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半个月两人第一次回朱家，那巨大的房子竟然让朱语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害怕那会伤到高梵的自尊，她拦在他面前说别紧张，没事的。高梵当然吻着她说好，不会有一点失去风度的痕迹。今天没有多的客人，那张桌子只坐着朱试玉和妻子，朱语冲高梵笑了笑，又生疏地朝女人喊妈妈，朱试玉的妻子勉强地点了点头，又为了防止高梵看出来，回答了一个小语，算是回应。
“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朱试玉单独和女儿站在廊下，问一些婚后生活的问题，言语之间说起公司最近的案子，表现出对高梵的满意。他的面容有很深的倦色，朱语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好像就是那么突然地老了，夏季的夜晚宁静，廊下有几只小飞虫，迷着朱试玉的眼睛，她伸出手指去赶散，一瞬间朱试玉看着她纤长的指节愣了愣神，如果这个文静的女儿浑身上下还有哪里像王熙如的话，应该只有这双舞蹈演员一般挺秀的手了。
“爸爸，怎么了”
小虫飞散，她收回手指，拂了拂脸庞几缕飘散的发丝，此时妻子不在，朱试玉如实相告，不小心想起你妈妈来了，你的手很像她。
“爸爸，是不是我把我妈妈害了，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这个私生女，她也许就不会那么不光彩，不会走得那么难受”
朱语突然噤声，拍着自己的胸口庆幸朱试玉的妻子不在，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只能在心里想而不能对爸爸明明说出口的，担忧地看回父亲，朱试玉只是笑笑，看着这个因为接触人太少而不谙世事的女孩，正想说什么，却抬起眼来跟后面打招呼。朱语一回头，原来高梵来了，她握着丈夫的手听着他们讲话，余光却看见朱试玉的妻子也看向这里，冷冷的神色，朱语知道叫妈妈已经是她容忍的极限，很快找话说要提早回家，跟着高梵走了。
汽车在高梵的操纵下平滑地拐弯，灯光扑朔迷离，朱语扣好安全带，从高梵的手看回窗外，其实从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在从刚有记忆和王熙如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是这个家里的成员都把她当成一个多余的人，所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实话，没有给她说过一句家里的事，宁愿欲言又止，让她糊里糊涂的长大，此刻高梵也出现了这种神态，好像他在思考权衡什么，朱语终于受不了，开口问起来，她不想再瞒下去，反正这是丈夫，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迟早的事
“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我爸爸给你压力了，没有事”
“不是”
高梵回过方向盘，朱语顿了顿，说了起来
“是这样的，刚才你可能听到我和爸爸说话了，我瞒了你，其实同学说的不全对，我不是大小姐…也算是，但我妈妈不是她，我妈妈是一个舞蹈演员，六年前就去世了，白阿姨不能生育，她是我爸爸的正妻，所以我…”
明明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朱语却越说越心虚，好像这个身份说出口劣迹斑斑，一下就把她从一个矜持的独生小姐变成了一个爱慕虚荣的侧室女儿，而且她一直瞒着高梵，更加显得她是有意为之。高梵按开空调笑了笑，点头听完，他喜怒不形于色，完全没有任何神态上的改变，朱语更加难受，直到确认他真的没生气，才放心下来。
两人开门，高梵进卫生间洗脸，朱语走进书房，几页被他从北京拿回来的英语文件翻开在桌子上，他要去美国读博士了，法学博士。这是前几天快办成了才跟朱语说的，他就是这样，事情有十分把握才会说。照例是跟最好的老师，去最好的学校，只不过当时高梵温柔地问了问，问朱语愿不愿意让自己去，不愿意就不去了，你是最重要的，其他随时可以拒绝。朱语看着他的神态抿着嘴笑出来，握着他的手臂说当然要去，我也去读个硕士，随便什么硕士，和爸爸打个招呼就好，我去陪着你。
高梵出来了，走到卧室里奇怪地看了一眼站在对面书房的朱语，接着马上笑出来，告诉她过来，到这里来，朱语走过去履行妻子的义务，他们在这方面一向温柔而克制，好像在演电视剧一样，只不过朱语是因为真的没有经验，没有接触过除了高梵以外的人，高梵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本性。
回忆从这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很久之后坐在伊利诺伊州昆西的一座小花园前，朱语才终于发现，原来这就是她开始自欺的原点，那个高梵终于知道她并不是大小姐的夜晚，夜灯摇曳平静，他笑着如常，却在心里的天平上把她悄然取下来了。
蒋谛闻是谁，书房里只有门口投下来的灯光，她看着那页纸最下面压着的文件签名，小声地问了一句，高梵恍若未闻，平静地看着她，她知道意思，意思是过来。她只好走过去，承受和履行义务。一切结束，她终于再次整理力气开口，问出这个问题，蒋谛闻是谁。高梵却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直到她把这个问题咽回去，再也问不出为止。
忘记这件事，她告诉自己，那个签名却在她眼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 Diana Diwen Jiang, 蒋谛闻，输入谷歌搜索框，原来是新锐设计师，同时还在经济学领域读着博士学位，照片上蒋谛闻侧脸而站，斜倚在一面巨大的红木墙面之下，只穿最简单的灰色吊带和白裤子，面容却非凡地精致美丽，手里拿着一副墨镜。最下面有一条关联的信息，蒋宏义，伊利诺伊大学某分校医学教授，这个名字下面又关联了一些家族企业和纠葛，这个家庭从民国初年就来到纽约，一家学者商人企业家层出不穷，朱语点着建筑师美术家舞台设计师一个个页面看下去，突然悟到了她最不想知道的事，美国女朋友，蒋谛闻和高梵同岁，宣传画显示上大学的时候回过一次祖籍南京，当然是好理由，为了查探古迹抒发思乡之意，又随父亲捐款助学，帮助失学儿童，短短一个暑假她积累了很多志愿经验，也对故乡情深更笃，将这段感人的慈善经历出版成书，神采飞扬地登上邮报排行榜。
原来这就是高梵的美国女朋友，朱语黯然地想，甚至期望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不是，也许只是某个黑人或者白人女朋友，也许高梵是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美国学位，靠自己的努力拿到最好的博士机会，她关掉网页，心中却沉沉地猜测到了，知道了高梵是为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
她不再欺骗自己，灰蒙蒙地笑了笑，抬眼从电脑看向书柜，因为蒋谛闻的书就放在最里面的角落，英语写的，叫做故乡无垠，文笔流畅优美，用词精炼，封面是蒋谛闻和父亲坐在古镇小桥流水间的乌篷船里，女孩正伸开双手与摆渡老人聊天，老人脸庞沟壑纵横，温馨地看着蒋谛闻笑着，父亲也在后面注视着她，一张完美的照片，只是照片的左下角，在蒋谛闻父亲身后非常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只手的侧影，指节修长，高梵的手，朱语其实非常熟悉。她打开硬皮封面，高梵经常看这本书，扉页上被他写了一句英文，你会回来的。
你会回来的，那很可能不是思念，而是一个定论，一个他很有自信的定论。也许是蒋谛闻过完暑假把他甩了，也许是他过完暑假把蒋谛闻抛下了，前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朱语知道高梵的性格，他喜欢有权势有用的人，但他不会直说，他要掌握最好的位置，让别人主动求他，因为他有这个资本，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高梵是因为知道她是大小姐才追的她，这个念头无言地被她确认了，因为蒋谛闻没有了音信，高梵想要前途，凑巧朱试玉有前途，就看上了她。朱语不能再想了，不应该对丈夫有如此不好的推测，她清空了自己的思绪，马上竟然又开始幼稚地想，那又怎么样，反正自己也算公主，不一定比蒋谛闻更差，虽然她爸爸是个学者。这个势利的念头一出来，把朱语吓了一跳，高梵好像变成了一只金苹果，用嫉妒顷刻之间勾出来朱语内心最深处的隐秘。
一切如常，假装没有发生过，朱试玉那边欣然同意，朱语准备申请高梵在美国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好让他不要去找蒋谛闻，这个嫉妒的念头越来越重，她仍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照例笑着开门，让高梵回家，又照常做饭，问他一些他感兴趣的学术问题，为了赶上高梵的品味，减少自己的愚蠢，她看了很多著名诉讼案例，又在餐桌旁倚着他讨论法律工作者伦理道德，冠冕堂皇的很多话，高梵却看着她微不可见地笑了，好像有一点点讽刺什么。
留学的学校要求寄送成绩单，一式两份，朱语干脆回学校多印几份，那天是一个阴雨天，已是傍晚，学生中心台阶下的地面淅淅沥沥的都是雨滴，打印机坏了，志愿者在换硒鼓，朱语扇了扇闷热的空气，走到沙发坐下来，焦急地等候着，不一会儿声响传来，机器正常工作了，朱语一张张接着打印纸，拿信封装好贴好，身后的电视传来播音员严肃的声音，节目其实很熟悉，以前王熙如经常看，此时却显得那么陌生，因为朱语几乎无法扭过头去，只能听着爸爸的罪状，良久她放下手中的信封，转身看向电视机。朱试玉双手拷在桌案上，沉默地应答着，从煤矿到工人，情节特别严重，全部承认。判决声响起，褫夺朱试玉的全部名誉和所得，朱语难以避免地想起了前几天看到蒋谛闻照片时那个要和她比一比的念头，那时心高气傲，此刻却如同反讽。她羞愧地笑了一下，也许人就是卑劣，即使是再善良的人，都会在心里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和别人的对比一下，安慰自己其实我比她好，其实我比她好多了。
志愿者说同学怎么不印了，朱语连打印纸都顾不上接，任由它们飘散在地面，自己快步走出去拿出手机打电话，高梵的名字就在第一格位置，这四年来手机换了好几个，每夜在花园里打电话，一直都是他在第一格的位置，此时她却往下按了几步，打通朱试金的电话，叔叔，她想，得找到叔叔，得确定他没事。
朱试金的声音传过来，故作镇定地说小语，我没事，朱语马上急了，问叔叔怎么样，能不能自保，朱试金那边传来手铐声，朱语不再说话，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沾湿手机，警察催促，朱试金笑了笑，说小语，离开这个家，叔叔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让你离开这个家。但你爱上了你现在的丈夫，让他带你离开，别再管这些事，也好。
雨声淅沥，包里的成绩单全都打湿了，朱语一步步踉跄地走回她和高梵的家，这也是夜，和无数个他们的甜蜜电话一样的夜，却只加剧了她的狼狈，拨开湿漉漉丝缕盘结的头发，朱语打开了家门。玻璃落地灯光线纷落，高梵竟然坐在桌边，闻声转头，疏离而冷漠地看着她。
“我们家的事，你知道了”
她坐回他身旁，有点羞愧地问
“对”
“我陪你一起去，去美国，爸爸的事，不会影响我的”
高梵的表情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这个女人完全不懂形势，还仍旧认为自己是个娇小姐，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是问我蒋谛闻是谁吗，我得告诉你，朱语，我得去和她在一起，因为我和她没有断过，是她和父亲给我联系的老师，我和她父亲在同一个学校工作，你明白吗，那里没有你的位置，朱语，你现在对我没有价值了，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大理石瓷砖亮洁，朱语的发尾水滴淋漓，都滴在这个只住了两个月的新家的地面上，他看向这个狼狈的女人，她再也不因为害怕他觉得蠢而费劲说各种似懂非懂的学术问题了，也不再因为害怕没话说而像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问他梵语了，她只是慢慢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他的袖口就没有再看上去了。
“那你当时来教课，为什么愿意和我…是因为知道我爸爸是商人，对吗”
他理了理袖子，姿态整洁地回答她的问题，与其哄骗，不如坦诚地直接告诉她最残酷的现实，高梵突然感觉到一种轻松，一种不用再拿学术法律志向责任之类的空话来掩饰的直爽。
“对，因为那时我觉得你有利用价值，很显然你现在已经没有了，其实在我知道你是私生女的时候你就没有了。谛闻回来见我，要我去找她，非要求她父亲把我的博士位置批下来，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朱试玉的独生女，还犹豫了一阵子，现在很明显，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一字一字的，她从没想过高梵体面完美的外表下有这么多计算，每一个决定达到最好的效果，得到最想要的，抛弃最无用的，而时间轮转，当她成了无用的那个，当然会被他一把丢掉。
“朱语，我得和你离婚了，跟你对付着打了四年电话，我都无法对你产生一点兴趣，你可以想象你自己有多无趣了，说实话我知道你真实身份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浪费了时间。”
有时候，人不能说实话，因为一说实话，就会刺痛别人，所以一说实话，就会忍不住一次说完，就想高梵此刻终于变得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冷笑着走回来，把那本结婚证展开，放在她的面前。上面新娘脖颈修长，偎着新郎甜蜜地笑着，高梵也象征性地笑了笑，脸容英俊，好像想告诉这张照片可能的读者，他也很为这桩婚事高兴。
“我不愿意，梵，我不愿意”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合上结婚证说不愿意离婚，时间从下午刚过，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已经不是大小姐，已经没有资本再与他谈判的事实，转身就走进书房，走进卧室，要找留学的资料，书桌空空荡荡，卧室里的东西让朱语一下子失措地停住，原来是高梵的行李箱，黑色玻璃纤维闪着丝光，整整齐齐的两个，原来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马上就要离开。
她转过身，他露出了真面目，轻蔑地靠近这个幼稚的女人，他很精明，早就完全接受并且意识到了自己不用再在她面前演温柔的戏码。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请你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耽误我的婚姻”
她的脸上全是泪水，竟然仍旧低声重复着我不愿意，好像她还有筹码跟他换，高梵恶意地凑近，眼神竟然是厌恶，其实，早在她说骗了他，自己其实不是朱试玉妻子的女儿的时候，高梵就已经厌恶她耽误了自己的事。浪费时间，她想起在大学花园里那无数个电话，从叫他梵开始，到慢慢熟悉，朱语总是笑着，絮絮地说着学校学到的知识花园新开的花和吃的饭和米采和高老师，一厢情愿将一点点小事都说得乐此不疲，完全没听出来高梵在心不在焉地勉强地回应，连这个都没看出来，她心想，自己确实是一个乏味的人。
“不愿意”
“朱语，请你不要破坏我的前程”
他的语气很认真，像个老师，还笑了笑，讽刺意味更浓，为这个浪费了他时间的虚有其名的大小姐，何况现在她也不再是了。
“我不愿意”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站了起来，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高梵终于怒了起来，他从来没有一点点情绪波动，此时却因为她的自欺欺人而冷笑出声，他扳过她的下巴就吻上来，动作大得都弄痛了她，朱语的眼泪都因为牵扯而掉了下来，她害怕地往后退，他却丝毫没有放松
“不是不愿意离婚吗，这是婚姻存续期，这是你的义务”
“梵…不…不要…”
她哭得非常难看，摇着头说不要，但却不是不要他离婚，也不是不要他去美国，而是不要他此时的摆弄和动作，高梵推她的动作太大，朱语跌落在床榻之前，她的头一下子撞在棕色的橡木床柱上，一个沉闷的声音。她的脸都痛得皱起来了，他却毫不在意地压上来，没有了一点点平日伪装的温情，头颈的眩晕让她一瞬间失去意识，又马上被他伸手握住颈下惊醒，他发泄一般地恶意讽刺着她，一边却轻轻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好像没有一点点感情。
那本书被她放回了书架，没有读里面感人的故事，故乡无垠，她想起来高老师书桌里那本高梵上大学前写的书，家在何处，这两个人其实很相像，高梵和蒋谛闻，他们可以很感人，写非常感人的话，也可以像乔达摩悉达多那样关怀众生，只要他们愿意表现，觉得那值得。
“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朱试玉单独和女儿站在廊下，问一些婚后生活的问题，言语之间说起公司最近的案子，表现出对高梵的满意。他的面容有很深的倦色，朱语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好像就是那么突然地老了，夏季的夜晚宁静，廊下有几只小飞虫，迷着朱试玉的眼睛，她伸出手指去赶散，一瞬间朱试玉看着她纤长的指节愣了愣神，如果这个文静的女儿浑身上下还有哪里像王熙如的话，应该只有这双舞蹈演员一般挺秀的手了。
“爸爸，怎么了”
小虫飞散，她收回手指，拂了拂脸庞几缕飘散的发丝，此时妻子不在，朱试玉如实相告，不小心想起你妈妈来了，你的手很像她。
“爸爸，是不是我把我妈妈害了，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我这个私生女，她也许就不会那么不光彩，不会走得那么难受”
朱语突然噤声，拍着自己的胸口庆幸朱试玉的妻子不在，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只能在心里想而不能对爸爸明明说出口的，担忧地看回父亲，朱试玉只是笑笑，看着这个因为接触人太少而不谙世事的女孩，正想说什么，却抬起眼来跟后面打招呼。朱语一回头，原来高梵来了，她握着丈夫的手听着他们讲话，余光却看见朱试玉的妻子也看向这里，冷冷的神色，朱语知道叫妈妈已经是她容忍的极限，很快找话说要提早回家，跟着高梵走了。
汽车在高梵的操纵下平滑地拐弯，灯光扑朔迷离，朱语扣好安全带，从高梵的手看回窗外，其实从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在从刚有记忆和王熙如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是这个家里的成员都把她当成一个多余的人，所以没有给她说过一句实话，没有给她说过一句家里的事，宁愿欲言又止，让她糊里糊涂的长大，此刻高梵也出现了这种神态，好像他在思考权衡什么，朱语终于受不了，开口问起来，她不想再瞒下去，反正这是丈夫，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迟早的事
“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我爸爸给你压力了，没有事”
“不是”
高梵回过方向盘，朱语顿了顿，说了起来
“是这样的，刚才你可能听到我和爸爸说话了，我瞒了你，其实同学说的不全对，我不是大小姐…也算是，但我妈妈不是她，我妈妈是一个舞蹈演员，六年前就去世了，白阿姨不能生育，她是我爸爸的正妻，所以我…”
明明其实不算什么大事，朱语却越说越心虚，好像这个身份说出口劣迹斑斑，一下就把她从一个矜持的独生小姐变成了一个爱慕虚荣的侧室女儿，而且她一直瞒着高梵，更加显得她是有意为之。高梵按开空调笑了笑，点头听完，他喜怒不形于色，完全没有任何神态上的改变，朱语更加难受，直到确认他真的没生气，才放心下来。
两人开门，高梵进卫生间洗脸，朱语走进书房，几页被他从北京拿回来的英语文件翻开在桌子上，他要去美国读博士了，法学博士。这是前几天快办成了才跟朱语说的，他就是这样，事情有十分把握才会说。照例是跟最好的老师，去最好的学校，只不过当时高梵温柔地问了问，问朱语愿不愿意让自己去，不愿意就不去了，你是最重要的，其他随时可以拒绝。朱语看着他的神态抿着嘴笑出来，握着他的手臂说当然要去，我也去读个硕士，随便什么硕士，和爸爸打个招呼就好，我去陪着你。
高梵出来了，走到卧室里奇怪地看了一眼站在对面书房的朱语，接着马上笑出来，告诉她过来，到这里来，朱语走过去履行妻子的义务，他们在这方面一向温柔而克制，好像在演电视剧一样，只不过朱语是因为真的没有经验，没有接触过除了高梵以外的人，高梵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本性。
回忆从这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很久之后坐在伊利诺伊州昆西的一座小花园前，朱语才终于发现，原来这就是她开始自欺的原点，那个高梵终于知道她并不是大小姐的夜晚，夜灯摇曳平静，他笑着如常，却在心里的天平上把她悄然取下来了。
蒋谛闻是谁，书房里只有门口投下来的灯光，她看着那页纸最下面压着的文件签名，小声地问了一句，高梵恍若未闻，平静地看着她，她知道意思，意思是过来。她只好走过去，承受和履行义务。一切结束，她终于再次整理力气开口，问出这个问题，蒋谛闻是谁。高梵却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直到她把这个问题咽回去，再也问不出为止。
忘记这件事，她告诉自己，那个签名却在她眼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 Diana Diwen Jiang, 蒋谛闻，输入谷歌搜索框，原来是新锐设计师，同时还在经济学领域读着博士学位，照片上蒋谛闻侧脸而站，斜倚在一面巨大的红木墙面之下，只穿最简单的灰色吊带和白裤子，面容却非凡地精致美丽，手里拿着一副墨镜。最下面有一条关联的信息，蒋宏义，伊利诺伊大学某分校医学教授，这个名字下面又关联了一些家族企业和纠葛，这个家庭从民国初年就来到纽约，一家学者商人企业家层出不穷，朱语点着建筑师美术家舞台设计师一个个页面看下去，突然悟到了她最不想知道的事，美国女朋友，蒋谛闻和高梵同岁，宣传画显示上大学的时候回过一次祖籍南京，当然是好理由，为了查探古迹抒发思乡之意，又随父亲捐款助学，帮助失学儿童，短短一个暑假她积累了很多志愿经验，也对故乡情深更笃，将这段感人的慈善经历出版成书，神采飞扬地登上邮报排行榜。
原来这就是高梵的美国女朋友，朱语黯然地想，甚至期望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不是，也许只是某个黑人或者白人女朋友，也许高梵是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美国学位，靠自己的努力拿到最好的博士机会，她关掉网页，心中却沉沉地猜测到了，知道了高梵是为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
她不再欺骗自己，灰蒙蒙地笑了笑，抬眼从电脑看向书柜，因为蒋谛闻的书就放在最里面的角落，英语写的，叫做故乡无垠，文笔流畅优美，用词精炼，封面是蒋谛闻和父亲坐在古镇小桥流水间的乌篷船里，女孩正伸开双手与摆渡老人聊天，老人脸庞沟壑纵横，温馨地看着蒋谛闻笑着，父亲也在后面注视着她，一张完美的照片，只是照片的左下角，在蒋谛闻父亲身后非常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只手的侧影，指节修长，高梵的手，朱语其实非常熟悉。她打开硬皮封面，高梵经常看这本书，扉页上被他写了一句英文，你会回来的。
你会回来的，那很可能不是思念，而是一个定论，一个他很有自信的定论。也许是蒋谛闻过完暑假把他甩了，也许是他过完暑假把蒋谛闻抛下了，前一种可能性更大，因为朱语知道高梵的性格，他喜欢有权势有用的人，但他不会直说，他要掌握最好的位置，让别人主动求他，因为他有这个资本，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高梵是因为知道她是大小姐才追的她，这个念头无言地被她确认了，因为蒋谛闻没有了音信，高梵想要前途，凑巧朱试玉有前途，就看上了她。朱语不能再想了，不应该对丈夫有如此不好的推测，她清空了自己的思绪，马上竟然又开始幼稚地想，那又怎么样，反正自己也算公主，不一定比蒋谛闻更差，虽然她爸爸是个学者。这个势利的念头一出来，把朱语吓了一跳，高梵好像变成了一只金苹果，用嫉妒顷刻之间勾出来朱语内心最深处的隐秘。
一切如常，假装没有发生过，朱试玉那边欣然同意，朱语准备申请高梵在美国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好让他不要去找蒋谛闻，这个嫉妒的念头越来越重，她仍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照例笑着开门，让高梵回家，又照常做饭，问他一些他感兴趣的学术问题，为了赶上高梵的品味，减少自己的愚蠢，她看了很多著名诉讼案例，又在餐桌旁倚着他讨论法律工作者伦理道德，冠冕堂皇的很多话，高梵却看着她微不可见地笑了，好像有一点点讽刺什么。
留学的学校要求寄送成绩单，一式两份，朱语干脆回学校多印几份，那天是一个阴雨天，已是傍晚，学生中心台阶下的地面淅淅沥沥的都是雨滴，打印机坏了，志愿者在换硒鼓，朱语扇了扇闷热的空气，走到沙发坐下来，焦急地等候着，不一会儿声响传来，机器正常工作了，朱语一张张接着打印纸，拿信封装好贴好，身后的电视传来播音员严肃的声音，节目其实很熟悉，以前王熙如经常看，此时却显得那么陌生，因为朱语几乎无法扭过头去，只能听着爸爸的罪状，良久她放下手中的信封，转身看向电视机。朱试玉双手拷在桌案上，沉默地应答着，从煤矿到工人，情节特别严重，全部承认。判决声响起，褫夺朱试玉的全部名誉和所得，朱语难以避免地想起了前几天看到蒋谛闻照片时那个要和她比一比的念头，那时心高气傲，此刻却如同反讽。她羞愧地笑了一下，也许人就是卑劣，即使是再善良的人，都会在心里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和别人的对比一下，安慰自己其实我比她好，其实我比她好多了。
志愿者说同学怎么不印了，朱语连打印纸都顾不上接，任由它们飘散在地面，自己快步走出去拿出手机打电话，高梵的名字就在第一格位置，这四年来手机换了好几个，每夜在花园里打电话，一直都是他在第一格的位置，此时她却往下按了几步，打通朱试金的电话，叔叔，她想，得找到叔叔，得确定他没事。
朱试金的声音传过来，故作镇定地说小语，我没事，朱语马上急了，问叔叔怎么样，能不能自保，朱试金那边传来手铐声，朱语不再说话，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沾湿手机，警察催促，朱试金笑了笑，说小语，离开这个家，叔叔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让你离开这个家。但你爱上了你现在的丈夫，让他带你离开，别再管这些事，也好。
雨声淅沥，包里的成绩单全都打湿了，朱语一步步踉跄地走回她和高梵的家，这也是夜，和无数个他们的甜蜜电话一样的夜，却只加剧了她的狼狈，拨开湿漉漉丝缕盘结的头发，朱语打开了家门。玻璃落地灯光线纷落，高梵竟然坐在桌边，闻声转头，疏离而冷漠地看着她。
“我们家的事，你知道了”
她坐回他身旁，有点羞愧地问
“对”
“我陪你一起去，去美国，爸爸的事，不会影响我的”
高梵的表情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这个女人完全不懂形势，还仍旧认为自己是个娇小姐，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是问我蒋谛闻是谁吗，我得告诉你，朱语，我得去和她在一起，因为我和她没有断过，是她和父亲给我联系的老师，我和她父亲在同一个学校工作，你明白吗，那里没有你的位置，朱语，你现在对我没有价值了，我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大理石瓷砖亮洁，朱语的发尾水滴淋漓，都滴在这个只住了两个月的新家的地面上，他看向这个狼狈的女人，她再也不因为害怕他觉得蠢而费劲说各种似懂非懂的学术问题了，也不再因为害怕没话说而像那个没用的父亲一样问他梵语了，她只是慢慢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他的袖口就没有再看上去了。
“那你当时来教课，为什么愿意和我…是因为知道我爸爸是商人，对吗”
他理了理袖子，姿态整洁地回答她的问题，与其哄骗，不如坦诚地直接告诉她最残酷的现实，高梵突然感觉到一种轻松，一种不用再拿学术法律志向责任之类的空话来掩饰的直爽。
“对，因为那时我觉得你有利用价值，很显然你现在已经没有了，其实在我知道你是私生女的时候你就没有了。谛闻回来见我，要我去找她，非要求她父亲把我的博士位置批下来，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朱试玉的独生女，还犹豫了一阵子，现在很明显，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一字一字的，她从没想过高梵体面完美的外表下有这么多计算，每一个决定达到最好的效果，得到最想要的，抛弃最无用的，而时间轮转，当她成了无用的那个，当然会被他一把丢掉。
“朱语，我得和你离婚了，跟你对付着打了四年电话，我都无法对你产生一点兴趣，你可以想象你自己有多无趣了，说实话我知道你真实身份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浪费了时间。”
有时候，人不能说实话，因为一说实话，就会刺痛别人，所以一说实话，就会忍不住一次说完，就想高梵此刻终于变得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冷笑着走回来，把那本结婚证展开，放在她的面前。上面新娘脖颈修长，偎着新郎甜蜜地笑着，高梵也象征性地笑了笑，脸容英俊，好像想告诉这张照片可能的读者，他也很为这桩婚事高兴。
“我不愿意，梵，我不愿意”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合上结婚证说不愿意离婚，时间从下午刚过，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已经不是大小姐，已经没有资本再与他谈判的事实，转身就走进书房，走进卧室，要找留学的资料，书桌空空荡荡，卧室里的东西让朱语一下子失措地停住，原来是高梵的行李箱，黑色玻璃纤维闪着丝光，整整齐齐的两个，原来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马上就要离开。
她转过身，他露出了真面目，轻蔑地靠近这个幼稚的女人，他很精明，早就完全接受并且意识到了自己不用再在她面前演温柔的戏码。
“你不愿意也得愿意，请你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耽误我的婚姻”
她的脸上全是泪水，竟然仍旧低声重复着我不愿意，好像她还有筹码跟他换，高梵恶意地凑近，眼神竟然是厌恶，其实，早在她说骗了他，自己其实不是朱试玉妻子的女儿的时候，高梵就已经厌恶她耽误了自己的事。浪费时间，她想起在大学花园里那无数个电话，从叫他梵开始，到慢慢熟悉，朱语总是笑着，絮絮地说着学校学到的知识花园新开的花和吃的饭和米采和高老师，一厢情愿将一点点小事都说得乐此不疲，完全没听出来高梵在心不在焉地勉强地回应，连这个都没看出来，她心想，自己确实是一个乏味的人。
“不愿意”
“朱语，请你不要破坏我的前程”
他的语气很认真，像个老师，还笑了笑，讽刺意味更浓，为这个浪费了他时间的虚有其名的大小姐，何况现在她也不再是了。
“我不愿意”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站了起来，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高梵终于怒了起来，他从来没有一点点情绪波动，此时却因为她的自欺欺人而冷笑出声，他扳过她的下巴就吻上来，动作大得都弄痛了她，朱语的眼泪都因为牵扯而掉了下来，她害怕地往后退，他却丝毫没有放松
“不是不愿意离婚吗，这是婚姻存续期，这是你的义务”
“梵…不…不要…”
她哭得非常难看，摇着头说不要，但却不是不要他离婚，也不是不要他去美国，而是不要他此时的摆弄和动作，高梵推她的动作太大，朱语跌落在床榻之前，她的头一下子撞在棕色的橡木床柱上，一个沉闷的声音。她的脸都痛得皱起来了，他却毫不在意地压上来，没有了一点点平日伪装的温情，头颈的眩晕让她一瞬间失去意识，又马上被他伸手握住颈下惊醒，他发泄一般地恶意讽刺着她，一边却轻轻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好像没有一点点感情。
那本书被她放回了书架，没有读里面感人的故事，故乡无垠，她想起来高老师书桌里那本高梵上大学前写的书，家在何处，这两个人其实很相像，高梵和蒋谛闻，他们可以很感人，写非常感人的话，也可以像乔达摩悉达多那样关怀众生，只要他们愿意表现，觉得那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