可倘若那两人是在睡梦中直接被班主杀害的，分尸剥皮又怎会一点动静都无？”
有人猜测：“会不会是先把死者迷晕了，再背出去处理的？”
四哥摇摇头：“问过了，昨夜所有人都吃的同一锅酒菜，餐具碗碟也都是随机自取，单独下药的难度太大了。”
说着，几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可惜谢小公子被那个江湖骗子弄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一时半会无暇顾及此案，否则从前青鸦城的大事小案，哪一桩不是由他断决？县太爷虽老大无成，教出的儿子倒是个人中龙凤。”
水遥表面上四处忙活着招待客人，耳朵却全程竖着。
聊完了戏班命案，那帮衙差又聊起近日满城抓江湖骗子的事。
“说起那骗子我就来气，这两日辛辛苦苦布下天罗地网，竟还是叫他给溜掉了！”
“是啊，守城的门侍分明也交待过了，切不可放任何可疑人士出城，所有出城车辆皆要一应仔细盘查，真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四哥道。
方逑咂了一口：“那骗子还号称什么大名鼎鼎的无求居士，说是能知前事晓未来，生死人肉白骨，我一开始还被唬住了，真当他有什么大本事呢。”
“无求居士？”水遥一愣，下意识抬头出声。
衙差们停了声，朝她这边看来。
四哥道：“姑娘，怎么，你认识无求居士？”
水遥转过头讪笑两声，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她究竟算认识无求居士吗？
哪怕以书信来往的形式相伴了近两百年，她对他最大的了解，也仅限于这家伙和她一样长命。
自从娘亲去世，水氏灭绝，她靠体内的冰灵珠活了下来，获得了永恒的不死之身，也成了这世间飘摇的无根之萍。最恍惚浑噩之时，她几乎动了取出冰灵珠的念头，好让自己追随娘亲和族人而去，也是在那时，她第一次收到了来自无求居士的书信。
清水为墨，白绢作纸，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生人之念，亡人之魂。
如同清风灌耳，明月照怀，水遥从那一刻起忽然彻底清醒。
永生并非上天的惩罚，而是馈赠，唯有带着娘亲的记忆活下去，娘亲才不会真正消失。
正是这八个字，支撑着她度过漫长的，无尽的阒然岁月。
水遥回过神来，忙摇摇头道：“自然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
她又踌躇一瞬，走近衙差们道：“可以带我去见见那位……谢小公子吗？或许我有办法，可以解他的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