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高识珠竟然惊奇地发现自己有点快乐,尤其是早回家的时候,尤其打开门她就坐在桌子旁边,闻声冲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反正她没什么价值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就和从前任何一个普通的女朋友一样被他容许住在家里,多少还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她甚至还得感谢他。女朋友而已,反正她将来不记得,他将来也不会记得。时间久了,朱语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每天都在他回来的时候坐在他的旁边,一张长长的木桌子他坐在主座她坐在身旁,像学生一样握着手臂向前倾身一点点,不确定地重复今天自己做的事情,再小心翼翼地问他,对不对,梵,我记得对不对。

    “是的,你记得对”

    他恶意地点点头,当然地同意她说的话,目光赞许肯定,你今天起了床洗了脸洗了衣服做了饭,你当然记得对,但他毫不提起那每天都莫名让他生气的,那个她真正记错了的事情。

    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努力的神情,眼睛慢慢眨着,心事重重地搅动着玻璃杯里的小勺,然后又抬起头来,努力地说,不对,梵,不对,我总觉得我记错了什么事情。高识珠已经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弯下腰贴着她的脖颈亲吻着,轻声催促她起来,声音难免有些不耐烦,每次这种时候,朱语都不明所以,踉跄着站起来面对他,有些害怕地被动接受,他看着她单纯的脸告诉自己,反正他只是喜欢这个长相而已。但时间长了,他终于忍不住那种莫名的生气,在亲吻她的时候手上常常下了很大劲儿,故意让她不好受,好像想提醒提醒她什么,但不会主动说出口,朱语明白这个意思以后更加畏惧,在他吻她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却也更加把他认错了。

    今天却有点不一样,大门打开,她正在翻找着什么,却突然惊醒了一下,飞快地合上门厅的抽屉,把抽屉护在身后,勉强地朝他笑出来

    “怎么了”

    高识珠走到面前将她困在沙发,没有放过她神情中每一个些微的改变,朱语仔细睁了睁眼睛,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看着他,灯光明亮,她看着他的鼻尖和下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努力闭着眼睛又眨开,眼光从迷蒙变为确切,惊乱地低下头,想要从他的困锁中逃出去

    “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结婚纪念日,可是我没有找到结婚证,我们没有结婚证,你不是高梵,对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一直想知道我记错了什么,原来是我认错人了”

    “对”

    “那,您放我走吧,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她慌乱地眨眨眼,想到了这段时间认错人的后果,脸当时就红了起来,困窘地挑拣好听的话说。高识珠笑了笑,双手紧握着两侧沙发护栏,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屈起,把她困在里面,俯身让她面对现实,心里竟然多少有些高兴。朱语却因为他低头的动作而非常害怕,挣扎着说别,先生别,我要回家去,等我丈夫高,他还没有让她说出来那个名字就把她吻住了,点点带带地诱骗着她,她的抗拒非常明显,他心里那种高兴却越来越大,朱语的头发都挣乱了,终于一下子把他推开,手都已经伸出来,她竟然伸手要打他,高识珠一下子把她的手臂握住,他终于一不做二不休想彻底刺激刺激这个人,好让她认清这半年来自己的丈夫究竟是谁,冷笑着凑近她的耳边,说点难听的话,比如直白地告诉她你丈夫去了哪儿,直白地告诉她没有任何人会对你这个无趣的女人产生兴趣,听听真话没什么不好,他不要你了,听懂了吗,他不要你了,他不会回来了,徐秉说得也不全错,我做个好人,你情我愿,给你一个二次利用的机会,珍惜赏识,不要自找苦吃。

    他不要你了,这种只能吓哭小孩子的话术却把朱语柔给吓住了,她掰着他的手腕要从他的手臂间脱身,眼里全是伤痛的泪光,高识珠一瞬间发现自己又不小心伤到她了,但是忍不住,刚才那一瞬间他就是忍不住,心里其实越说越高兴,非得让她彻底醒过来,让她彻底认识认识他是谁不可。

    朱语一吓到,就会下意识地往后退缩,这是这段时间日日夜夜里他不留神观察到的,不知道这个美国前夫那天到底生了多大的气,把她给吓出毛病了,他常常想,接着告诉自己多此一举,他本来也不需要留意这个疯女人的一举一动,此时她往后退了一点,马上就要撞到沙发旁的柜角,高识珠却在反应过来之前伸出手去,护在了她的颈后,她愣了一下,疑惑地扭头看他的手和柜子,又低着头看回来,挣脱的动作也默然停住,两个人像突然从争吵中出戏了一样,吵不下去了,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朱语的眼神失焦,像是也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在这种亲近的距离,努力不看他,努力得想表现得礼貌。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记得了,我丈夫为什么不见了,我为什么撞在床柱上,我为什么在酒店流那么多血,当时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在医院见到你”

    “这个你只能问你自己,好好想想,现在想起来一丁点,很快你就全部想起来”

    高识珠想起自己未经允许把她带回来这段时间,一瞬间竟然有点心虚,没法直接说,只是尽量维持自己的声音冷漠,手机响了,他乐得脱身,转身离开了,走出大门不远,朱语还在门里看着他,还是那种站在那里握着门框,双臂细细瘦瘦的样子,眼神却不是上次他离开的时候那种隐隐的盼望,而是灰暗而破败的,一种明事理的眼神,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康复了,她变回正常人了,在刚才的一瞬间全部想起来全部知道了,全部知道了刚才问他的那些为什么是为什么。

    第二天他敲门的时候,她竟然不在了,没有人来开门,高识珠拧开钥匙,家里被打扫得非常整洁,好像朱语柔对这段时间的打扰满怀歉意,那个她带来的手提包被她收拾整齐拿走了,房屋清静,夏季的蝉鸣响起,这半年的时间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他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米采的专题采访,高识珠微微笑着听米采说自己是如何勤奋努力十年磨一剑终于得到展露才华的机会云云,看了一会儿又关上电视,把朱语当成任何一个女朋友一样忘记,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只不过是过往的女朋友当中比较离奇的一个。

    米采摆脱了徐秉,这是件好事,他心想,沈公裁是个好归宿,特别是对一个酒吧歌手而言,而且他能给米采提供更多的机会,源源不断的,比钻石发带更多的机会。汽车有意无意又开过朱语柔家的小区门口,他眯起眼睛侧眼瞧了一下,那间房子的灯是黑暗的,很多天都是黑暗的,她没有回这个家,那看起来是全想起来了,不知道去了哪儿,不知道有没有寻死觅活,他淡淡地笑了笑,米采摆脱徐秉是件好事,各奔下一个目标,他却总觉得不好,那天徐秉和几个人困着朱语的画面总是反复出现在他的心里,也许朱试金的感觉是对的,朱语柔专门和这座城市犯冲,从出生见到父母开始见谁谁翻脸,碰谁谁倒霉,她最好别让徐秉再撞见,他想,他也开始像她叔叔一样希望她最好离得远远的,但又隐隐地不希望,在心里的某一处不希望永远都见不到她。

    汽车光影飞驰,他用油门抛弃这个奇特的女朋友,却开始想一些奇怪的念头,比如朱试金异想天开的牵线,如果当年他脑子一热答应了,那么,他会在她十四岁还是十八岁的时候见到她,他会带她去哪里,他会和她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会怎么样开车回家,有时候,曾经很多时候,为旅游节梨花节之类的地方活动站台的时候,所有歌手轮流唱完了,观众照例欢呼,只把这个唯一真唱的人忘记,主持人拿着话筒沿着红毯甜笑着走过来说高老师,怎么不回首都去,他笑了笑说很快,心里却从来对这个问题感到陌生,因为他本来就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北京人,只是个孤儿,不知道来途去路,除了姓氏以外没有任何信息,在心里从来不会对哪个城市使用回这个字,也不会对哪个地方产生家的感觉。

    钻石发带的巨幅海报挂在街边的墙上,海报上的女演员换了一个,不是米采了,因为他给了她一个最适合她的好机会,让她现在有更好的依傍,更好的去处,录自己的专辑,不用再又唱又跳地讨好观众,没名气的歌舞剧演员在排练的时候是个人人欺负的苦行当,巴不得台下哪个有力的观众能带她脱离苦海,是的,就是用这个词形容,脱离苦海,女怕嫁错郎,这是件大事,演员在台上就得擦亮眼睛,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选错,从观众当中选了最不好的那一个,他想起了朱试金告诉他的有关朱语柔那倒霉的妈妈王熙如的事来,这个女人一生的行为在普通人看来非常匪夷所思,但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只要设身处地去了解,知道女舞者心里的苦楚。

    钻石发带的海报油墨整洁地闪亮着,观众排队等候入场,这部歌舞剧现在非常有名,大半年过去仍旧风靡不断,足见主题的重要性,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是会飞速被人遗忘,因为人们的喜好和高识珠正相反,都喜欢纸醉金迷闪闪亮亮的风格,都讨厌草原故事,虽然人们不会亲口承认说出来。高识珠前段时间应邀前往录音棚,代替男主角录了一段原声带,他的部分不多,只录最后两首歌,第一个是精明狡猾的男主角终于思念起女主角来,独自在雪夜坐火车从纽约回到俄亥俄时,看着玻璃窗外细小的雪花的一首独唱曲,第二个是两人在美国中部的乡村重逢时,他抱着,吻着失忆的她看着原野的一首合唱曲。顺利录完一遍过,高识珠摘下耳机放在脖子上,叠起手臂看监听设备里的曲线,声音在用海绵密闭的录音室里放出来,效果非常好,钢琴非常宁静,深情,这最后两首歌不知道是不是沈公裁临时更换谱曲老师了,竟然和这部爵士乐歌舞剧前面大半部分的嬉笑吵闹风格迥异,截然不同,配器也只有纯净的钢琴。音轨师很满意,点着键盘把他和米采的音轨配起来说高老师您就是适合唱这种歌,听着感觉您的爱特别深,没听过比您更适合的。高识珠摘下耳机笑了笑,没有否认。唱歌也是个弄虚作假的活计,只要掌握了关窍,所有的声音感情和效果其实都能通过表演来伪装达到,但多年的经验和天赋让他把技术做得很细很好,绝不欺骗听众的感情,绝对不会让听众产生那种他在无病呻吟的感觉。其实音轨师说得不对,自己有点不太适合了,因为这男女主角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如果时间倒退十几年,让他刚出道的时候来唱应该差不多,声音条件比较温柔,这些年烟抽多了稍微低沉严厉了一点,不像米采的男朋友,听起来像米采的老师或者丈夫。但这部戏的配乐做得非常好,他没说,不过刚刚录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惊心的感觉,让他听到钢琴声开始录音的时候,和唱到男主角沿着原野慢慢走向她的时候,心里有点感动,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沈公裁来电话了,高识珠接起来,本来以为是应酬之类的事,却不是,竟然是专门来打电话说,说下一场戏还想做草原故事,总是放不下,想一雪几年前草原天堂的滑铁卢,不讲爱情了,这次做点主题宏大的,比如生命,故乡,草原。高识珠轻轻笑了起来说可以,米采在那边柔美娇俏地说谁呀,沈公裁没回,走远了继续和他说,高识珠提前说可以,但这个我是唱不了的,草原歌曲很容易唱成车载发烧劲歌金曲,很难唱出真感情,你需要找很难找的人。沈公裁说是,听了好几个穿着袍子的表演家唱的,都有点矫揉造作,你能不能帮我去内蒙找原生态歌手,哥们,因为你的耳朵好,我现在听多了也发现了,人的耳朵就像高僧或者学者,只有最上层的人才能听出下面人的修为如何,你只听一个字就知道这个人能不能唱歌,替我去找找吧,我要求不高,男人,能真唱,别太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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