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李超还是被畅畅执意牵着,让爸爸开车把他送回了家。

    “谢谢叔叔,谢谢班长,还有柳柏杨,我先回家了。”

    轰隆隆的吉普车灯照亮了他家门口,李超下车前对着王辛道谢,以往面对大人的那种死性不改与漫不经心消失了,脸上写满了稚气的拘谨。

    “没事儿,快回家吧。”王辛笑着打开车门。

    李超下了车,和车上的畅畅摆摆手,然后径直往家门走去。

    “啊对了。”王辛叫住了他。

    “以后上学要是有什么难处,你和叔说啊。”

    李超讷讷地点了点头,几秒后,又鞠了一躬。

    目送着李超进了家门后,王辛关上车门,感叹了一句“苦命的孩子”,然后继续开车往自家走。

    畅畅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表情怔怔的,王辛以为她还因为窦里琦搬走的事情而难过,因此也没多问。

    只是她一安静下来,车里便只有发动机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让人怪不习惯的。

    其实畅畅的愁绪早就被李超早先的话给冲淡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治愈忧伤最好的良药不是喜悦,而是他人实实在在的悲惨。

    那种心理就像,你看他都那么惨了,你还好意思为了自己那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去悲风伤月吗?

    所以,幸福果真只有比较才能感受得到吗?

    李超家里的事情,那些流言蜚语,连村里的大鹅都能聊上两句。

    他的爸爸把妈妈弄伤了,伤得很严重,所以被警察叔叔抓走了。他妈妈……之前听奶奶和猫奶奶闲聊时候说,已经改嫁到别的地方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李超一直和他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畅畅认识李奶奶,全镇的小孩子都喜欢围着她转。

    因为只要有李奶奶在的地方,就有勾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儿。

    她夏天在广场上支起烧烤摊,孜然和辣椒在空中挥洒,炭火之上油滋肉香,让人光闻到就口水四溢;冬天则蹲在小学门口卖甜甜的烤红薯,买一个回家,在路上捂着手,比手套还暖和,到家再把红薯吃了,有时候撑得连晚饭都吃不下。

    一直以来畅畅都很羡慕李超,天天有免费的烤串和吃,他一定很幸福。

    毕竟大人的事情和小孩没有关系。

    就像每个大人都会说的那样。

    就像她自己。

    她自小没有妈妈,可这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她感知这个世界的快乐。

    还有爸爸和奶奶爱她,现在又有了柳柏杨和柳阿姨。

    所以当她听到李超说:“我羡慕她,和她一起玩的时候,我会假装我和她是一样的,要什么有什么,回家还有爱我的爸爸妈妈。”

    “哪怕一会儿也好……让我忘记我自己……忘记我的家是什么样的。”

    畅畅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好似不敢惊扰那两行哀伤的泪光。

    原来他不喜欢糖葫芦和烤地瓜,他想要爸爸妈妈。

    入夜后,畅畅睡不着,非要抓着柳柏杨和她夜聊。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不喜欢自己吗?”

    “有的是。”

    柳柏杨闭着眼睛,言简意赅一如既往。

    “可我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

    畅畅的声音沉沉的,黑夜照进她的眼底,折射出不一样的斑斓。

    “是啊,你多走运。”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畅畅却依稀听出了别的情绪。

    柳柏杨说完便翻身装睡,摆明不想再和她聊下去了。

    畅畅和他说了一声晚安后也不再言语,但睡意稀薄,便开始胡思乱想。

    黑暗中的灵光一闪,畅畅的眼睛睁大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那些安慰的话。

    怜悯无论假意还是真心,都无疑在说,你看吧,我不一样,我多幸运。

    自我的忧伤可以被他人的悲惨抹去,那他人的幸福又是否会将自我的悲惨放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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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早饭后,柳柏杨回屋补觉,畅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把玩着李超给的那块石头。

    电话铃响,她火速起身去接,那些无谓的烦忧立马抛诸脑后。

    人果然无法专注于与己无关的事的太久。

    和窦里琦结束通话不久,电话铃又响了。

    畅畅从窗边一跃而起,三并两步地拿起电话。

    “喂,我是王畅畅!”

    “我知道。”

    “可可姐!”一听到熟悉的声音,畅畅激动地直跺脚。

    “嗯,生日快乐。”

    听筒中的声音平得像伏尔加湖上的冰面。

    可畅畅并不在意,继续对着话筒撒着娇。

    “可可姐我好想你呀,你今年过年还来吗?”

    “想我啦?”

    语气还是平平的,但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微微上扬。

    “想!特别特别想!”

    “想也没有办法,我今年去姥姥家那边过年,你可见不到我喽~”

    王可可的声音在孩童中少见的低沉,再加上她本身沉稳的性格,总是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每每只有逗小她五岁的王畅畅时,才会显出些孩子气的顽劣。

    畅畅撅着小嘴,回了一声:“哦——”

    “嗯?怎么感觉你好像没有那么难过呢?”

    由于妹妹的悲伤不符预期,王可可显然有些不尽兴。

    “你就知道欺负我,坏姐姐!”

    坏姐姐本人微微一笑,开始合理推测,“你是不是有了新弟弟后就把我忘了啊?”

    “是——呀——”

    畅畅故意拖长了语调,笑眯眯地回击。

    “啧,狼心狗肺的小耗子。”

    她笑骂道。

    “对啊,我就是小耗子,我还是只有了烦恼的小耗子。”

    畅畅突然间有了倾诉欲。

    刚刚和窦里琦打电话的时候,李超的事情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提到他时也只是寥寥几句,讲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虽然很多时候她都搞不清楚自己,但这一次她却明白地知道原因。

    蜜罐里长大的窦里琦,未必会对他的苦难共情。

    她也许会惊讶、会怜悯,但这些都不是畅畅此时想要的理解和反应。

    所以她不愿讲给窦里琦听,却想对着可可姐不吐不快。

    她已经是五年级的大孩子了,又是自己见过最聪明的人,一定有办法解答。

    “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王可可自有一套独辟蹊径的安慰方式。

    畅畅脑中的字句开始快速组织,尽量简短流利地和姐姐说了窦里琦、李超、还有后续发生的事。

    王可可用最大的耐心听完妹妹的讲述后,提出了疑问。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重点在哪里?哪里让你烦恼?”

    “就是……我认识李超很久了,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我一直以为他很幸福的,直到——”

    “直到那天晚上你才发现他其实并不幸福?”

    “对!”畅畅猛着点头,可可姐果然会理解。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畅畅惊讶。

    王可可便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我的同学,我希望他可以快乐,而不是像现在……”

    畅畅低下了头,语气明显低落下来。

    “恭喜你啊。”

    ???

    听了姐姐的话,畅畅更加摸不着头脑。

    “恭喜你的眼睛不再只看自己,恭喜你见到了真实的世界。”

    王可可似乎也不指望她立马明白,自顾自地讲着:“有些人笑不是因为开心,只是为了别哭出来。你很幸福,这很幸运。但幸运不会光顾每一个小孩……这世上有太多不幸的人,你要看见,也要习惯。”

    一段静默之后,畅畅讷讷地问:“为什么要习惯呢?为什么不去改变呢?”

    “因为面对不幸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它。”

    “那那些不幸的人怎么办?”

    “离他们远远的。”

    “为什么!”

    畅畅暂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你记住,钱只会流向不缺钱的人,爱只会流向不缺爱的人,贫穷孕育贫穷,不幸滋生不幸,你不要妄想去做救世主,就算你长大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王可可的语速很快,言语中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畅快。

    可这显然不是畅畅预想中的世界。

    “……这不对……”

    她想说一些反驳的话,却无从讲起。

    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世界侃侃而谈呢?

    可可姐至少已经是出过国的人了,而她连小学都没上过。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如果你想证明我说的是错的,那就先好好长大,去见更大的世界。”

    起于李超终于世界的讨论结束后,可可姐又和她闲聊了几句,就着急赶去参加补习班了。

    畅畅无比寂寞地挂了电话,感觉自己更困惑了。

    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有些问题长大后才会有答案。

    “更大的世界……”

    畅畅从未如此期盼长大。

    这时柳梅在厨房里探出头,笑眯眯地说:“畅畅,你先去把弟弟叫醒,我们要去取蛋糕喽!”

    “好!”

    一听到蛋糕两字,畅畅的好心情又回归当下。

    生日还是要慢慢过,等明天起,她再快快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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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庆祝畅畅的生日,王家今日的晚饭尤其丰盛。

    鱼和排骨可以兼得,红肠肘子平分秋色,小孩子爱吃的虾片和春卷香气腾腾,刚出油锅。

    柳梅和王奶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陈俊威也拎着两瓶好酒过来蹭饭,菜还没上全,就等不及地和王辛浅酌了几口。

    畅畅的馋虫被桌上的饭菜彻底勾了出来,她故作镇定地咽了咽口水,实则心里急得不行。

    她无比自然地凑到了桌子前,伸出两根肉肉的手指,趁大人们不注意时捏起了两片红肠,然后嗖的一下躲到一旁,塞进了她和柳柏杨的嘴里,漆黑的豆豆眼闪烁着小耗子般的狡黠。

    柳柏杨嘴里嚼着油润润的香肠,眼睛却看向茶几上的生日蛋糕。

    “你去,给丢丢再拿一片肠。”

    畅畅怂恿着柳柏杨,可他不为所动,仍旧盯着蛋糕不放。

    “你就这么喜欢蛋糕吗?别看啦,一会儿饭后就能吃到啦!你快去给丢丢拿一片,它被关到小屋里多可怜呐。”

    此时丢丢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小狗,中华田园犬保家护院的本能让它刚刚险些咬着陈俊威的后脚跟。不仅被王辛指着鼻子数落一通,还被紧急关了禁闭,目前正在小屋里哼哼唧唧。

    柳柏杨被畅畅一把推到桌前,还未做贼,已经心虚,一不小心踢到了椅子脚。

    吱嘎——

    顿时和客厅里的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

    等了许久,又从厨房再递出几道好菜之后,两位女主人终于卸下了围裙,可以开饭了。

    畅畅欢欣鼓舞地带着柳柏杨落了座,拽下面前那只熏鸡的鸡腿就要往嘴里送。

    “咳咳。”

    听到爸爸的轻咳声,畅畅疑惑地抬起了头。

    王辛看着女儿,朝王奶和柳梅那边努努嘴。

    畅畅恍然大悟,赶紧站了起来,面朝她俩。

    “谢谢奶奶,谢谢柳阿姨,忙活了这么久为我做了一桌子的菜,你们辛苦了。”

    说完还不忘小鞠一躬。

    大人们一并笑开了颜,柳梅有些害羞,王奶欣慰地说:“有了你这句话啊,奶奶做什么都值了。”

    畅畅受到表扬,再接再厉,又对着陈俊威说,“谢谢陈叔叔特地来陪我一起过生日,还给我买了漂亮的裙子。”

    小女孩娇娇软软的声音让陈俊威心都要化了,“哎呦,不客气不客气,大侄女儿,你喜欢就好啊。”

    他又转头对着王辛说,“你看看,我们家那祖宗要是能有畅畅一半懂事儿,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说着便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

    王辛虽然满脸都洋溢着骄傲,可还是强忍着高兴低声安慰道:“孩子都有自己的性格,你得慢慢教,长大点就好了。”

    柳梅没做声,默默为小哥填满了酒杯。

    “畅畅,这一桌你都要谢遍了,就差你爸爸了,你要谢爸爸点什么啊?”

    王奶哄逗着她。

    这一下子可把她难住了。

    偏偏这会儿爸爸还装作洗耳恭听地样子,像是十分期待她的回答。

    “嗯……”

    畅畅在心里酝酿着,这几天藏在笑容底下的心事忽然间于心波中涌动。

    “谢谢爸爸。”

    畅畅看着爸爸的眼睛,轻声说着。

    “嗯?这就没了?”

    原本还期待小糖罐能再倒出什么迷魂药来,结果人家这回走含蓄路线了。

    王辛装作失落的咂咂嘴。

    嗯,就是想谢谢爸爸。”畅畅低下头,羞涩地笑了笑。

    “我真的很幸福,能做爸爸的小孩。”

    她的眼睛盯着桌子,说出这句话时,已不自觉地带了些哭腔。

    场上安静了一瞬,大家都在看着畅畅。

    小小的孩子,五官尚未长开,却已不再完全是天真无知的模样。

    不知何时起,她主动戳开了精心营造的真空泡泡,去现实的荒原上望了望,她换上了羞怯真挚的眼神、沉静哀伤的面庞。

    她正在一往无前地长大,每一天的经历都在丰富她的内心。

    王辛大笑着,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企图让眼泪蒸发。

    “我也很荣幸,能当你的爸爸。”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多想让她也看看,他们的女儿,多么的美好。

    王奶悄悄地擦了几下眼泪,笑着说:“哎呀快趁热吃饭,爷俩儿还在这儿谢来谢去的!梅丫,给你哥盛点儿饭……”

    感伤的氛围戛然而止,饭菜的香气让思绪沉入心底,一切恢复日常。畅畅扯着鸡腿大快朵颐,王辛和陈俊威也继续举杯对酌。

    陈俊威刚刚看着这父慈子孝的画面受了刺激,看着连闷了几口苦酒,向王辛和妹妹吐槽起来自家闺女。

    柳柏杨默默低头地吃着饭,却时不时地把目光往畅畅身上凑。

    “你咋了?哪个菜够不着?我给你夹。”

    畅畅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站起来夹菜,热心提供代夹服务。

    他笑着摇摇头。

    “啊~等不及吃蛋糕了吧!”

    畅畅低着头,宠溺地点了点他的鼻尖。

    “爸爸,我们先把蛋糕切了吧,柳柏杨等不及吃啦!”

    “好嘞!”王辛爽快答应。

    柳梅回身把蛋糕从盒子里端出来,白白的奶油蛋糕,上面缀满了粉色的小花和银色的糖豆,畅畅坚持让大人们在插上十三根蜡烛,拉着柳柏杨一起虔诚地许愿、吹蜡烛。

    柳梅欣慰地笑了,拍着手给两个孩子唱起了生日歌。

    那天晚上蛋糕的味道柳柏杨早就忘了。

    但他唯一不会忘记的,就是烛光氤氲中,畅畅亮晶晶的眼神。

    你说飞蛾,为什么喜欢光火?

    是不是只要看着它,心里就会热乎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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