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飞出门接电话，高梵却带着资料来了，教室转瞬安静，他随意地走进来，站在讲台上一边点作业一边解释，助教去北京出差了，我来接替后半学期的助教。米采朝旁边做了一个大拇指的手势说有戏，朱语仍坐在原来的位置，她还没有告诉米采花园的事，高梵却朝这边看过来，执意要自己发作业，他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在朱语身上看着，走完一圈阶梯教室又绕回去。米采在课桌下面伸腿点了朱语一下，她却浑然不觉，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没觉察，连头也不抬。红圈红叉的纸页拿到手里，上次批改的作业，初级梵语第八讲，高梵拿起粉笔告诉他们错得太多了，老师已经看不下去，我来先讲作业，讲完了高老师再回来上课。
“听呀，你怎么不听啊，朱语柔，你要抬头看老师才算听课，不要心虚，上来先露怯，连头都不抬”
“我没有”
朱语放下笔抬起头来，轻轻撅着嘴反驳米采，终于看回去，遥遥的课桌和讲台很古雅，高梵拿左手写着字母。那一瞬间米采和朱语都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就是高梵虽然没有看她，没有看向这个方向，也没有笑。但他持续不断地在心里看着她，看向这个方向，也在心里笑了。朱语马上又低下头了，米采凑过来张开嘴无声的笑着，在纸片上写了一个garden 1 or 2 。这也是米采说要回家洗衣服之前俩人约好的，如果成了，就是1，如果没成，就是2，那天米采跃跃欲试，计划了无数个高梵拒绝她以后给朱语留面子的备用说辞和方案，比如谢谢其实我也是说着玩的，比如我只是碰巧遇到你开个玩笑，总之要给朱语留身价，没有想到米采一洗衣服就是一个星期，昨天才回来。
米采接过纸片，嘴巴的幅度张得更大了，抬头看了看高梵，又低头看回来，了悟了为什么他都毕业了非要在这时候接替助教不可。米采轻轻地点了个大拇指，说朱语柔今天不用你请我我请你寿司片寿司船了，下课我立马就走，绝不耽误你的事
“听课”
朱语彻底受不了了，认真地说出两个字，打消了米采进一步开玩笑的可能。高梵已经在台上讲起来，说这是我改的，你们的作业做得太差了，这样是过不了关的，作业是数字练习，结果你们全班人没有两个相同的答案。梵语和法语说数字的时候差不多，不能直说，打个比方，如果法语把一千说成五百加五百，梵语就得把一千说成两千减一千，你们做得实在太差了。
米采和朱语彼此看了看，看作业纸上的F，两个锋利的红字，笔尖深刻，足见批改人的严苛，朱语的作业上有几个不确定试着写上的答案，又被自己划掉了，高梵用红笔圈出来那个划掉的正确答案，在旁边写了四个汉字，缺乏勇气。
“…薄伽梵住在某某山中”
朱语抬头看黑板，无意识地跟着小声念着，高梵在讲台上耐心地把那句话一字字拆开读着，好像家长拆开剔好鱼肉喂养婴儿，米采已经学不进去了，也不管期末挂科会怎么样，直接把那个作业纸塞回包里逃避现实。
“薄伽梵住在大菠萝山中，我已经学会了，就这样吧，薄伽梵住在大菠萝山中，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翻译”
“嘘，米采，我听懂了，我给你讲”
朱语伸出一支手指，压着作业纸推在两个人面前，另一只左手拿着笔在那个错误答案上写字
“如是我闻，薄伽梵住在王舍城秃鹫山中，与诸菩萨摩诃萨俱”
朱语已经利利落落说起来，眉飞色舞地非常兴奋，满是顿悟的快乐，米采朝她伸了个大拇指，仍然不想听
“怎么不听，不听考试怎么办，我刚才发现了，是藏文字母转写的太难了，我们应该用天城字母学，你看高梵写的就是，说明他也觉得藏文字母的学法不好学”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到时候再说”
高若飞进来了，同学的声音全部安静，他把班门弄斧的儿子赶下去，自己讲起来，老先生声如洪钟，讲起这门天书语言来滔滔不绝，眼睛里都是亮光，米采彻底无助了，在同学的嗡嗡声中轻轻捂上了耳朵。
“朱语”
冬青树被工人洗得干干净净，同学都散了，高梵在廊下赶上扭扭捏捏要走不走的朱语。朱语转过来，两人一时没人开口，因为开口，就得提起前几天晚上花园的事。好像这两个人的矜持是一场军备竞赛，你来我往计较得失。终于朱语忍不住了，抬头生气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想说的话，总是要逼着别人先说出来？”
高梵笑了，手上的那个盒子被他摆正
“也许这话正在折射你自己，朱语，凡有定义的地方都是不智慧的”
朱语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样说，那世界上的任何话题和讨论都没有一点意义了，因为没有定义就没有对错，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所以每个人都没有智慧，absolute zero”
高梵把手里发剩下的纸塞到朱语手里，好腾出手打开那只纸盒子，一边笑着回答
“是的”
盒子里的黑色海绵捧着两个小仙女瓷雕，朱语想，这个词用得不好，不该说小仙女，学名应该叫飞天。两个女孩很像，外衣烤得很精致，吴带当风，只是手里抱的乐器不一样。
“选一个”
高梵的声音在头顶上传来，朱语伸出手，拿走了那个穿蓝衣服的琵琶女孩，盒子里的黑海绵衬托着那个孤零零的抱中阮的女子。
“你看，这就是选择的错误，只要你选择了一个，你就放弃了另一个，选一个，就放弃一个，这就是为什么人来到大千世界以后会迷路，因为只有刚开始是完整的，而一路的选择只会带来残缺”
“高老师，已经下课了，不要再给我念经了”
她抬起头，高梵却笑得很开心，很幼稚。好像刚才那种命运般严重的语气是故意的，是故意吓唬她的
“不好意思，我是在学我爸说话，朱语，为什么要琵琶？”
“因为中阮的那个更漂亮，留给其他人”
高梵伸手拿出来另外一个中阮的雕塑，轻而易举地握在手心，把那个盒子连同海绵丢掉了。
“好，你的觉悟很好，留给我吧，这是我爸爸送给我们的”
朱语惊慌地看回他的笑容，高梵坦诚地告诉她我不是高老师，你可以叫我小高老师，因为我已经把我们的事给真的那个高老师知道了。
两个人走在花园最里面的小路上，小径铺满鹅卵石，瓷砖贴面的花圃里稀稀落落地种着月季，校园很旧了，这是一个没什么审美，年代感也很重的花圃。很多年以后朱语看到过很多英国人做的那种很漂亮的花园，都没有这个花园给她的印象深刻。因为高梵让这个破旧的花园熠熠生辉，而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高梵旁边，生怕走快了走慢了一点，可能亵渎到他。
“我叫朱语柔”
“嗯”
他点点头，同意了朱语一起吃饭的请求，然后在吃饭时以及后来的所有时候忽略了这个信息，仍旧叫她朱语，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好奇，好像那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也不会吸引他的一点点注意。
朱语逐渐发现高梵可能就是这样的，他不会为不值得的信息付出一点点宝贵的记忆，因为从来都是别人照顾他的情绪，不需要他来照顾别人的情绪。当他说是，好，甚至夸赞别人，听别人倾诉的时候，心里可能根本就没有真的在听。那其实是很好的性格，她想，片叶不沾，其实很适合他。
这门课上完，高梵就要去北京读法学硕士，也是泰斗级的导师，朱语一边听一边喝着咖啡，心中多少有点遗憾，你现在算我的男朋友吗，她终于说出口来，高梵说算。后面一句她没说，高梵替她说了，说不要担心，我会经常回来的。他的眼眉舒展，朱语放到嘴边的美国女朋友是怎么回事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每周的作业发下来，米采仍旧在死亡线上徘徊，朱语的作业却慢慢扶摇直上，原因无他，因为勤奋。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她小心翼翼地听着高梵给她拆解词组，听得非常认真地点头，始终以那种崇拜的态度。
高若飞老师的表情很微妙，总是慢慢地笑着，开始频繁点朱语回答问题，见她总是能回答上来，开始提高难度，直到高梵站起来替她解围。老师讲着这门语言的精细深微，眼睛却包含了什么歉意似的看着儿子，又一刻不离地看回这个主动学梵语的女孩。
朱语逐渐和高梵熟悉起来，也慢慢认识了他的性格，其实他没有表面上那么冷漠，高梵喜欢开人的玩笑，有的他说出来，有的他没说，看人精准，玩笑开得很到位，总是能说到这个人最不愿意听的有关自己的地方，但却是以一种诚实的方式。让人不得不听，无法反驳。米采来领作业，照例全是错误，本来讲文法讲得和和气气，他却突然直接说每天穿男人的衣服并不能使一个乏味的女人显得特立独行，好像他存在心里的话终于忍不住了，非得开开她的玩笑，好把她点醒。米采抓着作业气冲冲地走了，朱语马上拦到他面前说你干什么呀，日光丝丝线线地洒下，高梵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笑了出来，说没事，朱语才突然意识到米采是毕业生，刚才她生气的时候也不是那种真的生气，他们以前应该认识。教室无人，他突然站起来把朱语覆盖在由他的动作造就的光线和阴影里，朱语一下子失措地顿住，以为他要说一点心里对她的恶意玩笑，高梵却没有，他看着她，提前一步知道她的猜测企图，把动作的度量维持在了说和吻之间。直到朱语脸色通红，他却没有吻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坐下来，好像在说，你想多了，不是你想的意思。
十一月中旬，导师的一张飞机票把高梵带走了，朱语每天捧着电话一句句和他聊着，她说大学说必修课说汉语言文学，他说北京说研究生说民事诉讼法。朱语的手机是一个蓝色翻盖设计，棱角窄长分明，银光闪亮，坠着一个白色的蒲公英毛绒球。她不住校，也没有给朱试玉知道谈恋爱的事，干脆不在家打电话，每天晚上走到那个拦住高梵的月季小花园里，就着路灯把手机翻出来，翻来翻去，女孩终于笑出来，拿出那个银蓝色的长方片，好像一个每天最期待的仪式。
初冬萧索，花园里的月季基本也凋谢殆尽，远方的法桐高大非常，宽阔地把这一片地方围绕成一个巨大的正方形，朱语按下拨号键，想起自己没有谈过恋爱，米采煽风点火地要她多学学，跟谁学，她这样问回米采，一瞬间几乎要让朋友怀疑她是不是智力障碍。米采气冲冲地说当然是跟会谈恋爱的人学，比如有女人味的人，就那种从头到尾都香的女孩，实在不行跟电视剧学吧，学学肉麻的亲密称呼，比如宝贝，甜心，我的挚爱之类的，不然你和高梵在一块干什么，别告诉我你们俩在讨论争辩吐火罗文的拼写方法，其实这些天我看着就想这么问但我没说。
屏幕凉凉地贴在耳边，电话打通了，那边高梵的脚步声走过塑胶跑道，朱语却握着电话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直到高梵猜出了她的心意似的笑出来，微渺的笑声，说不想说可以不说，朱语握着手机，冷冷的天气竟然掌心的汗都润湿了，半天说出来一个梵。声音静默，高梵可能在笑，也可能没有，过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好。
我下周回去，他挂电话之前说，朱语合上手机，从路灯下的鹅卵石小路走出去，准备走到校门口拦出租回家。一群老师下了大巴车，从门口进来，其中一个人却看见了她把她拦住了，原来是高老师，其实他之前好几次都碰巧看见她在这里打电话，只不过电话响着，老先生没走过去。这回一定要她去办公室喝茶，朱语心里谦恭地咯噔一下，还是毕恭毕敬地跟着高若飞走了。
“听呀，你怎么不听啊，朱语柔，你要抬头看老师才算听课，不要心虚，上来先露怯，连头都不抬”
“我没有”
朱语放下笔抬起头来，轻轻撅着嘴反驳米采，终于看回去，遥遥的课桌和讲台很古雅，高梵拿左手写着字母。那一瞬间米采和朱语都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就是高梵虽然没有看她，没有看向这个方向，也没有笑。但他持续不断地在心里看着她，看向这个方向，也在心里笑了。朱语马上又低下头了，米采凑过来张开嘴无声的笑着，在纸片上写了一个garden 1 or 2 。这也是米采说要回家洗衣服之前俩人约好的，如果成了，就是1，如果没成，就是2，那天米采跃跃欲试，计划了无数个高梵拒绝她以后给朱语留面子的备用说辞和方案，比如谢谢其实我也是说着玩的，比如我只是碰巧遇到你开个玩笑，总之要给朱语留身价，没有想到米采一洗衣服就是一个星期，昨天才回来。
米采接过纸片，嘴巴的幅度张得更大了，抬头看了看高梵，又低头看回来，了悟了为什么他都毕业了非要在这时候接替助教不可。米采轻轻地点了个大拇指，说朱语柔今天不用你请我我请你寿司片寿司船了，下课我立马就走，绝不耽误你的事
“听课”
朱语彻底受不了了，认真地说出两个字，打消了米采进一步开玩笑的可能。高梵已经在台上讲起来，说这是我改的，你们的作业做得太差了，这样是过不了关的，作业是数字练习，结果你们全班人没有两个相同的答案。梵语和法语说数字的时候差不多，不能直说，打个比方，如果法语把一千说成五百加五百，梵语就得把一千说成两千减一千，你们做得实在太差了。
米采和朱语彼此看了看，看作业纸上的F，两个锋利的红字，笔尖深刻，足见批改人的严苛，朱语的作业上有几个不确定试着写上的答案，又被自己划掉了，高梵用红笔圈出来那个划掉的正确答案，在旁边写了四个汉字，缺乏勇气。
“…薄伽梵住在某某山中”
朱语抬头看黑板，无意识地跟着小声念着，高梵在讲台上耐心地把那句话一字字拆开读着，好像家长拆开剔好鱼肉喂养婴儿，米采已经学不进去了，也不管期末挂科会怎么样，直接把那个作业纸塞回包里逃避现实。
“薄伽梵住在大菠萝山中，我已经学会了，就这样吧，薄伽梵住在大菠萝山中，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翻译”
“嘘，米采，我听懂了，我给你讲”
朱语伸出一支手指，压着作业纸推在两个人面前，另一只左手拿着笔在那个错误答案上写字
“如是我闻，薄伽梵住在王舍城秃鹫山中，与诸菩萨摩诃萨俱”
朱语已经利利落落说起来，眉飞色舞地非常兴奋，满是顿悟的快乐，米采朝她伸了个大拇指，仍然不想听
“怎么不听，不听考试怎么办，我刚才发现了，是藏文字母转写的太难了，我们应该用天城字母学，你看高梵写的就是，说明他也觉得藏文字母的学法不好学”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到时候再说”
高若飞进来了，同学的声音全部安静，他把班门弄斧的儿子赶下去，自己讲起来，老先生声如洪钟，讲起这门天书语言来滔滔不绝，眼睛里都是亮光，米采彻底无助了，在同学的嗡嗡声中轻轻捂上了耳朵。
“朱语”
冬青树被工人洗得干干净净，同学都散了，高梵在廊下赶上扭扭捏捏要走不走的朱语。朱语转过来，两人一时没人开口，因为开口，就得提起前几天晚上花园的事。好像这两个人的矜持是一场军备竞赛，你来我往计较得失。终于朱语忍不住了，抬头生气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想说的话，总是要逼着别人先说出来？”
高梵笑了，手上的那个盒子被他摆正
“也许这话正在折射你自己，朱语，凡有定义的地方都是不智慧的”
朱语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样说，那世界上的任何话题和讨论都没有一点意义了，因为没有定义就没有对错，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所以每个人都没有智慧，absolute zero”
高梵把手里发剩下的纸塞到朱语手里，好腾出手打开那只纸盒子，一边笑着回答
“是的”
盒子里的黑色海绵捧着两个小仙女瓷雕，朱语想，这个词用得不好，不该说小仙女，学名应该叫飞天。两个女孩很像，外衣烤得很精致，吴带当风，只是手里抱的乐器不一样。
“选一个”
高梵的声音在头顶上传来，朱语伸出手，拿走了那个穿蓝衣服的琵琶女孩，盒子里的黑海绵衬托着那个孤零零的抱中阮的女子。
“你看，这就是选择的错误，只要你选择了一个，你就放弃了另一个，选一个，就放弃一个，这就是为什么人来到大千世界以后会迷路，因为只有刚开始是完整的，而一路的选择只会带来残缺”
“高老师，已经下课了，不要再给我念经了”
她抬起头，高梵却笑得很开心，很幼稚。好像刚才那种命运般严重的语气是故意的，是故意吓唬她的
“不好意思，我是在学我爸说话，朱语，为什么要琵琶？”
“因为中阮的那个更漂亮，留给其他人”
高梵伸手拿出来另外一个中阮的雕塑，轻而易举地握在手心，把那个盒子连同海绵丢掉了。
“好，你的觉悟很好，留给我吧，这是我爸爸送给我们的”
朱语惊慌地看回他的笑容，高梵坦诚地告诉她我不是高老师，你可以叫我小高老师，因为我已经把我们的事给真的那个高老师知道了。
两个人走在花园最里面的小路上，小径铺满鹅卵石，瓷砖贴面的花圃里稀稀落落地种着月季，校园很旧了，这是一个没什么审美，年代感也很重的花圃。很多年以后朱语看到过很多英国人做的那种很漂亮的花园，都没有这个花园给她的印象深刻。因为高梵让这个破旧的花园熠熠生辉，而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高梵旁边，生怕走快了走慢了一点，可能亵渎到他。
“我叫朱语柔”
“嗯”
他点点头，同意了朱语一起吃饭的请求，然后在吃饭时以及后来的所有时候忽略了这个信息，仍旧叫她朱语，没有问为什么，没有好奇，好像那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也不会吸引他的一点点注意。
朱语逐渐发现高梵可能就是这样的，他不会为不值得的信息付出一点点宝贵的记忆，因为从来都是别人照顾他的情绪，不需要他来照顾别人的情绪。当他说是，好，甚至夸赞别人，听别人倾诉的时候，心里可能根本就没有真的在听。那其实是很好的性格，她想，片叶不沾，其实很适合他。
这门课上完，高梵就要去北京读法学硕士，也是泰斗级的导师，朱语一边听一边喝着咖啡，心中多少有点遗憾，你现在算我的男朋友吗，她终于说出口来，高梵说算。后面一句她没说，高梵替她说了，说不要担心，我会经常回来的。他的眼眉舒展，朱语放到嘴边的美国女朋友是怎么回事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每周的作业发下来，米采仍旧在死亡线上徘徊，朱语的作业却慢慢扶摇直上，原因无他，因为勤奋。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她小心翼翼地听着高梵给她拆解词组，听得非常认真地点头，始终以那种崇拜的态度。
高若飞老师的表情很微妙，总是慢慢地笑着，开始频繁点朱语回答问题，见她总是能回答上来，开始提高难度，直到高梵站起来替她解围。老师讲着这门语言的精细深微，眼睛却包含了什么歉意似的看着儿子，又一刻不离地看回这个主动学梵语的女孩。
朱语逐渐和高梵熟悉起来，也慢慢认识了他的性格，其实他没有表面上那么冷漠，高梵喜欢开人的玩笑，有的他说出来，有的他没说，看人精准，玩笑开得很到位，总是能说到这个人最不愿意听的有关自己的地方，但却是以一种诚实的方式。让人不得不听，无法反驳。米采来领作业，照例全是错误，本来讲文法讲得和和气气，他却突然直接说每天穿男人的衣服并不能使一个乏味的女人显得特立独行，好像他存在心里的话终于忍不住了，非得开开她的玩笑，好把她点醒。米采抓着作业气冲冲地走了，朱语马上拦到他面前说你干什么呀，日光丝丝线线地洒下，高梵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笑了出来，说没事，朱语才突然意识到米采是毕业生，刚才她生气的时候也不是那种真的生气，他们以前应该认识。教室无人，他突然站起来把朱语覆盖在由他的动作造就的光线和阴影里，朱语一下子失措地顿住，以为他要说一点心里对她的恶意玩笑，高梵却没有，他看着她，提前一步知道她的猜测企图，把动作的度量维持在了说和吻之间。直到朱语脸色通红，他却没有吻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坐下来，好像在说，你想多了，不是你想的意思。
十一月中旬，导师的一张飞机票把高梵带走了，朱语每天捧着电话一句句和他聊着，她说大学说必修课说汉语言文学，他说北京说研究生说民事诉讼法。朱语的手机是一个蓝色翻盖设计，棱角窄长分明，银光闪亮，坠着一个白色的蒲公英毛绒球。她不住校，也没有给朱试玉知道谈恋爱的事，干脆不在家打电话，每天晚上走到那个拦住高梵的月季小花园里，就着路灯把手机翻出来，翻来翻去，女孩终于笑出来，拿出那个银蓝色的长方片，好像一个每天最期待的仪式。
初冬萧索，花园里的月季基本也凋谢殆尽，远方的法桐高大非常，宽阔地把这一片地方围绕成一个巨大的正方形，朱语按下拨号键，想起自己没有谈过恋爱，米采煽风点火地要她多学学，跟谁学，她这样问回米采，一瞬间几乎要让朋友怀疑她是不是智力障碍。米采气冲冲地说当然是跟会谈恋爱的人学，比如有女人味的人，就那种从头到尾都香的女孩，实在不行跟电视剧学吧，学学肉麻的亲密称呼，比如宝贝，甜心，我的挚爱之类的，不然你和高梵在一块干什么，别告诉我你们俩在讨论争辩吐火罗文的拼写方法，其实这些天我看着就想这么问但我没说。
屏幕凉凉地贴在耳边，电话打通了，那边高梵的脚步声走过塑胶跑道，朱语却握着电话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直到高梵猜出了她的心意似的笑出来，微渺的笑声，说不想说可以不说，朱语握着手机，冷冷的天气竟然掌心的汗都润湿了，半天说出来一个梵。声音静默，高梵可能在笑，也可能没有，过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好。
我下周回去，他挂电话之前说，朱语合上手机，从路灯下的鹅卵石小路走出去，准备走到校门口拦出租回家。一群老师下了大巴车，从门口进来，其中一个人却看见了她把她拦住了，原来是高老师，其实他之前好几次都碰巧看见她在这里打电话，只不过电话响着，老先生没走过去。这回一定要她去办公室喝茶，朱语心里谦恭地咯噔一下，还是毕恭毕敬地跟着高若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