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茶壶里旋转，礼仪小姐微笑着点头，穿着职业裙走过来点茶水，朱语看着叔叔脸颊两颌的细纹，难免想起了几年前第一次见朱试金的那个早上。
那是一个周末的晴天，一大早的时候朱语妈妈洗漱，本无意叫她，却无意间把朱语吵醒了，女孩才十三岁，穿着长袖睡裙揉着眼睛走出来，发现妈妈已经打扮整齐，妆容精致，朱语就知道今天是爸爸要来了。
朱语的妈妈王熙如是个舞蹈演员，身段纤细瘦长，擅长跳民族舞，早年刚刚从艺术学院毕业就参与排演过知名舞剧，给外宾汇报演出，在本城轰动一时。台下来宾除了那几个白胡子英国人，还有本地名流和商会的陪宾，灯光舞蹈民族印象，没人能不对领舞一见钟情，因此和朱语爸爸牵上了线，一牵就是十几年，朱语爸爸对她足够好，从刚刚毕业到三十余岁，她的身段外表没有一丝改变，像只纤扬的长尾雀。这种体貌多少也遗传给了朱语柔，这是她给女儿起的名字，那时孩子裹在襁褓里面，窗外飘起了零星的细雪，夜幕低垂，护士抱来孩子给妈妈看，王熙如却没看婴儿，只是扭头看向窗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雪花，细小的如同无形，要非常仔细才能发现，但真的是雪，才十月份的天气，竟然是当年第一场雪。朱试玉走进来，护士恭喜爸爸，说女儿很健康，他照样感谢回答，表情没有任何喜怒哀愁的痕迹，但王熙如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失望了，也知道自己想依靠孩子荣登正位的希望就此彻底消失了。朱试玉说还有事要忙，很快脱身离开，王熙如终于仔细打量起她的婴儿，脸颊皱皱小小的，红润润的裹在小被子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她对自己说，反正一个女儿也没什么威胁，也没什么争名夺利的企图。生个女儿何尝不是一种祝福，她想起朱试玉强势但不育的妻子来，也许不是男孩子是一个好事，虽然是对这个孩子，不是对自己而言。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不合心意的女儿，但希望她一生平安，细小的雪片纷飞而落，好像娓娓着什么，朱语柔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出现在她的心里，反正朱试玉也不会在乎，她想，不如自己给她起名字。
她和女儿一起住在一幢英式别墅里，环境清幽，石榴树掩映，朱语就在那里长大。女孩很漂亮，脸颊小巧，后脑勺圆圆的，长得很像王熙如，她也请老师来教女儿跳舞，不跳民族舞，而是芭蕾，做个芭蕾演员也可以，王熙如想，很快给朱语买了很多衣服和芭蕾动作分解的法语书。但这个蓝图又很快作罢，因为朱语虽然身形不错，但吃不了苦，骨骼也不够韧，练几次就能看出来，压腿压不下去，脚也绷不住。从站起来到立出阿拉贝斯克，已经是痛苦非常，眼看着朱语靠在练功房落地镜前，脸和手脚都痛得扭曲起来，王熙如知道再多的动作对她也只是折磨，就不再强迫她往这方面走了，只是要老师带她练练形体，平时做做基本功就行了。
在小女孩的时候，王熙如对她是很好的，像任何一个呵护孩子的妈妈一样从饮食到穿衣细心照顾。朱语像平常小孩一样上完小学上中学，慢慢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不能经常见到爸爸，也慢慢知道了为什么王熙如尽量不让她参加集体活动也不让她往外说自己家里的事，也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上中学以后爸爸就要求自己改叫朱语。朱语用朱语柔的名字读完了小学，见到爸爸的次数十根手指数的过来，朱试玉见了她，就像见到任何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说点客套话，说点场面话，再说点显得他自己慈爱宽厚的话，王熙如在旁边温声笑语，两人再买点东西送给朱语，好像一场游戏，这就是他认为最好的父亲的教育方式。
这是个周末，初中放假，王熙如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喷上了香水，淡淡的花香在房间里散开，她移开镜前的目光，没留意到朱语醒了，正从小卧室走出来，她看着女儿愣了一下。王熙如的鼻梁细长，眼眉尖锋精致，朱语则不然，其实有点钝，眼睛和鼻头都有一点圆圆的。时间过去，朱试玉不冷不热，将她们母女二人养在这里，这个只有一个女儿的外室女子的性格逐渐发生了改变，从上中学以后，王熙如的目光看着她总是有点复杂，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容易生气，好像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没来由的嫉妒，这是朱语感到了但没说出口的，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妈妈比自己漂亮很多，更有女子风韵，而且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许是王熙如这些年的封闭生活逐渐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失落失望，让她总是疑心疑鬼，一点点小事就会对朱语大吵大叫。
朱语马上懂了，回房间换衣服，一件褐色的背带棉布裙，头发扎起成一个圆，这是舞蹈老师和王熙如给她的习惯，走出家门，原来王熙如已经和爸爸在交谈，从后备箱里拿着自己订的衣服出来，大大小小的奢侈品购物袋，还有一个给女儿的生日礼物盒，朱语这才想起来自己十三岁了，正准备走过去叫爸爸，从副驾驶竟然又出来一个男人，和朱试玉长得很像，比他更高一点。
“嫂子，这是小语吧”
他看了一眼女孩，走过来和两个成年人握手，王熙如点头微笑说是，笑得很开心，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吩咐朱语这是小叔叔，让她叫叔叔。称呼完毕，他们默许了这个身份地位处事方式是正常的，是体面而可以接受的，很快交谈起来，讲矿业公司之类的事，朱语听不太懂，抱着玩偶站在一旁，直到王熙如关掉后备箱带几人回家。
朱语收下爸爸的礼物，又收下朱试金的礼物，僵硬地说了很好的感谢话，朱试玉笑着答应，其实照样对她完全忽略，他从来没在意过这个无关紧要的女儿。王熙如马上转移话题，从数落朱语丢三落四，愚钝不会来事开始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说一些自己新买的书，新画的画练的舞蹈之类的事，钻石项链在她纤细的脖颈闪亮，朱试玉温声讲着一一回答，都是非常窝心的话，王熙如好像得到某种确认，笑得更灿烂。朱试金却没有看哥哥嫂子，而是看着站在旁边的朱语笑了笑，恶作剧一般笑得像孩子，笑容转瞬即逝，因为王熙如交叠起十指放在膝上，开始对小叔子嘘寒问暖，他也开始稍稍板回脸，尽量迎合王熙如的话说。
终于客套完毕，朱语松了一口气走回书房，这书房里有一张非常唬人的三角形老板桌，桌面空空荡荡，满柜子都是整齐划一的精装世界名著，懂行的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这地方没有人真读书，朱语放下礼物，坐回桌前，几个购物袋珠光纸闪闪发亮，商标是个天鹅，应该是项链手链之类的东西。门外爸爸妈妈已经开始照例说起悄悄话，伴随着王熙如清泠泠的笑声，朱语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就是他们俩要说点私密话叙旧甜蜜那一套了，不知道那场舞剧表演有多么重要，竟然在王熙如的心里留下了那么重的痕迹，还是二人多年以来实在无话可说，每次王熙如都要提起那次表演自己有多么漂亮，台下的朱试玉有多么英俊。合页转动，门声响了，朱试金开门走了进来，女孩看着袋子吓了一跳，转头看过来。
“朱语柔”
他咧开嘴笑了，走过来拉过椅子，坐在那张桌子的侧面。女孩抿紧嘴角，动了动嘴，然后才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叫朱语柔”
“你爸爸告诉我的，而且你太没礼貌了，你应该叫我叔叔”
“好吧，小叔叔”
他凑近看着朱语，笑容更加明显，朱语却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回去
“怎么了，叔叔，我从前为什么不知道你”
“因为你爸爸不想让你给别人知道”
“好吧，叔叔，那我现在知道了，你是爸爸的弟弟，你们是爷爷奶奶的儿子”
朱试金看着她光洁的额头，那上面有几丝碎发，发间还有小小的痣，听着她小学生常识一般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的回答方式，突然止住笑容，好像他在盘算什么，从他进屋开始，她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语，不全是，其实不全是，我和你爸爸是同父异母，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妈妈是谁，别的事你最好别问，反正这个家的破事你少牵扯也是好事”
“哦”
他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看着女孩谦恭的神态，笑出声来凑近说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个十三岁的女孩，一点也不像，好家伙，我做了半天心理准备，结果一下车俩人站着，我以为王熙如是你，你是王熙如，差点闹笑话，管你叫嫂子”
女孩抬起眼来瞪着他，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样子，稚嫩的脸上都是青涩的痕迹，其实朱试金撒谎了，他当然能看出来谁是王熙如，但是故意那样说来逗逗她。她好半天才想到话回答，却是让朱试金大跌眼镜的回答方式，不是反驳，不是气急，不是讽刺，而是疑惑。
“我…我有吗”
“哈哈哈哈哈，你有”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高，你怎么长这么高啊，比你妈还高，你爸前几天才告诉我世界上有你的存在，在我的设想中和印象中我假想的朱语柔还是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我走过去把你抱起来说我是小叔叔，叫小叔叔，然后你呵呵笑。没想到是个抱着布娃娃的大个子，把我吓一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那么高，刚上小学的时候还站第一排，小学毕业就站最后一排了”
“马上十四岁，长这么高可跳不了舞了，没人能跟你排，但你放心，朱语柔，你跳不了舞你妈表面上惋惜，心里绝对是特开心的，你要是长得再难看一点你妈更开心，我了解女人，她现在能跟你和平共处不找你的事儿就是因为你长得没她漂亮，她现在偶尔不能和你和平共处就是因为你长得比她高，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怪吗，因为你妈妈上过舞台中央，而且后续落差太明显，一直和你这个闷葫芦关在一个房子里，没法跟我嫂子抢座次。只要一个女人上过一次舞台中央，那将给她的性格带来毁灭性打击，她这辈子都会怀念后悔不停地想，想当年台下几个观众哪个是最好的选择，自己有没有选对，她不会允许任何女人替代她上舞台中央”
“你…”
朱语皱着眉赶快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外面让他不要直说，那身褐色布裙子穿在她身上很合适，前襟有点空，柔和地皱着。
“你呢，有两个好去处，第一个是将来你爸把你嫁出去，嫁给一个世家公子之类的，哎，这么一来你就在家里有话语权了，我的真嫂子也愿意接受你了，但是我们得把你藏好，在成功嫁出去之前可不能给她知道你啊，知道了她得气死，你没好果子吃，因为只要一个女人不能生育，那将给她的性格带来毁灭性打击，她这辈子都不能看见任何女人生孩子，更别说是生自己老公的孩子，如果她看到你了，恭喜你，欢迎来到地狱。第二个好去处就是你追寻自由，离开我们这个家，离开这群人的恩怨牵扯，其实是好事，反正从头到尾我们也没见过你，简称出家，所以你有两个好去处，朱语柔，出嫁或者出家。”
“我才十三岁，小叔叔，为什么只要是女生，别人说着说着，就非得想到要她将来嫁给谁不可”
朱试金笑起来，两手摊开在桌面上
“女人就是这样，嫁娶，这就是女人的天性，你看着不像十三岁，你看着像十八岁，长得高的好处就是这样，十三岁也像十八岁，二十八岁也像十八岁，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手相”
外面传来王熙如的笑声，像是有人夸她，她高兴了的时候笑的声音，女孩转回头，顺从地伸出双手，朱试金伸手接过来，翻来翻去捏来捏去检查了她掌心的纹路，检查了这个从小到大只接触过一个女人的女孩十指上的细纹，掌侧的折线，和关节的横断。神色平静，好像不是在看手相，而是在检查皮肤过敏，然后他确认地抬起头来，装神弄鬼地对朱语说
“你会有两个丈夫，朱语柔，我猜你会有两个丈夫”
“你，你说什么呀”
她震惊地抽回手，嘴唇都惊得微微开启，没有想到叔叔会这样说，不相信一个长辈竟然会对她这样说，朱试金伸手拦在自己面前，做了一个别急，给我一秒钟解释的姿势
“你别急，朱语柔，别急，我是真的会看手相，小时候我在我妈家住着，穷得要命，我小区门口有一个看相先生，瞎眼睛，我替他收钱，他教我的。我说，你会有两个丈夫的意思是，你的左右手手相在婚姻的指示上不一样，完全相反，左手告诉我你丈夫会很好，右手告诉我你丈夫会很坏，所以你要么有一个丈夫既好又坏，要么有两个丈夫一好一坏，我很诚实，所以我实话实说”
朱试金半开玩笑地说着，牙齿整齐洁白，一边收起自己的双手握成拳头，再放回胸前，对着朱语慢慢打开，好像藏了什么宝贝，打开却是空的
“很准的，其实先生算得不好，他都是胡说，因为他是瞎子，根本就看不懂卜书，唉，真是不懂人的心理，总是宁愿相信瞎子说的话，都不愿意相信学者说的话。我懂，他的书都让我学了”
“不要说了，叔叔”
“你在学校没有喜欢过谁吗，这个年纪”
“没有”
“我不相信，我们俩都是私生子，我应该最了解你”
朱语站起来，打开了那个礼物盒子，里面是一条挂坠，珐琅白天鹅，很漂亮很精致，她拿起来转移话题地比了比，意思是要给自己和朱试金找点别的话说，朱试金却看着她的额头，慢慢地笑了，他从进屋开始，就给人一种错觉，就是他在想一些别的什么事，别的人，别的朋友，虽然是看着朱语说话。
“很漂亮，小叔叔，项链很漂亮，你选的吗，谢谢”
“别害怕，朱语柔，让我说完，你可能会有两个丈夫，他们应该都很高，所以他们可以姓高，你知道，姓高的人一般也不矮…”
“叔叔，别说了，你听听你从进门开始都在说什么呀”
“因为我有一个…”
他看着朱语的脸欲言又止，很快止住了，点点头说好，他不再说了，朱语的脸却完全红了，好半天竟然又自己提起来了，小声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朱试金哈哈大笑，还没有等朱语说话，他就明白了女孩是好奇了，没忍住，想问丈夫的事，问丈夫为什么会长得高，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意识到可能给外面的王熙如听见，才终于止住，拍着朱语的手臂
“这不明显吗，朱语，这不明显吗，因为你长得高，同志们，糊涂啊，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被算命的人迷惑，如果我知道你堂哥姓赵，我当然能猜出来你也姓赵，如果我看到你牙缝有菜，我当然能猜出来你中午吃了青菜，如果我看见你衣领里面有拔火罐的淤痕，我当然知道你这段时间肩背不好湿气太重，你得多锻炼锻炼，这就是我为什么料事如神，哈哈哈哈”
王熙如走过来敲敲门，示意二人出来，朱试玉要开车带他们出去聚会，以作为第一次给朱语柔母女介绍认识朱试金的仪式。厅堂雅致，朱语坐在席间，仍然感觉到朱试金总是在看着她，看着她思索别的什么事。
但很快朱语就很喜欢小叔叔了，因为他像一个大孩子，有空就来带着朱语到处玩，朱语也不是他说的那么老成，毕竟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叔叔开一辆很威风的汽车，开到江边，或者郊外山上，停车的时候她就坐在前保险杠上吹江风，由于很少接触人，朱试金讲的任何故事都能让朱语聚精会神地听，脸上显露出惊奇。
她离群索居的生活不得不在十六岁结束，因为王熙如出了事，那是一个中秋节，王熙如走出家门口，却不自然地回头看了朱语一眼，只说出去看朋友。她走出去很久未归，爸爸却回来了，不见王熙如在家，朱试玉马上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抛下朱语走出去了，那天半夜的时候王熙如披散着头发妆容散落地走了回来，见到朱语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要进房门，朱语最终按住房门问妈妈怎么了，王熙如转身阴狠地瞪着她，说没有你我不至于有今天，
酒气翻腾，朱语意识到妈妈喝醉了，王熙如晃了晃脚步，告诉朱语今天她去找另一个老板了，当年坐在台下的另一个老板，如果她做了别的选择，世界上就没有朱语柔，世界上就会有一个幸福的王熙如。可是没有，偏偏就在今天，偏偏就是朱语柔告诉朱试玉，妈妈出去看朋友了，让她被朱试玉和那位老板同时羞辱，为这个见不得人的身份，为这个无用的女儿。
朱语没有说话，走过来想扶王熙如进去睡觉，她却恶狠狠地甩开女孩的手，告诉她你看到我这样，你高兴吧，别觉得我不了解你，是想和朱试金暗渡陈仓对吧，靠得那么近，小叔叔小叔叔地叫，你别高兴太早，他可没少给你爸干脏活，你们家的人围着你爸那个官小姐老婆转，手都不干净，将来没好下场，我死了你也只有脸色看。
“没有，妈妈，我没有，你喝醉了”
朱语终于哭了，眼泪从那张女孩脸上一滴滴滚下来，王熙如一把将她拉到镜子前，指着镜子对她说
“朱语柔，我年轻的时候比你漂亮多了，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舞跳不了，个子那么高，也不是儿子，足足毁掉我的一生，没有你我早就自由了，跟着别人做正大光明的太太”
“妈妈，别，妈妈”
她还没有来得及挣扎，王熙如尖尖的指甲痕已经划破了朱语的手腕，血痕随即涌现，朱语惊慌地捂住胳膊，不敢看妈妈歇斯底里的面容。王熙如手里握着一把沉重的木梳子，没留意间已经撕扯着朱语的头发，争执之间又将梳柄撞在她的脑后。
王熙如把她推了出去，声响巨大地关上了门，朱语在门外呆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拼命拍着门喊妈妈，却没有人应。
门从里面锁住了，朱语跑到小卧室拿自己的手机拨打电话，朱试金在那边听起来正在酒吧或者酒席一类比较嘈杂的地方，他接起电话来说喂，朱语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反应过来，抽泣着说叔叔，妈妈不好了。
她握着电话坐在地上，很久很久才站起来，那扇门闭着，好像挡住了里面的一片深渊，朱语踉跄着往外走，走到门厅玻璃，看到里面自己满脸的泪水和被妈妈抓散的头发。朱语终于走出去，走到小区门口等着，朱试金从一辆越野车上下来，朝朋友交代了几句话，嘱咐那个人说不要留下，开回去吧，不需要用车，很快哥哥会来办嫂子的事情，那个朋友往这里看了一眼，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点了点头，把车开走了。接着朱试金转头看到朱语，好像意外她竟然已经在小区门口，朱语已经很无助，拉住他就说叔叔过来。
两个人回到家里，朱试金把朱语推到客厅等着，拿撬手出来，把门打开，接着他看了一眼又走出来，朱语已经知道答案，哭着说我要看看妈妈，让我看看妈妈，救护车在外面呼啸着响，朱试金没有阻止朱语的动作，由她走进去。
护士也来了，王熙如还是安详的，表情也不痛苦，医生听了听，说应该是惊恐和心脏病，病人平时应该多接触人。朱语已经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阻拦医生护士的动作，最终还是被朱试金拖回沙发上，坐了下去。
朱试玉不得不把朱语带回家给人认识，妻子高贵典雅，看着这个女孩也算比较听话，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家里其他人进来也叫小姐，朱语慢慢答应，这就意味着彻底离开了那幢别墅。
为了避嫌，也为了照顾妻子情绪，朱试玉最终还是把朱语放在单独的住宅里，让她可以随时回家。高中课程忙，那个房子离学校更近，她没有任何异议。朱试玉临走关门之前突然笑了一下，好像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儿白白学习刻苦，问朱语要不要走关系，学校随便挑，易如反掌，朱语回答不要。
当年夏天朱语如愿考入本市最好的大学，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汉语言文学。夏日明媚，朱试玉拿着录取通知书左右端详，看着这片紫色的纸，和纸片背后这个文静的漂亮女儿，她的额头白白的，正束手束脚地站着他面前等吩咐。莫名地，他终于有一瞬间感到了自己是父亲，笑了出来，说笨丫头，非要自己拼命考就算了，自己考也挑个聪明点的专业，做做生意理理财不好吗，这专业有什么好念的，全中国谁说的话不是汉语言文学，老农民说的话都比大学教授说的话更接近汉语言文学。
朱试玉问朱语要不要换专业，也是随便挑，提前跟老师吃顿饭的事，朱语说不要，就想读这个，问小叔叔呢，眼睛亮了一点，好像希望朱试金也能分享一点她的喜悦。父亲直言他去马鞍山了，办个事明天就回来，朱语转身拿起笔记本，开始忙起来准备上大学的事，一来二去的明天就到了现在。
那是一个周末的晴天，一大早的时候朱语妈妈洗漱，本无意叫她，却无意间把朱语吵醒了，女孩才十三岁，穿着长袖睡裙揉着眼睛走出来，发现妈妈已经打扮整齐，妆容精致，朱语就知道今天是爸爸要来了。
朱语的妈妈王熙如是个舞蹈演员，身段纤细瘦长，擅长跳民族舞，早年刚刚从艺术学院毕业就参与排演过知名舞剧，给外宾汇报演出，在本城轰动一时。台下来宾除了那几个白胡子英国人，还有本地名流和商会的陪宾，灯光舞蹈民族印象，没人能不对领舞一见钟情，因此和朱语爸爸牵上了线，一牵就是十几年，朱语爸爸对她足够好，从刚刚毕业到三十余岁，她的身段外表没有一丝改变，像只纤扬的长尾雀。这种体貌多少也遗传给了朱语柔，这是她给女儿起的名字，那时孩子裹在襁褓里面，窗外飘起了零星的细雪，夜幕低垂，护士抱来孩子给妈妈看，王熙如却没看婴儿，只是扭头看向窗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雪花，细小的如同无形，要非常仔细才能发现，但真的是雪，才十月份的天气，竟然是当年第一场雪。朱试玉走进来，护士恭喜爸爸，说女儿很健康，他照样感谢回答，表情没有任何喜怒哀愁的痕迹，但王熙如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失望了，也知道自己想依靠孩子荣登正位的希望就此彻底消失了。朱试玉说还有事要忙，很快脱身离开，王熙如终于仔细打量起她的婴儿，脸颊皱皱小小的，红润润的裹在小被子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她对自己说，反正一个女儿也没什么威胁，也没什么争名夺利的企图。生个女儿何尝不是一种祝福，她想起朱试玉强势但不育的妻子来，也许不是男孩子是一个好事，虽然是对这个孩子，不是对自己而言。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不合心意的女儿，但希望她一生平安，细小的雪片纷飞而落，好像娓娓着什么，朱语柔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出现在她的心里，反正朱试玉也不会在乎，她想，不如自己给她起名字。
她和女儿一起住在一幢英式别墅里，环境清幽，石榴树掩映，朱语就在那里长大。女孩很漂亮，脸颊小巧，后脑勺圆圆的，长得很像王熙如，她也请老师来教女儿跳舞，不跳民族舞，而是芭蕾，做个芭蕾演员也可以，王熙如想，很快给朱语买了很多衣服和芭蕾动作分解的法语书。但这个蓝图又很快作罢，因为朱语虽然身形不错，但吃不了苦，骨骼也不够韧，练几次就能看出来，压腿压不下去，脚也绷不住。从站起来到立出阿拉贝斯克，已经是痛苦非常，眼看着朱语靠在练功房落地镜前，脸和手脚都痛得扭曲起来，王熙如知道再多的动作对她也只是折磨，就不再强迫她往这方面走了，只是要老师带她练练形体，平时做做基本功就行了。
在小女孩的时候，王熙如对她是很好的，像任何一个呵护孩子的妈妈一样从饮食到穿衣细心照顾。朱语像平常小孩一样上完小学上中学，慢慢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不能经常见到爸爸，也慢慢知道了为什么王熙如尽量不让她参加集体活动也不让她往外说自己家里的事，也慢慢明白了为什么上中学以后爸爸就要求自己改叫朱语。朱语用朱语柔的名字读完了小学，见到爸爸的次数十根手指数的过来，朱试玉见了她，就像见到任何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说点客套话，说点场面话，再说点显得他自己慈爱宽厚的话，王熙如在旁边温声笑语，两人再买点东西送给朱语，好像一场游戏，这就是他认为最好的父亲的教育方式。
这是个周末，初中放假，王熙如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喷上了香水，淡淡的花香在房间里散开，她移开镜前的目光，没留意到朱语醒了，正从小卧室走出来，她看着女儿愣了一下。王熙如的鼻梁细长，眼眉尖锋精致，朱语则不然，其实有点钝，眼睛和鼻头都有一点圆圆的。时间过去，朱试玉不冷不热，将她们母女二人养在这里，这个只有一个女儿的外室女子的性格逐渐发生了改变，从上中学以后，王熙如的目光看着她总是有点复杂，说话也变得越来越容易生气，好像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没来由的嫉妒，这是朱语感到了但没说出口的，她实在不懂为什么，妈妈比自己漂亮很多，更有女子风韵，而且这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许是王熙如这些年的封闭生活逐渐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失落失望，让她总是疑心疑鬼，一点点小事就会对朱语大吵大叫。
朱语马上懂了，回房间换衣服，一件褐色的背带棉布裙，头发扎起成一个圆，这是舞蹈老师和王熙如给她的习惯，走出家门，原来王熙如已经和爸爸在交谈，从后备箱里拿着自己订的衣服出来，大大小小的奢侈品购物袋，还有一个给女儿的生日礼物盒，朱语这才想起来自己十三岁了，正准备走过去叫爸爸，从副驾驶竟然又出来一个男人，和朱试玉长得很像，比他更高一点。
“嫂子，这是小语吧”
他看了一眼女孩，走过来和两个成年人握手，王熙如点头微笑说是，笑得很开心，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吩咐朱语这是小叔叔，让她叫叔叔。称呼完毕，他们默许了这个身份地位处事方式是正常的，是体面而可以接受的，很快交谈起来，讲矿业公司之类的事，朱语听不太懂，抱着玩偶站在一旁，直到王熙如关掉后备箱带几人回家。
朱语收下爸爸的礼物，又收下朱试金的礼物，僵硬地说了很好的感谢话，朱试玉笑着答应，其实照样对她完全忽略，他从来没在意过这个无关紧要的女儿。王熙如马上转移话题，从数落朱语丢三落四，愚钝不会来事开始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说一些自己新买的书，新画的画练的舞蹈之类的事，钻石项链在她纤细的脖颈闪亮，朱试玉温声讲着一一回答，都是非常窝心的话，王熙如好像得到某种确认，笑得更灿烂。朱试金却没有看哥哥嫂子，而是看着站在旁边的朱语笑了笑，恶作剧一般笑得像孩子，笑容转瞬即逝，因为王熙如交叠起十指放在膝上，开始对小叔子嘘寒问暖，他也开始稍稍板回脸，尽量迎合王熙如的话说。
终于客套完毕，朱语松了一口气走回书房，这书房里有一张非常唬人的三角形老板桌，桌面空空荡荡，满柜子都是整齐划一的精装世界名著，懂行的人一看就看得出来这地方没有人真读书，朱语放下礼物，坐回桌前，几个购物袋珠光纸闪闪发亮，商标是个天鹅，应该是项链手链之类的东西。门外爸爸妈妈已经开始照例说起悄悄话，伴随着王熙如清泠泠的笑声，朱语知道，每到这个时候，就是他们俩要说点私密话叙旧甜蜜那一套了，不知道那场舞剧表演有多么重要，竟然在王熙如的心里留下了那么重的痕迹，还是二人多年以来实在无话可说，每次王熙如都要提起那次表演自己有多么漂亮，台下的朱试玉有多么英俊。合页转动，门声响了，朱试金开门走了进来，女孩看着袋子吓了一跳，转头看过来。
“朱语柔”
他咧开嘴笑了，走过来拉过椅子，坐在那张桌子的侧面。女孩抿紧嘴角，动了动嘴，然后才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叫朱语柔”
“你爸爸告诉我的，而且你太没礼貌了，你应该叫我叔叔”
“好吧，小叔叔”
他凑近看着朱语，笑容更加明显，朱语却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回去
“怎么了，叔叔，我从前为什么不知道你”
“因为你爸爸不想让你给别人知道”
“好吧，叔叔，那我现在知道了，你是爸爸的弟弟，你们是爷爷奶奶的儿子”
朱试金看着她光洁的额头，那上面有几丝碎发，发间还有小小的痣，听着她小学生常识一般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的回答方式，突然止住笑容，好像他在盘算什么，从他进屋开始，她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朱语，不全是，其实不全是，我和你爸爸是同父异母，不过我不会告诉你我妈妈是谁，别的事你最好别问，反正这个家的破事你少牵扯也是好事”
“哦”
他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看着女孩谦恭的神态，笑出声来凑近说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个十三岁的女孩，一点也不像，好家伙，我做了半天心理准备，结果一下车俩人站着，我以为王熙如是你，你是王熙如，差点闹笑话，管你叫嫂子”
女孩抬起眼来瞪着他，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样子，稚嫩的脸上都是青涩的痕迹，其实朱试金撒谎了，他当然能看出来谁是王熙如，但是故意那样说来逗逗她。她好半天才想到话回答，却是让朱试金大跌眼镜的回答方式，不是反驳，不是气急，不是讽刺，而是疑惑。
“我…我有吗”
“哈哈哈哈哈，你有”
“为什么”
“因为你长得高，你怎么长这么高啊，比你妈还高，你爸前几天才告诉我世界上有你的存在，在我的设想中和印象中我假想的朱语柔还是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我走过去把你抱起来说我是小叔叔，叫小叔叔，然后你呵呵笑。没想到是个抱着布娃娃的大个子，把我吓一跳”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那么高，刚上小学的时候还站第一排，小学毕业就站最后一排了”
“马上十四岁，长这么高可跳不了舞了，没人能跟你排，但你放心，朱语柔，你跳不了舞你妈表面上惋惜，心里绝对是特开心的，你要是长得再难看一点你妈更开心，我了解女人，她现在能跟你和平共处不找你的事儿就是因为你长得没她漂亮，她现在偶尔不能和你和平共处就是因为你长得比她高，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怪吗，因为你妈妈上过舞台中央，而且后续落差太明显，一直和你这个闷葫芦关在一个房子里，没法跟我嫂子抢座次。只要一个女人上过一次舞台中央，那将给她的性格带来毁灭性打击，她这辈子都会怀念后悔不停地想，想当年台下几个观众哪个是最好的选择，自己有没有选对，她不会允许任何女人替代她上舞台中央”
“你…”
朱语皱着眉赶快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指外面让他不要直说，那身褐色布裙子穿在她身上很合适，前襟有点空，柔和地皱着。
“你呢，有两个好去处，第一个是将来你爸把你嫁出去，嫁给一个世家公子之类的，哎，这么一来你就在家里有话语权了，我的真嫂子也愿意接受你了，但是我们得把你藏好，在成功嫁出去之前可不能给她知道你啊，知道了她得气死，你没好果子吃，因为只要一个女人不能生育，那将给她的性格带来毁灭性打击，她这辈子都不能看见任何女人生孩子，更别说是生自己老公的孩子，如果她看到你了，恭喜你，欢迎来到地狱。第二个好去处就是你追寻自由，离开我们这个家，离开这群人的恩怨牵扯，其实是好事，反正从头到尾我们也没见过你，简称出家，所以你有两个好去处，朱语柔，出嫁或者出家。”
“我才十三岁，小叔叔，为什么只要是女生，别人说着说着，就非得想到要她将来嫁给谁不可”
朱试金笑起来，两手摊开在桌面上
“女人就是这样，嫁娶，这就是女人的天性，你看着不像十三岁，你看着像十八岁，长得高的好处就是这样，十三岁也像十八岁，二十八岁也像十八岁，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手相”
外面传来王熙如的笑声，像是有人夸她，她高兴了的时候笑的声音，女孩转回头，顺从地伸出双手，朱试金伸手接过来，翻来翻去捏来捏去检查了她掌心的纹路，检查了这个从小到大只接触过一个女人的女孩十指上的细纹，掌侧的折线，和关节的横断。神色平静，好像不是在看手相，而是在检查皮肤过敏，然后他确认地抬起头来，装神弄鬼地对朱语说
“你会有两个丈夫，朱语柔，我猜你会有两个丈夫”
“你，你说什么呀”
她震惊地抽回手，嘴唇都惊得微微开启，没有想到叔叔会这样说，不相信一个长辈竟然会对她这样说，朱试金伸手拦在自己面前，做了一个别急，给我一秒钟解释的姿势
“你别急，朱语柔，别急，我是真的会看手相，小时候我在我妈家住着，穷得要命，我小区门口有一个看相先生，瞎眼睛，我替他收钱，他教我的。我说，你会有两个丈夫的意思是，你的左右手手相在婚姻的指示上不一样，完全相反，左手告诉我你丈夫会很好，右手告诉我你丈夫会很坏，所以你要么有一个丈夫既好又坏，要么有两个丈夫一好一坏，我很诚实，所以我实话实说”
朱试金半开玩笑地说着，牙齿整齐洁白，一边收起自己的双手握成拳头，再放回胸前，对着朱语慢慢打开，好像藏了什么宝贝，打开却是空的
“很准的，其实先生算得不好，他都是胡说，因为他是瞎子，根本就看不懂卜书，唉，真是不懂人的心理，总是宁愿相信瞎子说的话，都不愿意相信学者说的话。我懂，他的书都让我学了”
“不要说了，叔叔”
“你在学校没有喜欢过谁吗，这个年纪”
“没有”
“我不相信，我们俩都是私生子，我应该最了解你”
朱语站起来，打开了那个礼物盒子，里面是一条挂坠，珐琅白天鹅，很漂亮很精致，她拿起来转移话题地比了比，意思是要给自己和朱试金找点别的话说，朱试金却看着她的额头，慢慢地笑了，他从进屋开始，就给人一种错觉，就是他在想一些别的什么事，别的人，别的朋友，虽然是看着朱语说话。
“很漂亮，小叔叔，项链很漂亮，你选的吗，谢谢”
“别害怕，朱语柔，让我说完，你可能会有两个丈夫，他们应该都很高，所以他们可以姓高，你知道，姓高的人一般也不矮…”
“叔叔，别说了，你听听你从进门开始都在说什么呀”
“因为我有一个…”
他看着朱语的脸欲言又止，很快止住了，点点头说好，他不再说了，朱语的脸却完全红了，好半天竟然又自己提起来了，小声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朱试金哈哈大笑，还没有等朱语说话，他就明白了女孩是好奇了，没忍住，想问丈夫的事，问丈夫为什么会长得高，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意识到可能给外面的王熙如听见，才终于止住，拍着朱语的手臂
“这不明显吗，朱语，这不明显吗，因为你长得高，同志们，糊涂啊，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被算命的人迷惑，如果我知道你堂哥姓赵，我当然能猜出来你也姓赵，如果我看到你牙缝有菜，我当然能猜出来你中午吃了青菜，如果我看见你衣领里面有拔火罐的淤痕，我当然知道你这段时间肩背不好湿气太重，你得多锻炼锻炼，这就是我为什么料事如神，哈哈哈哈”
王熙如走过来敲敲门，示意二人出来，朱试玉要开车带他们出去聚会，以作为第一次给朱语柔母女介绍认识朱试金的仪式。厅堂雅致，朱语坐在席间，仍然感觉到朱试金总是在看着她，看着她思索别的什么事。
但很快朱语就很喜欢小叔叔了，因为他像一个大孩子，有空就来带着朱语到处玩，朱语也不是他说的那么老成，毕竟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叔叔开一辆很威风的汽车，开到江边，或者郊外山上，停车的时候她就坐在前保险杠上吹江风，由于很少接触人，朱试金讲的任何故事都能让朱语聚精会神地听，脸上显露出惊奇。
她离群索居的生活不得不在十六岁结束，因为王熙如出了事，那是一个中秋节，王熙如走出家门口，却不自然地回头看了朱语一眼，只说出去看朋友。她走出去很久未归，爸爸却回来了，不见王熙如在家，朱试玉马上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了一声，抛下朱语走出去了，那天半夜的时候王熙如披散着头发妆容散落地走了回来，见到朱语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要进房门，朱语最终按住房门问妈妈怎么了，王熙如转身阴狠地瞪着她，说没有你我不至于有今天，
酒气翻腾，朱语意识到妈妈喝醉了，王熙如晃了晃脚步，告诉朱语今天她去找另一个老板了，当年坐在台下的另一个老板，如果她做了别的选择，世界上就没有朱语柔，世界上就会有一个幸福的王熙如。可是没有，偏偏就在今天，偏偏就是朱语柔告诉朱试玉，妈妈出去看朋友了，让她被朱试玉和那位老板同时羞辱，为这个见不得人的身份，为这个无用的女儿。
朱语没有说话，走过来想扶王熙如进去睡觉，她却恶狠狠地甩开女孩的手，告诉她你看到我这样，你高兴吧，别觉得我不了解你，是想和朱试金暗渡陈仓对吧，靠得那么近，小叔叔小叔叔地叫，你别高兴太早，他可没少给你爸干脏活，你们家的人围着你爸那个官小姐老婆转，手都不干净，将来没好下场，我死了你也只有脸色看。
“没有，妈妈，我没有，你喝醉了”
朱语终于哭了，眼泪从那张女孩脸上一滴滴滚下来，王熙如一把将她拉到镜子前，指着镜子对她说
“朱语柔，我年轻的时候比你漂亮多了，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舞跳不了，个子那么高，也不是儿子，足足毁掉我的一生，没有你我早就自由了，跟着别人做正大光明的太太”
“妈妈，别，妈妈”
她还没有来得及挣扎，王熙如尖尖的指甲痕已经划破了朱语的手腕，血痕随即涌现，朱语惊慌地捂住胳膊，不敢看妈妈歇斯底里的面容。王熙如手里握着一把沉重的木梳子，没留意间已经撕扯着朱语的头发，争执之间又将梳柄撞在她的脑后。
王熙如把她推了出去，声响巨大地关上了门，朱语在门外呆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拼命拍着门喊妈妈，却没有人应。
门从里面锁住了，朱语跑到小卧室拿自己的手机拨打电话，朱试金在那边听起来正在酒吧或者酒席一类比较嘈杂的地方，他接起电话来说喂，朱语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反应过来，抽泣着说叔叔，妈妈不好了。
她握着电话坐在地上，很久很久才站起来，那扇门闭着，好像挡住了里面的一片深渊，朱语踉跄着往外走，走到门厅玻璃，看到里面自己满脸的泪水和被妈妈抓散的头发。朱语终于走出去，走到小区门口等着，朱试金从一辆越野车上下来，朝朋友交代了几句话，嘱咐那个人说不要留下，开回去吧，不需要用车，很快哥哥会来办嫂子的事情，那个朋友往这里看了一眼，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点了点头，把车开走了。接着朱试金转头看到朱语，好像意外她竟然已经在小区门口，朱语已经很无助，拉住他就说叔叔过来。
两个人回到家里，朱试金把朱语推到客厅等着，拿撬手出来，把门打开，接着他看了一眼又走出来，朱语已经知道答案，哭着说我要看看妈妈，让我看看妈妈，救护车在外面呼啸着响，朱试金没有阻止朱语的动作，由她走进去。
护士也来了，王熙如还是安详的，表情也不痛苦，医生听了听，说应该是惊恐和心脏病，病人平时应该多接触人。朱语已经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阻拦医生护士的动作，最终还是被朱试金拖回沙发上，坐了下去。
朱试玉不得不把朱语带回家给人认识，妻子高贵典雅，看着这个女孩也算比较听话，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家里其他人进来也叫小姐，朱语慢慢答应，这就意味着彻底离开了那幢别墅。
为了避嫌，也为了照顾妻子情绪，朱试玉最终还是把朱语放在单独的住宅里，让她可以随时回家。高中课程忙，那个房子离学校更近，她没有任何异议。朱试玉临走关门之前突然笑了一下，好像笑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儿白白学习刻苦，问朱语要不要走关系，学校随便挑，易如反掌，朱语回答不要。
当年夏天朱语如愿考入本市最好的大学，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汉语言文学。夏日明媚，朱试玉拿着录取通知书左右端详，看着这片紫色的纸，和纸片背后这个文静的漂亮女儿，她的额头白白的，正束手束脚地站着他面前等吩咐。莫名地，他终于有一瞬间感到了自己是父亲，笑了出来，说笨丫头，非要自己拼命考就算了，自己考也挑个聪明点的专业，做做生意理理财不好吗，这专业有什么好念的，全中国谁说的话不是汉语言文学，老农民说的话都比大学教授说的话更接近汉语言文学。
朱试玉问朱语要不要换专业，也是随便挑，提前跟老师吃顿饭的事，朱语说不要，就想读这个，问小叔叔呢，眼睛亮了一点，好像希望朱试金也能分享一点她的喜悦。父亲直言他去马鞍山了，办个事明天就回来，朱语转身拿起笔记本，开始忙起来准备上大学的事，一来二去的明天就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