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淳光二十三年四月,燕都。

    狩猎司三百甲士夜奔一百八十里,将一处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风声缠绵,竹影摇曳,夜虫鸣叫,客栈灯火通明,独独不闻一丝人声,似一幅荒诞的夜宴画卷。

    孤月悬檐,鬼魅作乱,黎明之前最是幽暗。

    “宗大人。”

    两列甲士次第退让分出一条窄径,出鞘的成排刀刃在清亮的月色里泛着银光,照出一张英冷肃穆的脸,面颊上一道淡淡的伤痕尚未平消。

    狩猎司大司卿宗镇自队列后方疾步而来,蹙眉望向那怪异如幻境的客栈,沉声问道:“甲雀可在?”

    “禀大人,一十四只甲雀,三只甲鸢,全都折了。妖女定然在此。”

    长刀铮然出鞘,宗镇目色冷戾,抬眉觑着那摇曳的客栈灯火轻嗤一声:“她在等我们。”

    话音尚未落地,静寂如陵墓的客栈骤然活了过来,影影幢幢的灯火里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入耳,微风和着酒气远远近近地散过来,缠绕入鼻。

    楼上正堂大门悠然打开,吱呀声摇摇晃晃,酒香绵软袭人,一袭墨色裙摆摇曳而出,烫金的莲花纹潋滟如水,雪白的里裙在行走之间映衬着烛火与刀光,挺拔如松的纤细美人隔着斗笠上的黑色面纱漫不经心地问道:“敢问诸位可是在寻我?”

    刀鸣不过一瞬,破空而来的尖刃将将停在身前将那朦胧的面纱挑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先是瞧见一副点了朱砂的红唇,唇角微微勾着,如素色生宣上游弋的一尾红鲤;再往上挑,便是一双汪了山泉的含情目,眼睫一抬,上挑的眼尾里便生了钩子,一睁,勾出一点娇媚,再一眨,又放出一点薄情。

    “大人,你是在找我吗?”

    美人话音清泠,却让宗镇晃了一瞬的神,低眉时一柄短刀已堪堪抵在他心口,刀柄上煞气汹涌,又一瞬时,刀尖已没入他胸中,抬眸只见那双含情目明明盈着笑却冷若冰霜。

    迷魂术!

    “放箭!”

    宗镇单手握着刀刃生生格开,鲜血横流如珠玉坠地,长刀尚未提起,眼前骤然一片朦胧,一阵冷香沁入口鼻,他一刀挑开那妖女蒙在他头上的黑纱,面前火烛摇曳的客栈已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再次静寂无声,妖女已无踪影。

    箭矢带着火油四处飞落,客栈一瞬陷入火海,宗镇于火海之前横刀而立:“甲士听令,天罗地网!”

    候命的甲士得令变换阵形,背上机关匣中金丝迸溅,错落交叠,一刹之间织了张货真价实的天罗地网,仿若一只金色的巨型鸟巢。

    客栈在烈焰焚烧中逐渐坍塌,浓烟赤焰中的火光骤然大盛,急促的蹄声踏空而来,席卷起一片灼人的炽热,众人愕然之时,但见一人一马浴火冲出。

    白马通体温润如珠玉生辉,额前一只尖刀样的螺旋长角逸散着银色光晕,颈间茂盛的红鬃与烈焰交相辉映,马背上的美人衣袍翻飞,如一团浓墨泼洒在矜贵的绸缎上,溅出一片浓郁的深潭。

    马蹄所过之处,烈焰如红莲绽放,烧得半边穹庐似残阳落霞,又似血雾弥天。

    天罗地网脆弱如枯老的蛛丝,在烈焰舔舐下即刻化作乌有,灰烬漫天,众人惊慌大呼。

    “啊,是辟火兽!”

    “快放箭!”

    “放箭!”

    人声嘈杂,杀意犹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箭矢如雨打梨花簌簌而落,美人冷嗤一声,迎着箭雨疾冲而来。

    辟火兽仰天长鸣,长尾一甩,一簇炽焰如火龙漫卷,登时将天地烧成一片火海,甲士们阵型大乱,逃脱不及者瞬间沦为薪柴。

    “大人,后会有期。”

    炽热的风声将话带到耳边,宗镇胸口剧痛,咬牙将刀猛扎入地上强稳身形:“妖女可恨!”

    *

    晨间清风徐来,帐内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榻上满头乌发铺叠着乱在一处,一截白藕般的肩臂袒在外头,赫然是那头夜纵火的妖女。

    层层叠叠的帐子骤然被拉开,朱砂袍袖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将榻上睡着的妖女拽起来,恨恨地骂一声:“夷鸣,你这逆女闯了大祸了!”

    夷鸣睡眼惺忪地斜了一眼,面不改色地推开那只手,施施然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拉下架子上的衣裙穿戴起来,漫不经心地挑挑眉:“少主作何这般瞻前顾后的,不过是几百偃甲士而已,这也算杀孽?”

    得夷背过身去不瞧她穿衣,只真心觉得累得慌:“姑娘家家的得学会避着人些,更遑论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又在我眼前换衣裳?教你念了那么多书,你都学了什么,怎么还不像个人?”

    夷鸣拢起衣衫娇俏一笑:“我学了呀,喏,昨夜我遇到一姑娘,依着她的样学了饮酒、献媚、脱衣、勾腰、上榻——”

    “闭嘴!成何体统,简直有辱斯文!”得夷头痛不已地掐掐眉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就不该让她去花楼里玩乐,那哪是正经人去的地方!

    “少主也别单说我,我不是人不懂礼法,你也不懂么?我不过是贪吃几杯酒,可什么都没做!你可是大清早的掀人家帐子,不是说女大避父兄么?”

    夷鸣坐到梳妆台前捋着长发朝着镜子里的得夷理直气壮地勾勾手:“少主,过来给我簪发。”

    你这般骄纵犯上的还知道我是少主?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才是千金贵体呢。

    呵,要忍!自己熬心费力百来年亲手养大的,掐死了可惜!

    得夷认命地上前为她梳好发髻,蓦地瞧见她光洁的后颈上莫名多出一道血痕,顿时紧张万分,遂拿了镜子对镜照着让她细看。

    “夷鸣,这是何物?”

    夷鸣对着镜中逐渐冷了面容:“宗镇的血。”

    得夷目光一凛:“这是追踪神魂的血印。凡人之血不可能渗到你身上,如此的话……那宗镇他非仙即妖!”

    “是么,那又如何?”

    夷鸣拿起一枚花钗不紧不慢地往发髻上插:“我与少主毕生所求就是杀尽天下狩猎人,以化你辟火兽一族的怨气,早日往生。宗镇既是狩猎人,管他是仙是妖,我都是要杀的。”

    得夷蹙眉,隐隐忧色遮了个七八分有余:“夷鸣,你是不是早就察觉到宗镇非凡人,此次在客栈交锋……这印记是你故意染上的?”

    “怎么,少主以为哪里不合适么?”

    “哪里不合适?从你们交手这几次来看,宗镇非大仙即大妖,你——”

    “我又不会死。”她说得轻巧。

    “可是你会疼。”他脱口而出。

    夷鸣掀了眼皮子,在镜子里目光如炬地盯着对方,缓缓地转身,眼中呈现出一缕不能理解的疑色:“少主,你从前不这样的。”

    我们这般的人,呵,勉强能算个人吧,毕竟还披着人皮呢,何曾在乎过疼这种东西?

    可话也不是这么绝对,少主能疼,她有什么可疼?

    她生在这世上不就是来受疼的么?

    她都不在乎,少主在乎个什么劲?

    *

    是夜,风熏月明,郁郁葱葱的竹林里逸散着竹叶的清甜香气,野鸟喁喁私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引着宗镇踏进这魅影婆娑的深林。

    林子蜿蜒曲折似乎走不到尽头,宗镇蓦地发现他踩过的草丛居然没有一丝声响,他伸脚在掉落的枯叶上碾了一碾,依旧无声。

    这妖女好大的能耐,如此轻易引他入幻境,幻境被他识破后,竟依旧稳固如常。只是此刻那无尽的幽深小径似乎到了尽头,一幢竹楼孤立在墨色林海中,阴冷的煞气与他所留印记的血气交缠着扑了过来。

    常人落了此境多半魂儿都要吓掉一半,这鬼气森森的竹楼里藏着食肉啖血的美人蛇都不意外,但宗镇就是知道,那妖女远比美人蛇要可怕。

    竹楼吊得高,往上去的楼梯在墨色的夜里随着他的脚步吱吱呀呀,像迎亲的喜娘上绣楼里接新嫁娘。

    宗镇眼睫一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思绪居然也会被这幻境影响,不然他何故在这种鬼地方想到接亲这种欢喜的事情?

    三更半夜一座深林的孤楼里,一点人气都没有,这是接什么亲?

    楼梯尽头的房门开着,一轮月色洒在屋内,宗镇瞧见这房里挂着一道又一道的银雾色轻纱,自房顶垂下来,落在地面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扫动,如夜色下遥远而平阔的江面被摇荡在天地之间的野风吹皱了镜面,粼粼波光如星子坠落。

    “宗镇大人,别来无恙啊。”

    清泠柔软的声音顺风而来,在这看似狭小的竹楼里打了个旋儿落进他耳中,宗镇穿过那影影幢幢的纱幔往前探去,却觉得这纱幔一道又一道怎么都走不到头,一声轻笑从四面八方卷到他身上,带着些小女儿家的娇俏。

    “宗镇大人为何不说话,不是心心念念想见我么。”

    问话声音近在咫尺,面前依旧是朦朦胧胧的纱幔,宗镇嗤笑一声:“障眼法。”

    面颊上突然一凉,仿佛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拂过,宗镇瞬间拔刀,却只削落一地轻纱。朦朦胧胧的月色终于清明起来,隔着几道纱幔那边立着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宗镇大人,你看到了什么?”

    宗镇以刀尖挑开一道又一道纱幔,朗声嗤道:“世间妖邪在我宗镇眼里,终究都是空空如也。”

    清风袭来,他已立在最后一道轻纱前,看着那纱幔后风姿卓越的女子,眼瞧着一只纤长莹润的手从纱幔中伸了出来,月色下的指尖里透着些淡淡的粉白,一节玉似的白皙腕子微微地勾了一下,腕上成串银铃叮当脆响。

    “宗镇大人,为何不掀开帐子看我一眼?”

    时间似乎被抹去一时半刻,宗镇望着那只仿若书中所言的柔荑,心底涌出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只手,甚至在那冰冷如石的手背上抚了一把,女子一声轻笑,就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微微移臂将纱幔分开了一条缝。

    女子一身朱砂红衣,珠翠生辉,银铃叮当,仿若二八新嫁娘。那张魅惑众生的脸,正唇角弯弯地对着他笑。

    “宗镇大人,我再问你,你还是两眼空空吗?”

    宗镇心头一紧,不,一点都不空,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他在心里仓皇地嘶吼起来,原来是你!

    自生于幽都万仞幽冥之下,受怨气诅咒供养的世间至邪之物,无命妖刀!

    面前女子巧笑倩兮,宗镇刀锋一闪,只听得一声金兵相击,一把长刀铿然铮鸣,寒刃幽幽,竟一把斩断了他的兵器!

    鸣鸿妖刀!

    下一刻,鸣鸿已贯透他腹背,鲜血如注,而他左掌心里尚握着妖女那只冰冷柔软的手!

    新嫁娘纤纤素手抵在他胸膛上,骤然一推,腰腹间长刀猛然拔回,宗镇鲜血喷涌颓然倒地,一柄短刀接着直直楔进他心口。

    蚩尤配刀苗祖!

    宗镇冷戾的脸上迅速褪尽血色,一边吞咽着泉涌一般的热血一边嘶哑着嗓子问道:“无命,你竟然能炼化鸣鸿、苗祖,就不怕来日不得好死,魂飞魄散么?”

    新嫁娘跪伏在宗镇身上粲然一笑,直直地拔出苗祖,自他心口喷涌不止的血口子上抹了一指鲜血舔进唇中:“求之不得。”

    裙摆上的淋漓血迹擦着他的面颊而过,宗镇躺在荒楼的月光里看着那摇曳生姿的背影扬长而去,轻笑声与银铃声顺着风声飘向远方,在这无声的暗夜里如鬼魅穿行。

    一只甲雀冲破夜色,自幽深的竹林中飞向燕都内城。

章节目录

无命妖刀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六青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六青山并收藏无命妖刀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