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如一片撕不开的泼墨,甲雀一声凄鸣落在一片荒坡,一匹丈高有余的银色巨狼奔袭而来,随着甲雀当空落地,月光下一头黑蛟盘在坡上静寂无声,巨狼一爪贴上黑蛟额前,莹莹灵光流转之间,黑蛟又化作人形,胸前与腹间的血窟窿触目惊心。

    巨狼将宗镇驼上背凌空而去,一阵狂风暴起,荒坡在飞沙走石之下瞬间被夷为平地,独留几分隐隐约约的血腥气飘散在风里。

    *

    山坳三面围得严严实实,百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在杂草坡上来回晃悠的一匹辟火兽,熟悉的红鬃白身以及银色独角,老练的猎手们蓦地心生退意。

    狩猎司这半年来损了多少猎手?

    前几日大司卿亲自带队都没能抓到那作乱的妖女,还差点丢了自己的命,他们又有几条命呢?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不知这匹辟火兽是不是总与妖女相伴的那一匹。

    倘若是那一匹,那就可怕得很,妖女必然就在附近!

    妖女的刀实在是太快了,而且这匹辟火兽会御火!可他们已经半年都没猎到一匹辟火兽,圣上大怒之余对狩猎司极为不满,再空手而归怕是要遭刑罚!

    包围圈逐渐缩小,那匹灵兽悠哉悠哉的蠢模样的确很诱人。

    带队的佐领挥舞着手势示意猎手们包抄上去,弓箭、弩机、长刀、绊马索……林林总总的家伙全都亮了出来。

    佐领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白毛汗,鼻尖上挂着一颗硕大的汗珠,双目因为极力圆睁而撑得眼眶酸胀,待那蠢兽晃悠到一处狭窄的陡坡上时,他率先射出一箭示意狩猎行动开始!

    弓弦“铮”的一声弹响,箭羽如流光疾纵,尖刀般刺进那辟火兽蹄边的石缝中,那华美的灵兽像是被惊到一般,扬蹄嘶鸣一声后,竟掉转方向迎着呼啸而来的箭雨奔踏而来。

    蹄声哒哒,赤焰红的长鬃在幽静的山坳间夺目得近乎刺眼,猎手们狂奔着拉起数道绊马索,弩机不断射出箭簇毒槽中涂抹有麻翻牲畜的药液的箭矢,包围圈正像一个麻袋一样缓缓束口。

    那匹灵兽没有放火,佐领心内一喜,看来这不是妖女那匹会御火的辟火兽!

    “继续放箭!伤了皮毛也无妨,今日必须把它拿下!”佐领激愤地吼出命令,无论如何一定要猎到这匹灵兽,只要兽角无碍,其他的都不值得一提!

    如今不比从前了,哪还顾得上不伤它一丝毫毛,就是打死了也好过空手而归!

    灵兽已冲至第一道绊马索近前,猎手们已布下机关桩,这木桩埋得极深,就算是大象被绊住了也得跌个倒栽葱!

    众人紧握刀柄,心中不约而同地涌起一股股高涨如火的激昂之情,各个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夺得头筹,看谁能砍下猎捕灵兽的第一刀!

    大衍猎捕辟火兽的传统已逾百年,可这灵兽亦是凶兽,君只看它通身是宝,皮毛御火、血肉延年、筋骨有灵……却不知这性子温吞的灵兽发起狂来也是要吃人的,且看它额前那长角就能猜到惹它兽性大发的人会死得有多惨。

    可这灵兽的长角却也邪性得狠,破开的肠肚越多,受的血气越多,灵气越强,受用之人自然更能益寿延年,当朝圣上已逾天命却若而立之年,想必这江山还能再坐个一百年!

    是以越难猎捕的兽,搭上人命越多的兽,染血越多的兽,越受圣上喜爱。

    而能活下来的第一刀猎手,赏五十金!

    至于江湖猎手更是铤而走险,毕竟谁不想享用一下只有当今圣上才能享用的好东西?

    蹄声震耳,似乎连脚下的草地都在跟着微微震颤,灵兽的前蹄触及绊马索,果然如所料跌翻出去!弓箭手收弓,围在前方的猎手们一拥而上,万里晴空却在霎那间乌云盖顶,山坳间骤然阴风四起!

    佐领大惊失色,瞬间通体生寒,猎手们的嘶吼声仿佛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给蒙住,他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猎手被那狂躁的辟火兽扬起头颅,那冒着寒光的尖角无情地穿刺过他们的胸膛肚腹,喷涌而出的鲜血将那凶兽炽焰一样的长鬃染得更烈更红……

    灵兽霜白的皮毛上片片猩红,它踏过成堆的死人冲向第二道绊马索,心惊胆寒的猎手们各自握着兵器步步后退,佐领咬牙下令:“进攻!”

    阴风怒号如万鬼齐哭,晦暗的天色骤然亮起一星赤色光芒,像烈火把泼墨的天色撕开一道口子,继而是一片乍泄的金光,金光大盛之后,是那熟悉的令人闻风丧胆的赤色烈焰!

    另一道蹄声踏空而来,猎手们惊恐失色,瞬间凉了满腹热血,握着兵器的手颤抖到筋骨发麻。

    “天要我亡,”佐领握紧腰间的刀柄,猛然拔出长刀,脸上已然是一副饮恨归西的悲怆之色,“大衍无德,却要我等草芥死无葬身之地!临阵脱逃者,先过了我的刀!”

    夷鸣驭灵兽而来,于烈焰中冲向那匹伤痕累累的辟火兽,赤红的火焰如巨龙一般将茫茫草坡舔舐成一片火场。

    而那猩红如罗刹般的辟火兽,竟在烈焰的焚烧中焕然生辉,皮毛上的肮脏血渍化作飞灰而散,被毒箭穿透的伤口愈合如初,受了血气的红鬃银角光泽照人,宛若新生!

    炽焰灼人,猎手们不顾佐领命令四散奔逃,却见妖女面色冷戾,瞬间驭兽落至山坳出口,炽焰如洪头巨浪扑来,迎面将猎手们围死在圈中。

    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眼看着那一人一兽从烈焰中一步一步地踏来,墨色裙摆翻飞如妖艳的地狱之花,妖女的刀刃被火光映得赤红夺目。

    猎手们看见那艳色绝世的妖女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样悠然自得地笑了一下,轻飘飘道:“该我做猎人了。”

    妖女的刀真的很快。

    猎手们最后看见的是自己胸膛里喷涌而出的鲜红的血,血落在自己面颊上、眼眶中时还是温热的,最终还有一人一兽带着那匹辟火兽消失在火光中的血色背影。

    幽幽山道上,两匹辟火兽并肩而行,向着传说中的圣地月弥山深处缓缓前行,其中一匹背上伏着个人,面色苍白地抓着灵兽的长鬃摇摇欲坠,墨色衣裙衬着灵兽霜白的皮毛和赤色长鬃摇摇摆摆,像飘荡在山间的招魂幡。

    越深入月弥山领地,周身被压制得就越厉害,夷鸣只觉得身上剧痛欲裂,脑内一片昏沉。似乎整个人都要被压碎或者撕裂,背上的鸣鸿与腰间的苗族都不停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脱鞘而出刺透她的身躯。

    天上不知何时落雪,针尖样的雪丝细密如织,落在脸上有麻麻的刺痛感,伏在灵兽背上的夷鸣身上很快就落了一层蒙蒙白的雪纱,像一尊脆弱易碎的神女瓷像。

    一人两匹已接近月弥山中心,山势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几欲呵气成冰,雪丝早已变成鹅毛大雪,夷鸣身上那层覆雪越加厚重,她动动僵硬的身子想要抖掉那些落雪,却发现那雪衣早已在她身上结成了硬冰。

    她蜷起僵硬的拳头一寸一寸地敲碎那华美冰冷的枷锁,任由那些尖刃一样的碎冰把她划得鲜血淋漓,她反手拔刀,以血饮刃,震颤的鸣鸿和苗族很快归于宁静。

    热血很快结成细碎的冰碴凝在伤口上,像悬崖上生长在裂缝里的花。

    夷鸣伏在灵兽背上仰头望向那缥缈的峰顶,唇齿间血气弥漫,眼神骤然清明,身下的灵兽突然开口道:“夷鸣,疼就刺哥哥一刀,饮点血罢。”

    她兀自摇了摇头,安抚地理了理灵兽的长鬃:“哥哥,我不疼。”

    顶峰在即,一路风雪肆意吹虐如刀剑凌迟,偏偏两匹辟火兽都安然无恙,唯独夷鸣被这风刀霜剑割得遍体鳞伤、衣衫褴褛,灵兽洁白如玉的皮毛也被她一片又一片的血渍染得触目惊心,发髻被吹得四处披散,长如泼墨的青丝倒垂着,跟灵兽那赤色灼人的长鬃缠在一起风中凌乱。

    夷鸣愈发觉得双目刺痛,抬眉觑见月弥山峰顶那耀目的金色光晕,那是妙音神女羽化前用尽神力最后护佑着的一片净土,她要做的就是把这匹辟火兽送到那方秘境中。

    顶峰不过尺寸之地,虽无风雪,可这神力汹涌的金光于夷鸣而言仿若千刀万剐的酷刑。

    她是生自于幽都鬼蜮的一把妖刀,是神灵眼中的魔女,是世人喊打喊杀的妖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她站在这神灵庇佑之地,承的就该是这挫骨扬灰的罪与罚。

    夷鸣从灵兽背上翻滚落地,已然被这神威压得直不起身,却紧咬着牙单膝跪于地上,拔出鸣鸿横向左臂一划,汩汩鲜血尽被鸣鸿所饮,刀身好似梦中乍醒一般红光大盛。

    金色山风吹拂着墨色长发扫在夷鸣苍白的脸上,她挥刀凝力一劈,仿佛将这片金色光晕织造的纱幕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口子里面正是世人从未见过的桃源,满眼青绿一跃扑进她眼中,隐隐的花香气逸散出来,似乎还有清脆的鸟儿啼鸣。

    两匹辟火兽以额上银角交错着触碰几番后,那匹被她从南山坳中救出来的辟火兽颔首贴了贴她的面颊,继而扬蹄一跃,红色长鬃与尾巴在金光中划过一道夺目的虹,那只灵兽便消失在了去往桃源的裂缝中。

    夷鸣抽刀,裂缝中的桃源在她面前逐渐消失,面前又是一片空茫的山峰,金光环伺,一峰又一峰,没有尽头。

    她的灵兽屈起前肢,偏头以银角碰了碰她的肩:“上来,哥哥带你回家。”

    夷鸣收刀爬上辟火兽的背,双眸一闭,人事不知。

    下山的道路依旧风雪弥漫,那一头墨色长发不知何时变了银霜,蹄声飒踏,银铃儿叮当,声声回响于幽谷险壑之间,像不得往生的孤魂野鬼哭丧,又像明日天晴窗棂边的莺儿啼唱。

章节目录

无命妖刀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六青山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六青山并收藏无命妖刀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