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棚里歌手正在试着小样,高识珠进来给一个古典舞剧的录音带监听,音响室是耳型设计,音效非常好,监听师点动屏幕,原来上一张带子是一张蒙古歌曲专辑,铃兰草原,高识珠听了几句知道不对,放下耳机等着他调好下一张的古典舞曲唱片。蒙古歌不好唱,其实对音色要求很高,大部分人只能唱出草原风情,不能唱出草原感情,他自己也录过一盘带子试了试,听起来总是哪里不对,虽然随着时间的增长他慢慢变得喜欢蒙古民歌,他自己的声音还是更适合唱情歌,唱草原歌曲总是奇怪,也许歌颂天地的曲子是厚重的,需要更深沉的嗓音,深沉到与爱情无关,最好别让人觉得帅,也最好别勾起人对爱情的任何联想,才能演绎出其中的真挚和圣洁。

    音乐总监出来,请他晚上吃饭,还是在那家几个北京朋友合伙开的酒店,他自己也算其中一个,高识珠想起上回没吃成饭就去了医院的事儿来,这回应该不会了,笑了笑说好,礼仪小姐把菜上齐,音乐总监朋友开始诉苦,说演员演出不卖力,排练消极怠工,无法演出自己的毕生创作心血本应有的理想中的效果,现在的艺术学院学生越来越吃不了苦云云,高识珠握着酒杯对这位从没站过灼热聚光灯的世家公子说好,心想米采说得对,人的好坏是相对而言,你只是因为学生没有达到你的利益而指责他们,但如果你是学生,你就不会觉得学生吃不了苦了。

    一群人喝高了开始唱歌,蒙古民歌鸿雁突然对高识珠失去了任何吸引力,他没有跟着唱,走出门去,来到走廊醒酒,几个礼仪小姐从隔壁包厢走出来,他面对着走廊尽头的夜色玻璃从倒影里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过身就把最后一个女人拉住

    “你,你怎么不呆在家里?”

    他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穿戴整齐的朱语柔,为避嫌还是放开了,心想她脑子应该是彻底坏了,居然还来这里上班。朱语看到他,表情又变得很隐忍,低下头慢慢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跟着前面的人走了。神经病,他想,百分之一百的神经病,每次看到他,就像入戏了似的,不知道她在心里给自己排的是什么剧本,可能是苦媳妇和负心郎吧,不能确定这个人目前的心智水平,也许不用动嘴说话的服务员对她是个好工作。又或者也许他想多了,她其实一切正常,搞不好还能对他来几句梵语,他竟然没来由地联想起米采跟他说的梵语课和美国前夫来,不无讽刺地想人还是少学点这个的好,这个倒霉的女人不知道,人要是路线不对,知识越多越败坏。

    他没喝醉,坚持自己开车,地下车库开到门口,几个礼仪小姐聚在公益广告的公交站牌下握着披肩等车,好不容易打上了一辆空车,却少了一个座位,几个人把朱语排挤在外面扬长而去,她只好站在那个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宣传画前再次伸出手等待着来车,面色却明显焦急,因为这个时候很难打车了。

    高识珠本来可以立刻左拐往左开,最后还是右拐往右开了,摇下车窗对她说,朱语柔上车。她一听到他喊朱语柔这三个字,目光里一下子全是惊喜,好像她就等着他喊这三个字,等待时间少说三年以上,结果最后一下子在这个几年没换广告的公交站牌旁边如愿了,把她惊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笨手笨脚地上了车,她一句话也不说了。世界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的精神错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她自己为了不再受伤而产生的自我欺骗。他看着挡风玻璃外笑着心想,时空都扭曲了,这是个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隐形黑洞,在这个女人的大脑中专门为过气歌手高识珠编织了一个陷阱,只要靠近他就自动识别成那个聪明绝顶的美国前夫,难怪他红不了,因为不止听众记不住他,她清醒之后也会很快忘记他。哈佛大学,他轻轻对着挡风玻璃笑了笑,说了一句,哈佛大学,全世界都知道的最顶级学府最顶级学位,这是世界上离高识珠最远的地方,因为他第一天上小学就因为打伤三个小朋友而被退学了,从此学历停留在孤儿院和幼儿园。

    “什么”

    “我说,哈佛大学,Havard,波士顿那个”

    她在后座缩着,从后视镜只能看见她轻微疑惑的神情,小心地张开嘴问,什么,高识珠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怕她听不懂还给个补充确认。学英语其实不难,高识珠想,学英语很像唱歌,反而对学历越低的人越简单,最好没学历,刚出生不久不会说话,那就是是学英语届的天才,学英语就是很像唱歌,在学校里学那是学不会的,英文歌唱多了很快就会。朱语听懂了哈佛大学,抿着嘴笑,一瞬间她看起来竟然是幸福的,慢慢地开口回答

    “你不去了,不去,我一直不想让你去,从看到那张录取信就不喜欢,我不喜欢哈佛大学”

    “好,不去,我不去了,不去哈佛大学,扔掉哈佛大学”

    他在前面开着车笑出来,嘴没有张太大,声音却很清晰,一种从胸腔发出的声音,低沉地盈满整辆车子。

    “不去”

    她还在小声确认着这个不去,脸上全是幸福的表情,汽车停下,高识珠照样转过头说了一句朱语柔下车,她轻手轻脚地打开车门走下去,车窗摇下,她提着包站在那里,好像希望他能和她再多说几句话。

    “行了,你回家吧”

    “你也…注意安全”

    后视镜里她的手紧紧攥着那个手提包细细的肩带,皮包垂在膝前,那一定不是她本来想说的话,因为刚才她的嘴唇都张开说出了半个也字,你也回家,你也回家吧,你也回家吗,你也跟我回家吧,他的联想自动替她补全,然后高识珠马上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说不要乱想,不要乱补别人说的话。仍然笑着,回答好,谢谢,换挡开车走了。

    电话响了,高识珠看了一眼知道又是酒吧的事,又得让他去处理,人喝大了什么事都有,唱歌跳舞打架斗殴,这些年全是他自己处理,家回不去了,这事办完估计至少半夜。他看看朱语柔家的小区门口,心想刚才让她一个人打车怎么了,干嘛非得人人献出一点爱,这个人和美国前夫的事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来就是烂摊子,少干涉为好,路灯熄灭,他无可无不可地打开大灯拐弯离开。

    过了一星期,音乐总监朋友又打电话来了,高识珠看着手机上的备注,沈公裁,这是个很好的名字,看得出是父母用心起的,非常适合这位世代做纺织品的世家公子,没有想到子不愿承父业,沈公裁在美国毕业以后一定要学音乐,一定要学指挥,一定要自己做舞台演出,他的第一部舞蹈剧叫草原天堂,蒙语叫腾格里-塔拉,塔拉就是草原,腾格里就是天堂。配乐粗糙运作简陋,就是俩歌唱演员一个穿红裙子,一个穿蓝裤子,在草原上来回来地你爱我我爱你地转,不明所以的人看见还以为是行为艺术,刚开始演的时候票都卖不出去,晚上八点开演,六点黄牛已经在场外五块钱三张尽快处理门票,还送荧光棒,沈公裁当然不会承认,内部送了好多票给朋友让来捧场,至少也得营造出一个业内大师济济一堂的假象,高识珠跟着朱试金一帮人落座,听着草原真好草原真美地来回唱了两个小时,他昏昏欲睡,演员和总监走出来谢幕,说了一些感人的幕后创作故事,还要把话筒递给台下的著名作家著名导演著名书法家著名学者之类的评论评论,轮到他了,观众把话筒递过来说高老师,他马上谦虚地说不是不是,这也是一个难解之谜,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一行产生了这样约定俗成的风气,演艺人员从龙套演员到天王巨星,统统称为老师,你也是老师,我也是老师,大家都是老师。高识珠不明白,自己这帮人有什么好教的,除了产生靡靡之音之外没有传授过这些观众任何有用的人生经验。而且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真的当成歌手,何况著名歌手,著名歌唱家,著名音乐人这些头衔,统统不是,其实他连最基础的音乐理论都不懂,他自己只能勉强认为自己是一个歌唱爱好者。

    谢谢,他拿起话筒温和磁性声情并茂地评论起来,草原天堂这出舞剧设计多么精妙,剧情引人入胜,刚才的两个小时我坐在下面其实全部被剧情都吸引了,几乎忘记了我自己也忘记了时间,男女主演多么有才华有演技,鼓励他们继续演下去前途光明。这不是谎话,这鼓励是真心的,能把这出二人转两个小时声泪俱下地演下来的青年演员那是非常了不得的,他想,握起手做了一个感谢的动作,把话筒传给下一个老师,人群就像记不住高识珠的歌声一样完全没在意他说的话,继续聚精会神地听着下一位嘉宾著名导演的精彩评论。

    其实红不红这件事,高识珠现在真的琢磨明白了,这件事真的和人有关系,有的人唱得乌七八糟,但就是给人印象深刻,有的人唱得出神入化,但就是让人转瞬即忘,人群更关注的是歌手奇特的外表,声嘶力竭的尖叫,或者声泪俱下的嘶喊,最次也得有点感人至深的故事。

    著名导演发话结束,沈公裁走出来感谢大家,又说观众是最重要的,没有观众再好的作品也是垃圾,沈公裁的表情是真的认真在表述,他确实非常喜欢也非常投入舞台表演的事业。那时高识珠点了点头,旁边朱试金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出去抽烟,观众听得很认真,完全没在意这两个人起身出去的动作,这场子是一个圆形戏剧中心,坐久了通风不好,头有点闷,外面的湖岸整洁夜风清新,一下子让人心情松快起来。朱试金倚着木围栏点了雪茄抽,高识珠也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雪茄对这拨做生意的人是重要的,不然很难想象朱试金替他哥每天做一堆工程项目工伤赔偿之类糟心的事怎么排解,但他一直不喜欢那个味道。

    “有事?”

    “来”

    朱试金拿出银匣子示意他也来一根,高识珠摆手说不要,朱试金想起来他不喜欢那个,转手从另一边衣袋拿普通香烟给他。

    “沈公裁不想做生意,他想做音乐,我一会儿介绍你认识他,应该和你有共同语言”

    “我其实不懂音乐”

    高识珠点燃香烟,也像朱试金一样背对着倚在栏杆上,看出了什么,他看着这个人心思满腹的面容笑了笑,朱试金这工作其实不如唱歌,主要是天天劳心伤神。在他第一次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就能感觉出来,那时他来机缘巧合酒吧喝酒,心思却全都不在酒上,结账的时候甚至对收银员说老板不要找零。高识珠终于问出来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点别的什么”

    秋风萧索,朱试金看着高识珠的皮靴的鞋尖那个部分不说话,几乎让他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鞋尖上有什么东西,他看了看那个油蜡质地的雕花接头,没有问题,朱试金终于转头说

    “你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去世了的初恋女友,家里照片那一张,所以你不结婚,你是不是明年回北京,她长得有点像我侄女,我把我侄女介绍给你怎么样”

    “你没喝酒吧,怎么说胡话”

    “不,没有,不,我认真的,你也不是喜欢那个初恋女友,只不过她倒霉出车祸了让你记得深,其实,你就是只是喜欢那个长相的,比较纯,唉,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我有个侄女…”

    高识珠没有话讲,只能听着朱试金异想天开的计划,不知道这个生意人为什么这么独具慧眼,非得把这两个扯不上关系的人拉到一起,其实他说的也没错,男人最了解男人,高识珠的初恋女友是一个喜欢西藏的古典吉他手,女孩刚刚读音乐学院,和朋友来高识珠唱歌的酒吧喝酒,当然是对站在舞台上的他一见钟情,难以自拔。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夜晚,女孩说好吗,二十岁的他看着她整洁的下颌和小巧的个子说当然可以,因为他在舞台上就看到她了,他喜欢那种长相,像百合花。古典吉他不好学,女孩天赋也有限,弹得一般,但是足够爱他,常常伴奏给他唱。不巧天不假年,喜欢西藏的女孩最后在进藏的时候出了车祸,将自己的灵魂彻底留在了那片她魂牵梦绕的圣洁土地,高识珠很为她伤感了一阵子,留下了一张她抱着吉他的照片。后来走出来了,女朋友换了很多个,他发现朱试金说的真的是对的,男人是比较卑劣的,他其实真的只是喜欢那种长相,就绝不再自诩深情正义了,俗语有智慧,戏子无情这话也不能说是错误的,他不结婚不是因为怀念谁,而是因为演艺经历多了以后自然明白人性本质,也对婚姻敬而远之了。

    “她多大了”

    “过了年十四岁”

    朱试金的话终于让他笑出来了,疑心雪茄是不是能把人也抽醉,让这个朱家的小儿子平白无故地做起白日梦来,给他介绍一个仅为他年龄二分之一的小女孩,那边草原天堂终于散伙了,观众三三两两走出来,沈公裁送别著名导演作家音乐人设计师,同是生意人,朱试金和他比较熟,走过去介绍他和高识珠认识,沈公裁年纪比两个人大一点,在美国经济管理博士都念完了愣是什么都不要,就要回来做戏剧表演,说起来没完没了,因为在美国上学的时候跟着同学练了一场有关狄更斯的舞剧,bleak house,荒凉小屋,上了一次舞台以后一下爱上了那种氛围无法自拔,什么都不要就想当指挥自己排演戏剧,什么都不要就要那种全场都听我的感觉,后来知道指挥家得背下来全场所有乐手的谱子以后望而却步,音乐现学是来不及了,但是可以自己雇人演,反正只要家底足够,没人可以不让他得到音乐总监的名头,这个职业只需要会提要求,其实不需要真的懂音乐,因为很多时候音乐和音乐总监是两码事。

    沈公裁握了握手,说久仰大名,草原天堂怎么样,高识珠也很明白世事,当然笑着说很好,沈老板,特别好。歌手一般都会说话,也特别会说场面话,不然没法在这个行当生存下去,人的嘴有时候比人的外貌更重要,几乎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沈公裁说你唱的歌还行,我听过,也是宿命啊天意啊爱情啊之类的歌曲,唯一缺点就是记不住,但你懂音乐,可以帮我把把关。高识珠无奈地回忆了一下发现他其实也没法反驳,只好说是的,好,可以,反正沈公裁也不会真的拉他去给音乐把关。

    没有想到那不是客套话,因为很快沈公裁就给他来电话约和朱试金喝酒,又提起他的新舞剧和录音棚,表情踌躇满志。高识珠也不能直说其实我不懂音乐,只能回家没日没夜地恶补乐理知识,好在沈公裁还有很多作曲监听之类的别的专业老师,后来几年高识珠一般滥竽充数一下在棚里听一听同意就行。

    那天朱试金来酒吧和人吃饭,最后他的车让朋友开走了,电话却在这时候响起来,他接了以后一下清醒了,拉住站在舞台旁边站着的高识珠就走出去,让他带自己去某个别墅区,神色焦急。两人开车到了地方,他一眼就看见站在别墅区门口那个高个子女孩,头发披散着,脸上都是眼泪,原因没别的,因为喜欢那个长相,所以在大街上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锁定和发现类似的女孩。朱试金一转头看见她,马上心疼起来走过去,他就知道这叔叔不好当,这叔叔是真爱这个侄女,高识珠调转车头开回去,开着开着笑起来了,看着后视镜中自己的眼睛心想,我除了不是本地人之外有什么好品质吗,朱试金的眼光不知道是怎么看人的,给她找的好归宿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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