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语”

    “到”

    高若飞晃了晃手里的名册,微微笑了笑,好像对什么格外产生了兴趣

    “朱语”

    “…到”

    女孩不明所以,以为教授点错名字了,居然又重复点了一遍,她也只好重复答应,疑疑惑惑地又回答了一个到,高若飞把目光移开名册,在教室里搜寻,又确认了一遍,这次把名字和脸对上了,他再次笑了笑,飞快看了女孩一眼,接着又点下去。

    “米采”

    “到”

    朱语旁边的一个女孩举手答应下来,接着放下手来,转过头对着朱语笑了笑,那双手骨骼均匀皮肤光滑,叮叮当当地戴着很多双编织手链和水晶珠串。

    “看什么看,好看吗,你也想戴?”

    “好看,我也想要,我想学学你”

    米采笑了,她梳着短短的头发,只齐耳,甚至能看到耳侧贴着鬓角的碎发。看到朱语诚恳的神情,她退掉了一只粉玛瑙手串,放在两人面前本子上

    “我讨厌别人学我,女人就是麻烦,女人就是这样,三个女人一台戏,今天你学我,明天我恨你,永无宁日,比如今天有人戴水晶戒指,明天就有人戴满手的水晶戒指,今天有人穿吊带,明天所有人都穿吊带,真的是烦。不过,我看你面善,看见你就喜欢,所以给你戴戴,粉玛瑙,我的幸运石”

    “可你自己也是女人啊”

    朱语看着作业本笑了,慢慢地说着。她的头发盘成一个非常整洁的舞蹈生发髻,用发网盘在脑后,一个规整圆和的轮廓。

    “我自己也是女人,不代表我不能批判女人,这就是人类的伟大之处,自觉,你懂不懂,而且我批判女人久了之后,我现在也逐渐发现男人也就那样,也没什么好的,女人没有朋友,男人更加没有,如果女人的朋友是武则天和王皇后,那男人的朋友都是林冲和陆虞候”

    米采整理了一下背带裤的纽扣,又从手腕上退下来一只编织手环,绿色纺金线,在光下面闪闪发亮。朱语笑着试了试,又退下来了,放回书本上。

    “怎么不戴了”

    “不好看,红色配绿色,而且我的手上戴不出你那种感觉,那种,自由的,流浪的感觉”

    “我也觉得,因为我天生小麦色皮肤,适合做流浪者,nomad,  而你一看就是那种被保护的很好的,白白净净的,跳跳舞溜溜冰,哦,我说的是真的溜冰”

    米采看到朱语懵懂的神情,知道她完全没听懂溜冰这句话的意思,就掩盖过去,拿起课本继续说别的。

    “怎么想到报这个课的,谁会想学梵语”

    “我就想学,听说这个老师很厉害,独步天下的水平,想知道知道,领略领略”

    “你看啊,朱语,现在这间教室能坐满,但我保证再过三个星期这个教室最多只能剩一半人,我是为什么来呢,这是因为我不得不来,这是我的必修课,这就是这个教室几周以后还会有人的原因,我们不得不来,而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知道为什么他要点你两遍吗,因为你从进班开始看起来和就别的学生不一样,像个冤大头,我也能看得出来,你竟然是真的想学梵语。”

    高若飞正在处理名册,一张张点着手里的资料,准备一排排地往下发,教室里窃窃私语什么都有,米采趁机继续跟朱语说话

    “他本来打电话告诉我们要推迟一个星期开课的,因为风沙大,他被困在敦煌了回不来,不知道是怎么回来了,可能是坐三轮车突出了重围吧,他看起来很和蔼,但你不要被他骗了,他是非常严苛的,听上一届人说,他挂掉了很多人,你一看就是刚进大学,不懂门路,不如我们快毕业的人”

    “哦,那我还是退了课吧”

    米采一下笑出声来,几个同学嫌弃地看过来,她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你刚才还那么踌躇满志,怎么一下子就变卦打退堂鼓了,小马过河嘛,万一你天赋异禀,突飞猛进,明心见性,见道成佛,觉得很简单呢”

    “万一没有呢,不是白学了,不如选别的课,攒别的学分”

    “万一有呢,而且没有你,这个课我坐都坐不下去,真的,坐都坐不下去,逃又没法逃,他又超级爱点名,上学期上语言学概论课,每次总点我,留下,留下吧,我现交的朋友朱语”

    “其实,我不叫朱语,我本来叫…”

    高若飞敲了敲黑板,台下都安静了,他从三支粉笔中选择了最短的一支,在黑板上写了一个Mahayana,大乘佛教,似乎想从这里开始介绍,想了一会儿又擦掉了,换别的地方开始

    “我们先看看梵语用梵语怎么说吧,samskrta, 耳熟吗,我们都知道Sanskrit是英语的梵语的意思,这就是英语的好处,因为它把一遇到陌生的词汇就把原封不动地加进英文,所以它又杂又乱,像个杂货铺…anyway,我忘了我们说的是梵语…这门语言精奥深微,但已经很少有人说了,如果我们现在去到印度,在高僧大德和上师guru之外寻找活着的说梵语的人,那是凑不齐一个镇子的,一没人说,那再美妙的语言都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就像世界是先因为人而存在的,就像四大美女的名号是先因为美女而存在的,没有美女就没有美女的名字,没有人就没有世界,即使这个人是世界上最恶的恶人,世界仍旧是为他而存在的,而且特别是为他而存在的,相比之下我们都是残次品,中间状态的人没人喜欢,因为最恶的恶人最纯洁,恶人的世界是很纯洁的…”

    朱语和米采面面相觑,米采轻轻伸了伸舌头,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虽然它几乎不再存在了,但它却对世界上另外一门语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就是我们的母语,中文是有机窍的语言,无处不在。比如世界,你们喜欢这个词吗,我喜欢,大千世界,世界就来自于梵语,还有很多,很多很多,接下来我们慢慢讲…”

    朱语挎起托特包走出教室,窗外的冬青该洗了,油绿的叶子上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米采在身后赶上她,乍然站起来,才发现朱语很高,比米采高大半个头,让这个假小子看起来反倒更像小女孩。

    “别走,朱语,一起吃饭,我请你,餐厅三楼,随便你吃你喜欢的”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朱语握了握托特包的细带子,包上的法语商标字母也因为她的动作而晃动,她低下头笑着问女孩,明明她才刚进大学,反而像个姐姐

    “因为你看起来像白天鹅”

    “好”

    两个女孩一高一低地穿过冬青树篱笆,绕过教学楼的走廊,走到餐厅里来。米采看起来小心翼翼的,走在前面掀开塑料片门帘,好像朱语是玻璃做的,害怕朱语会碎掉,会突然生气或者伤心。

    “来,吃,你要的寿司”

    米采端着托盘走过来,朱语伸手点点那边的玻璃窗作了一个OK的手势,让她等一下,不一会儿她拿着两瓶饮料回来了,都是透明的碳酸汽水。

    “你喜欢喝这个啊”

    “嗯“

    她把托特包放在椅子上,整理了一下米色半袖衫的衣肩,肩背挺直,手臂到脖颈的线条纤细而修长。

    “你刚才说,你不叫朱语,怎么回事”

    “我不叫朱语,我叫朱语柔,我妈妈给我起的名字,后来我爸爸觉得不好,上学不能用那个,就让我叫朱语,我就改了一下名字,但我还是喜欢朱语柔”

    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把朱语柔说得很慢,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也惋惜自己不能用真名上学。

    “为什么,你爸爸事情好多啊,连这个也要管”

    “因为他不想让我被别人知道”

    “为什么,难言之隐啊,有故事”

    米采马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凑近了来听,准备好听一点八卦新闻的架势,朱语却整理好了衣肩,抬起头来,轻轻摇了摇

    “不为什么,不能和你说”

    “好吧,唉,这也是常有的事,大学就是八仙过海,什么人都有,这样的关系那样的关系那是错综复杂的,不让人知道未必是件坏事,那你也很信任我嘛,上来就给我真名出场,谢谢你,但我觉得你不应该那么轻信别人,你看起来就是对任何人都不设防的样子,你应该学学了解一下真实的世界,生活不是童话故事”

    “高老师很聪明,我羡慕他,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有一种活法,但是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所以学者和僧人才会不停追寻,直到找到正确答案得到休息为止”

    米采吃了一口饭,伸手拧开螺纹瓶盖,撅着嘴嘟囔着

    “你适合上他的课,你和他有共同语言,你真的在听他讲课,我的天哪你真的愿意倾听他的内心世界,你就是他说得那种先是美女再四大的美女,而我们就是缘木求鱼的整容怪,其实我们都不听他的,他就痛心疾首说你们怎么那么麻木,只看到名相,不追求知识,我为你们悲哀,我们就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喜欢吃寿司,喜欢寿司米饭的味道”

    “我也喜欢,但是学校的寿司不好吃,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就是调味米饭而已,饭是饭,鱼是鱼,强行拼在一起,很僵硬,很不和谐”

    朱语也吃了一小口,手机响了,她停下筷子,拿出来接,冰蓝色的翻盖手机壳让她的手指看起来纤长白皙,那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顿挫沉稳,朱语点着头答应着,直到挂掉电话,她不好意思地冲米采笑笑

    “是我叔叔,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高尔夫”

    米采放下筷子,作了一个哇的姿势,凑近说

    “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你家是什么故事了,大小姐,我的白天鹅大小姐,谢谢你赏光和我这个丑小鸭吃饭,谢谢你听我发那么久牢骚”

    朱语低头笑了,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那寿司只被她吃了小小一口,静静地躺在盘子里。

    “我会请回来的,我也喜欢你,米采,你什么时候毕业呢,毕业打算做什么”

    “明年,不过我们东南亚语系的人很好找工作的,不用担心”

    “那就好,但那也真不好,因为我们只能当一年的同学,你就得离开学校了”

    女孩已经吃完盘中的寿司,整理了一下背带裤的纽扣,抬头看了一眼朱语背后的钟表,笑容马上消失。

    “完了,我忘了,下午有课,老师说今天有事,提前到中午一点半上课,朱语,我得走了,千万别退课啊,高若飞的课你可千万别退啊,走了”

    米采背起包拿走碳酸饮料,顺便把盘子里最后一个海苔卷拿起来拿走了,她回头摆摆手,直到走出餐厅的玻璃门。朱语放回盘子,也拿起包走出去,沿着校园宽阔的树荫道路一路走到门口,枫树参天,此时正是夏季,叶片嫩绿地在头顶招摇,阳光穿过其间,在地上打出一片片碎金般波动的光影。

    出租车一路通顺,直到市郊的草坪场,朱语很久不练,规则都有点忘记了,birdie和eagle都分不清,朱试金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球杆撑在地上,一肘支在球杆上俯身看着她。

    “哎,哎,我在这”

    他本来想给朱语一个惊喜,没想到朱语不按套路出牌,险些抡到他,让他不得不连忙躲避。朱语没留神要打到他,闻声整个人都吓了一跳,被惯性连带着退了好几步。

    “叔叔”

    朱试金伸手护了一下侧脸,手上的高尔夫手套颗粒点点,显得他的手更大,他笑了笑,带着手套的手伸出去,指了指远处的藤花座椅

    “朱语,等你好久了,来那边回廊下面,我想喝金骏眉,最好的金骏眉”

    朱语坐了下来,自动热水器正在烧着水,这桌子很特别,像片大大的红木荷叶,一角的莲蓬正是茶龛的出水口,桌角的屏幕显示时间到了以后就可以换水泡茶。叔叔的长相也很特别,脸庞深深的沟壑,高大健壮,穿着那一身球衫和休闲鞋很闲适,墨镜被他挂在衣领,很有风度。

    朱试金是朱语爸爸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至于母亲是谁他从没跟朱语说过,朱家的人他一概格格不入,和朱语的站位差不多,自然对这个小侄女很喜欢,因为他们都是很特别的人,是这个家的局外人。家人表面对朱语客套,时间一长了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融不进去也不讨喜,只是保持表面的体面而已,不再强行参加家族活动,只偶尔和叔叔联系。朱试金生活体面,为朱语爸爸做事,做什么事朱语不知道,也没有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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