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乎是一场疼痛的噩梦,他逼迫着朱语看向他的眼睛,在床上,在这样动作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是波澜不惊的

    “不愿意也得愿意,朱语,不愿意,也没什么影响,因为我不会回来了,因为我要结婚了,蒋谛闻比你漂亮多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实话难听,却能让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最本真的面目。她的眼神灰暗,他从来不记得她叫朱语柔,结婚证上的名字,很多次做好饭,她怕高梵觉得她蠢,费尽心思地说起她一窍不通的法律学术话题时,都慢慢地顺便地在他面前提起,提起我的名字,其实叫朱语柔,我喜欢这个。他都愣了愣神,好像听见什么陌生的东西一样,然后轻描淡写地答应,每一次都是,因为他从来不会记得,不会为任何不值得的,没有用的人浪费自己的记忆。

    清晨的风吹着玻璃发出淡淡的响声,朱语慢慢醒过来,试图坐起来,却天旋地转,马上又倒了下去。她呼吸了几下,轻轻摸了摸头颈后侧被床柱撞出的那个印痕,手指摸上去隐隐的痛,可能有点淤青,身上的动作牵扯筋骨也让她痛得倒吸一口气,一点点地用劲,最后才坐起来,桌面洁净,高梵的行李箱消失了,连同昨天丢落在卧室门口的结婚证不见踪影,都被他拿走,远渡重洋地拿走一个不存在的婚姻,他走了。

    她扶了扶额头坐起来,艰难地站起来洗脸,书桌和茶几都非常干净,书房里蒋谛闻的那本书也被高梵非常细心地带走了,这当然是一个很新的房子,除了法律书以外,家里好像从来没有丈夫存在过的痕迹,她淋了水的包还颓然地放在门口,里面的留学成绩单被雨水印湿,露出一个皱折的纸角,其实他们连婚纱照都没拍,除了一个高梵不再使用也绝不可能拨通的电话,他们什么都没有了,甚至没有一张照片。门口传来叮咚的声音,朱语马上放下茶杯,害怕是警察,转念一想这是高梵买的房子,警察应该不会来查收这一间。

    房门打开,原来是邻居,抱着孩子过来担忧地说昨晚听到玻璃杯碎了还有您和先生吵架,没有事吧,朱语虚弱地笑笑说没有,没有事情,邻居太太看着她领口肩膀的淤青没说什么,只说年轻人收起一点脾气,哪有这么吵架的,将来要孩子怎么办,朱语点头答应,把邻居送走了。门终于关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得走了,这是高梵的房子,她不能住了。

    朱语留了一把钥匙在手里,这房子本来有两把钥匙,另一把被高梵拿走了,钥匙拧动,她暂时锁上了这间房子,狄安娜蒋谛闻,这个名字慢慢出现在朱语心里,连同她月亮一般简洁的服饰和永恒的面容,当然,那个比一比的念头当然是她痴心妄想,那是一个世家女孩,以最体面的方式给高梵从中国到美国所有的前途和前程,比她这个私生女光彩多了,实话难听,但实话有道理,她本来也只是高梵等待蒋谛闻回来期间的一个备选方案而已,如今蒋谛闻像高梵所预料的那样念念不忘,回来找他,朱语当然没有任何价值了。

    警察局空气不好,来回人声嘈杂,有人来说盗窃,有人来说诈骗,只有朱语过来处理家里的后续问题,爸爸见不到了,警察的意思很委婉,但很明确,应该是死刑。叔叔也见不到了,后半生都在狱中。想见到要等明年宣判后,还要走手续递申请。家里剩余的产业被爸爸的妻子尽数收回,包括王熙如带朱语长大的那栋别墅。人声往来,朱语沉默地听着,答应,签字,最后离开,不再回那个家里,而是在这座城市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她突然发现那个婚礼其实是完全多余的,婚礼的阵仗和来宾也是完全多余的,因为她其实还不如高梵,高梵至少还有父亲,她没有叔叔以后竟然没有任何亲人了。爸爸的妻子那冷漠的面容浮现出来,她马上否决这个选项,她绝对不会厚着脸去找这个女人,朱语只是个私生女,应该有自知之明,她告诉自己,高梵说的没错,朱语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如果从一开始就有,也不会让他虚与委蛇地浪费那么多电话,那么多时间。

    三个月过去,朱语适应了在酒店做礼仪小姐的工作,她想起爸爸和叔叔的笑声来,他们说的是对的,汉语言文学的出路最好还是做服务员比较靠谱。酒店是一个北京老板开的,装修非常富丽,平时上菜穿着旗袍,朱语稳稳地端着托盘穿行过喷泉走廊,心想这个其实和结婚的敬酒服差不多,只不过新娘只穿一次,而礼仪小姐可以天天都穿。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放回托盘上琥珀色的液体,千万不能把客人点的昂贵名酒摔到了,那一定会非常可怕,所以她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故。

    每次一站就得站一整天,朱语终于脱下旗袍,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酒店,手机响了,竟然是米采的电话,朱语也开始理解米采接她电话时的应付,因为她也含含糊糊地撒起谎来,说没事,挺好的,没有出去读硕士,高梵先出去了,我将来再说。

    米采却完全看穿了她的把戏一样说你在哪儿,我开车来找你,我开着一辆很别致的小跑车,声音很大,很明显,到了你就知道。

    直到被米采拉到车里坐下,朱语才终于反应过来,看着她精致的妆容和造型,明白她没有去给那位老师工作。米采握着方向盘说放心吧,高老师会理解我,我跟他熟,刚从他那儿过来。你家的事我也看新闻了,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

    朱语心里一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米采左拐汇入大路,看了她一眼继续说

    “高老师说,他对不起你,想见见你,朱语,但他愧疚不好意思联系你,才联系的我”

    “没什么”

    她不知道米采和高老师知道多少,只能这样回答

    “高老师全告诉我了,高梵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在波士顿,第一件事是告诉他自己结婚了,第二件事是告诉他自己以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没有这个父亲。高老师头发都白了,急得想见见你,我带你去,朱语”

    “…嗯”

    “唉,这个人真是厉害,也真是不好…不过高老师说,你们结婚的事只有他和你家的亲属知道,那天我有事也没去,你家人现在也散的差不多了,我和高老师不说,没人知道你结过婚,反正老师说你们已经离婚了”

    朱语没有否认,也许是高梵告诉父亲自己已经离婚了,也许是高老师自动认为他们已经离婚了,反正也没什么区别,朱语清清心绪,自从那天撞到床柱上,她总是有一点莫名的眩晕。

    “我带你去见高老师,他说他对不起你,你随时找他,就像他的女儿一样”

    “我不愿意去”

    米采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轻轻点了一下刹车,停靠在了路边,看着朱语平直的肩线和修长的脖颈。

    “朱语,我也觉得对不起你,当时我要是不撺掇你去追他就好了,都怪我,高老师说高梵的房子给你,随便住,什么都不要担心,唉,高老师头发都白了,就是担心你,也联系不到你”

    “我没事,米采,我们是商量好协议好,因为性格不合离婚的,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不合适呢”

    朱语微笑着,一瞬间已经编造了确认了离婚这个谎言,米采和大学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短发齐耳,非常漂亮动人,有了娇媚的气质。

    “那你住哪,朱语,你不在家你住哪儿,你怎么工作”

    “我有住的地方,我也有工作”

    朱语温柔地一字字回答着,以告诉米采不要担心,握着门把手就要推开门下车

    “哎”

    米采松开方向盘,不放心地把她叫住,她不再像从前一样穿高跟鞋和白裙子,而是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和帆布鞋,好像害怕厌倦了高跟鞋,宁愿怎么舒服怎么穿。

    “朱语,有任何需要帮助的时候,找我,找高老师”

    “好”

    她点点头招手,目送米采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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