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下来他把这事给忘了,酒吧那边也没有给他电话,清闲自在,反而让高识珠不适应了,自己开车过来酒吧门口,确认阿苗不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偷偷背着他逃跑了。正是下午,还没有多少人,他刚刚停好车,阿苗就走出来,身上还穿着弹钢琴的演奏服,面露难色地说您回来了。

    “这几天没给您电话是因为,因为上次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她总是来问我,高先生在不在,我实在没处理过这种架势,觉得没法回答,也没给您说”

    “她来干什么”

    阿苗一下笑了起来,气流轻轻哼了一声,好像没见过这种奇怪的事

    “不知道,但看起来不是要闹事,因为她总是点点我的胳膊,跟我说话特别不好意思,感觉她好像想跟您,道个歉?”

    两个人已经穿过一楼的舞台走到门口,高识珠示意阿苗上楼弹钢琴吧,顾客等着,阿苗探头看了一眼玻璃门外面的街道,忧心地点点头踏着脚步上去了。高识珠转回头,玻璃桌子一台台地立着,鲜花也整洁,他问了其他人,知道一切如常便准备离开,一个相熟的顾客问好,目光却越过他往后看着,他才终于回过头来。秋日阳光温和,朱语按着门把手站在刚进门的位置,像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目光满是歉意,好像终于见到他,松了口气,又好像见到他,会让她无地自容。高识珠转移开视线,看着她身上领口那件米色薄毛衣,不知道怎么说话,说什么好,伸手指指一旁的丝绒沙发说请坐吧。

    “高先生”

    她捧着服务生递过来的菱花玻璃杯说谢谢,勉强地作出一个笑容,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服务生笑了出来,好像在她的职业生涯中还没有受到过顾客如此殷勤的对待。朱语紧张地握着杯子,无地自容地沿着桌面看着高识珠的袖扣。

    “我这几天来,就是想谢谢您,今年给您添麻烦了,想托阿苗转交礼物给您,为您在医院照顾我,还有帮我…解围。但是阿苗不愿意和我说话,他觉得我还有病,但我知道我好了,我没事了,真的,真对不起”

    没事,不用礼物,他从容地回答,突然有点好奇地看着朱语柔的脸,好奇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到底是想到了什么,脸侧浮起一点点的红晕,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听得出字斟句酌,应该是提前想了很久的说法。

    “我真的好了,全想起来了,谢谢您,是他走之前我和他吵架带来的事,是我的家事,跟您没关系,结果最后要您麻烦,还麻烦您这么多次”

    他却没有回答,因为朱语在强装体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好像真是自己家一件普通家事的样子,强行和他疏离。她不可能不记得最后那天的争执,那时他直接挑明了你丈夫早就不要你了,她也不可能不记得她早就没有家了,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有自知之明地从前夫的房子里搬走,高识珠微微笑了笑,目光却专注地看着她毛衣领口那个部分,朱语有点疑惑,低头捡起领子看了一下,原来衣服太旧了,领口的钩针毛圈都有一点散了,看着很简陋,把她刚才佯装的有家有室的体面全部泄露出去。他看着这个在他众多长相相似的女朋友当中非常神奇的一个,朱语柔,这个三流舞蹈演员王熙如错误的选择错误的产物,又在女人关键的时候选择了错误的丈夫失去了错误的孩子产生了错误的认知,总是出现错误的城市错误的地点。她康复了,她现在很正常,原来她正常的时候是这种样子,他却还是感觉她和其他人有点不一样,因为她知道了他把她带回家这些事,却一点也没有讹他的架势,一点也没有珍惜自己的身价,对话间你好吗我挺好又恳请又感谢地说着各种不相干的事,却丝毫没有提起最要命的,提起他整个上半年不得不对着这位失忆的女朋友假装丈夫的事来,高识珠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是他们俩其实都明白最该说的是什么,但都尽量避免提起不要说,因为只要说一句,就会引起非常亲密的话和亲密的记忆,他在家里总是有一万种方法哄骗朱语,让她迷糊着对他说非常不好意思的话,承认非常不好意思的事儿。她勉强地笑了笑,放下破旧的毛衣领口,开始伸手在包里翻找着什么,直到找出东西来,是一个掌心大小的四方型纸盒子

    “这个,这个是我买的,我用工资买的,谢谢您,高先生,真的,我每天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您,真对不起您”

    没事,他仍然重复回答,秋日的阳光一丝丝地照在她的那张女孩脸上,他控制不住几乎想笑出来,没有见过这种人,没有见过,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是女人哭着说,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你怎么能是这样的,你亏欠了我,你辜负了我。绝少有人像她一样,对男人不停地说谢谢,我真的太抱歉了。盒子在这个女朋友的手中打开,里面是一枚卷得整齐的领带,暗纹光洁,她用两只手握住盒子,轻轻推了过来,用目光在小心翼翼地说,好看吗。高识珠那种笑意更大,违心地说很好,谢谢,用身上的皮夹克无言地告诉她礼物没有用,因为他讨厌穿西装,很少打领带。

    “跟我回家吧”

    他突然直白地说了出来,毫不见外地,一下子让前面一大堆体面的铺垫荡然无存,朱语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那一点点红晕变得非常明显,直到脸颊都红透了,眼睛深深地,慢慢眨着看着他,最后像做了什么决定一样,说不行

    “为什么”

    “就是不行”

    “对他那么念念不忘”

    高识珠从侍应生手里接过酒杯说了句谢谢,调侃似的看回她,她反应过来这个他是什么意思,小心地回答,声音中气不足,有点心虚

    “是”

    “撒谎”

    他当然懂怎么判断女人,唇齿轻微开合,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有点低沉,胸有成竹地看透她的心事,朱语的脸颊发热,只能继续否认

    “就是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还没有和他离…”

    没有和我怎么,你其实早就和我怎么,他几乎马上想问,因为那句话的最后他没听全,但是止住了没问,因为朱语拿着包站起来了,她的眼神与他相接,慌乱地看了他一眼,马上心事重重地低下去,说了再见,后退着离开了。

    内蒙其实从前高识珠也去过,但不是太经常去,有可能是因为内蒙城市不多,有可能是因为内蒙人不太喜欢听天意生命爱情之类的歌曲,很少有机会请高识珠商演站台,婚礼之类的他也实在不愿意去,仅有的几次在呼和浩特,高识珠站在商场剪彩活动的幕布前唱完,当地人也并不领情,用稀落的掌声和勉强的表情告诉他观众不喜欢他的声音,他也没什么情绪波动,跟主办方感谢过了,场面话照例说完,当晚就坐飞机回了北京。沈公裁在电话里设想着下一个戏的剧情和配乐滔滔不绝,这回一定可以拍出一个几代人的草原游牧史诗级作品,类比乱世佳人级的片子。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高识珠在电话里温和地同意,他的声音即使在听筒里隔着失真的无线传输讲着话也很独特,主要是非常自然,非常准确,没有一点在音乐学院学习过声乐的痕迹。沈公裁愣了一下说,哥们你真的不自己唱吗,试一下吧,我觉得会很好,少跑一趟内蒙古,别担心剧情的事,我是老板,我想让编剧怎么写他就怎么写,你来唱我大不了改改剧情写个爱情剧本。高识珠笑了笑说这个真不行,这个唱不了,试过,听着总是奇怪,因为他的声音没法唱先知和族长,只能唱爱人和丈夫。

    沈公裁给了一个当地朋友的电话,问他准备怎么去,目前原生态歌手很少了,隐居蛰伏在茫茫的大草原,非常难找,内蒙地远路旷,东西几千公里之长,不如坐飞机先到地方,找到向导再开车,那一瞬间高识珠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想起那位坚持要独自开车进藏却死在路上的古典吉他初恋女友来,说不,不用当地朋友,我自己开车去。米采柔媚的笑从电话那边传了过来,把沈公裁招走了,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孩变了,从刚开始来酒吧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假小子模样变得非常娇媚,珠光宝气地非常会来事,也变得让人看不透了,高识珠挂掉电话,心想这也正常,这是非常正常的,毕竟她在聚光灯下太久了,那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会给人一种可怕的认知错觉,那就是我想要的都能得到,我想要的必须得到,我会比别人得到的多。

    夜风呼啸,路灯两旁的人行路也空旷,高识珠看着汽车的仪表盘,在心里算了算余量,这辆大切诺基是差不多了,等他从缅怀女友的行为艺术中回来,来回两趟所加上的公里数就可以把这辆车给彻底淘汰。雨刮器转动,他想他爱古典吉他吗,其实悬,当时他花费了一小段时间走出她的死亡,之后的很多年里并没有梦到过她,只是有点歉疚,说不上来的歉疚,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刚才会想到她,他总觉得当时如果是自己开车和她一起,她可能就会安全下来。车辆在空无一人的左转车道拐弯,古典吉他的面容就出现在那个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公交站宣传画下面,一群半夜从学校出来的艺术学院学生正解放天性地唱着欢快的歌路过她,调侃似的衬托她的无趣和乏味。高识珠马上眨了眨眼睛,这都十二点了,朱语竟然还在等车,伸出那细细的手指去,在风中拦阻着没可能出现的出租车,另一只手还握着礼仪小姐的制服披肩,手指摇摇晃晃,他马上下车拽过她护在身前

    “你喝酒了?还是别人又给你灌酒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广告后面的大酒店,看欧式风格的大门,上面巨大的霓虹灯现在不再闪烁了,灯管拼成一个独特的贝壳形状,就像油画上捧维纳斯那个贝壳一样,圆润奢华,是一个地产老板钦点的品味。

    “没有”

    朱语的声音小小的,一见到他又撒起谎来了,很快不说话了,因为这个谎言太拙劣,酒味都散在两个人中间。

    “谁灌的,你怎么不知道说话”

    “我不认识的人”

    那应该不是徐秉,高识珠没想到她仍然在当礼仪小姐,也没想到她仍然不会说话,惹一个人生气灌酒可以说是巧合,惹两个人灌酒只能说明这个人嘴巴太笨,太不懂场合,人的命运往往存在于他的性格之中,比如这个女人很可能就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她越不会说话人就越觉得她不识抬举,越觉得不识抬举就会越说重话给她脸色看,越说重话她就越害怕越扫人兴,直到让人欺负为止。他看了一眼后面这张几年没有换过的公益广告路牌,马上抓过来她的手臂把她往回带

    “走,跟我回家”

    她听见那个回家马上拼命摇头,好像在苦苦坚守某种不能违反的道德底线,隐藏了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她踉跄了一步,一瞬间酒意上来,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涣散了一点,那个被她抓住的道德底线忍不住地溃散了,她看着他慢慢皱起眉来,好像看呆住了,眼泪都一滴一滴地滚下来,直到被他塞进车里。

    “谢谢您,高先生,我明天早上就走”

    “你不许再出去了”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倒在酒店地板上的血迹和画面就出现在他眼前,让他不由得开口做出了这样一个命令,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仅透过镜子盯了她一眼,就让她不敢再回答了,很久才说话,一副受良心折磨的样子。

    “我没事,谢谢您高先生,放我下去吧”

    “你和我不熟吗,我看不是吧,你和我是很熟的,不用那么矜持”

    哪种熟,他看着前路讽刺似的笑了一下,用暗示来揭掉她尽力维持的客套。朱语听了,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转头看向那个贝壳霓虹灯的招牌,眼睛全是伤痛,她那个神情明显也是想起了那天她流淌的血和失去的孩子,虽然后来他暂时告诉她只是摔倒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的心理素质是相当了得的,因为很少有人能坚持在受过这种伤的地方陪着笑脸站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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