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时,便是梁晔再傻怕也回过味儿来了,他连忙下马,拜见青沵,道:“臣胜之不武,公主谬赞。”

    她明明瞧出自己的技艺一般,却故意让球输给自己,又当众称赞自己的球技,莫非她是想取笑他?

    “行了,说你胜便是胜了,拿去吧。”青沵直接从放彩头的桌上拿起了那枚嵌金边墨玉镂雕莲花玉佩,扔进梁晔的怀里。

    声音中是止不住的笑意,人人都看出来这场马球令公主十分开怀——虽败犹胜。

    在场诸人不是傻子,更有精于观察者一眼便看见了公主眼中的愉悦和光彩,偷偷告知了君主。

    梁晔连忙接住青沵抛过来的彩头,生怕那东西掉到地上给砸碎了。

    青沵玩得舒心,也不再管肃宁侯夫人她们,只叫了内官去告知一声,便直接回了帐子,只待凝月回来便可一同回宫。

    下一场马球即将开始。

    梁晔已退出至场外,一直在观摩的郭维也迎上来,“贤弟真乃技艺过人,竟真胜了公主,你可不知,公主的马球打得极好,京中便只太子殿下与小温大人能与之切磋一二。”

    梁晔却发觉事有蹊跷,质问道:“你早知公主上场?怎地不提醒我?”

    梁晔平生最恨他人摆布,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心想若是真的被人安排,不若就与这个兄弟断了,从此不再来往!

    郭维却不会承认,只道:“我哪知,她设的彩头,她还争?贤弟,为兄当真不知,半场过后我本欲告知你听,谁料你竟也不下场,我总不好冲进去吧。”

    梁晔有些讪讪,他确实未曾下场,那时微风正好,人骑在马上,被风吹得很是舒服,是以他便贪图那一时凉风,索性遛马走了一圈,现下凭何去责怪人家?

    他只好幽幽叹气。

    “给,彩头。”

    梁晔取过桌上的木匣,把手中的玉佩重新放了进去,然后往郭维怀里一塞,抬腿便要走。

    郭维连忙拉住他,“欸!急什么啊,你帮了我家小妹如此大忙,不若让她过来谢你一谢。”说罢便要招呼郭徽瑜过来。

    梁晔连连摆手,“别!若是被我阿姊知道了,我少不得挨一通说道,说我乱出风头什么的……改日你请我喝酒便是了,我先回了。”

    郭维一想也是,临川王为人宽厚,待人谦和,夫唱妇随,临川王妃也从不在一众官眷面前摆架子,耍威风,从来都是低调的作风,如今她的幼弟在自家马球会上大出风头,想必王妃心中也是不喜的。

    梁晔碍于自己的面子,不仅上场打了球,还被自己家诓骗着陪公主打了球,只怕回家定要挨骂了。

    “既如此,待你家小妹出嫁之时,我定让徽瑜也备上一份添妆,权当谢你今日成全她。”郭维思及梁晔家中还有一个待嫁的妹妹,便生了另一个稳妥又不失礼节的主意。

    他本就与梁晔交好,让妹妹再以添妆的名义去结交梁晔的幼妹,再好不过。

    虽梁晔的幼妹方才及笄,却早已定亲,听闻是北州军中一位年轻有为的小将。

    “既如此,愚弟多谢兄长,这便告辞了,令慈那……”梁晔想走,思及礼节,恐要拜别肃宁侯夫人才是。

    “你放心去,阿母那边我自会说,保管你不失礼。”郭维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催他快些回去。

    风吹过地上的矮草,发出“唰唰”的声音,十分悦耳。

    青沵正心中快意,越想越觉得最后一球输得值得——梁晔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既是不信自己被“让”了,又是惊讶给自己“让”球的女子是那传闻中的荣宠极盛的公主。

    他看上去如此意气风发,骄傲自信,却被自己打败,又被自己“让”球,怕是心中憋屈得紧罢。

    想起他那张容貌极好却被气得青绿的俊脸,青沵竟“扑哧”笑出了声。

    当真是有趣得紧。

    许久未曾打过这么酣畅淋漓的马球了,三年前避走玉京,更是没有机会。今日遇上这北州归来的小将,倒是让她尽兴得很。

    早年间威武侯适才起名时,皇帝为表自己对武将的惜才之意,便赐婚梁氏长女与自家长子,梁氏做青沵的长嫂已有几年矣。

    这些年间,大祁与北漠战事不断,又兼之北州附近曾依附大祁的诸多小国在北漠的领头之下断断续续有反叛之意,威武侯平叛斩乱,早便战功赫赫,梁氏一族早不复当年的“寒苦”。

    临川王也由此有了最大的倚仗——岳家的兵权。

    太子甫一及冠便娶了荥阳郑氏做正妃。郑氏一族为世代大族,郑氏的大父学通古今,门下学子遍布朝野,可谓桃李满天下。

    太子母族为温氏一族,温氏本就是玉京大族,效忠皇室百年,声望极高。太子的舅舅又曾是圣上的伴读,有从龙之功,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纵横谋划,无一不行。皇帝封他做了长信侯,派他驻守南州。

    前些年朝中武官不显,长信侯极得圣心,近些年却屡屡有武将奇才,威武侯便算得上是新贵中极得荣宠的一个。

    青沵时不时都能从阿父的口中听到赞扬威武侯用兵如神的话,是尔她也对这位阿父口中的将才十分好奇,今日听闻那人是威武侯的幼子才动了心思想要近些看看。

    威武侯府,东苑。

    梁晔回府的路上一直有些头脑发涨,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张狡黠的笑脸。

    时下流兴女子身长体健,她却娇小纤弱。

    北州人大多以健康肤色为美,她却白净。

    北州民风比之玉京不知彪悍了多少,女子多健谈爱笑,她却连说话也是那般清冷沁人,还有那么几分冷冽、不近人情。

    可她落在他眼中便仿若北州城墙上遥遥可见的桂月。

    真是特别,也让人觉得心醉。

    手中摩挲着一根红绸,正在书房中想着,突然长姊身边的侍女春和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听闻公子回了,主子请公子过去一趟。”

    梁晔讶然。

    他的阿父威武侯梁放年轻时便靠荫封驻守北州,谁料一朝六王夺位,阿父领着人马投靠了荆王,荆王重用阿父,一路杀到玉京后,阿父的官越做越大,兜兜转转竟又回了北州抵御外敌。

    因着北地边防事宜,父兄安排梁晔先护送部分族人入京,威武府中无长辈,长姊便自告奋勇过来为他们安顿,还言早与临川王说好了要照顾他们兄妹几日。

    不过因临川王思妻心切,每日酉时便回亲自来接,今日早已过了时辰,长姊竟未回去?难道有要事要告知?

    但适才从外面回来,未免有些风尘仆仆,先沐浴再换衣才是最好的,但他怕长姊等久了,便想着先换身干净衣裳便是了。

    故而梁晔打开门,只露出一个头,笑着道:“我换身衣裳便过去,春和姊姊先走吧。”

    说罢又从桌上拿了枚把玩过的香薰球——这球是赤金打造,直接丢进了春和的怀里,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道:“还请春和姊姊替我说几句话,莫让阿姊生我的气。”

    春和冷不防地被惊了一下,受宠若惊地接下了那金球,嗔怒道:“小公子怎还是如此顽皮,都已及冠了还是像幼时一般。”

    梁晔知她收下了便是答应了,狡黠一笑便直接关上了门。

    又从书柜的抽屉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到了从前长姊为自己做过的一个旧香囊,将那红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了进去。

    那红绸,曾绑在装着那枚嵌金边墨玉镂雕莲花玉佩的木匣子上。

    梁晔早在把匣子给郭维之前便将红绸解了下来,暗自揣进了怀中。

    梁晔换了身家常月白色长裳便去了长姊的院中。

    绥宁堂。

    威武侯家的大女公子,临川王妃——梁琼坐在上首,等着她的幼弟过来回话。

    在他出门前,她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他速去速回,切不可沾染京中显贵,藏拙便可。

    谁料他竟一点没听,不仅在肃宁侯夫人的马球会上连赢十几个公子哥儿,最后竟还赢了公主。

    且不说玉京中人知道圣上对公主的荣宠,便是她们北州人都知,圣上疼爱公主胜过太子。

    她记得有一回圣上寿辰,北州进礼几乎是穷尽珍宝,送到宫中时也不过得了圣上一句“尚可”,可听闻公主只不过随手绣了个不成样子的香囊,圣上便宝贝得令人找匣子珍藏起来。

    正思索着旧事,却见一个少年玄衣青带,脚步如风,进了堂中便坐在下首,笑道:“这么晚了,阿姊用饭了么?”

    “谁叫你坐的?”梁琼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声叫他起来。

    碍于长姊威严,梁晔不敢再笑,起身站了起来。

    “你大了,阿姊不好再让你跪,不若你扎马步罢。”梁琼说着商量的话,却是命令一般地语气,眼睛盯着梁晔,仿若他敢反抗,即刻便叫人来将他一棍子打下去。

    “是。”梁晔唯唯诺诺地照做。

    “今晨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仿若没听见?”梁琼质问。

    今日梁琼特地托病不去马球会,就是怕众人依着她的身份抬高梁晔,他原本就已很出众了,若是再在玉京名声大噪,届时多少豪门权贵都蜂拥而至,其中纷扰,她实在不愿弟弟经历。

    “弟弟听见了。只是……庆国公府的大公子郭维是弟弟的旧识,他诚心相邀,我推脱不下才答应留下。”梁晔老老实实地向长姊禀报今日所行。

    又规规矩矩地向她解释自己跟公主碰上是个巧合,而且他并不知那女子是公主,况且也是郭维求他他才上场的,不然他早回家了。

    “听你这般说,倒也不全是你的错?”梁琼听罢,缓缓道出这一句。

    梁晔立刻撤了马步,“就是嘛。”才刚想站直身子,又被自家长姊的眼神吓退,规矩地再次扎好马步。

    又听长姊苦口婆心道:“阿父曾斩杀北漠亲王,大败阿乌奇,这些年来战功赫赫,但他为人一直耿直忠贞,一心为国,陛下却依然让我们族中亲眷回京,你当这是为何?”

    梁晔盯着长姊严厉的面孔,心知此时不可玩笑,既郑重肃然又无奈地从他口中脱出四字。

    “功高震主。”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却也清晰可听,那四个字犹如寺庙的长钟,只敲一下便长久地回荡在了绥宁堂中,姊弟二人皆静默不言。

    梁氏子向来无有蠢笨的,二人便是不语,也知彼此心中所想。梁琼让梁晔在此扎马步一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真的想要的是什么,便回去了。

    银月高悬,似一把弯刀,挂在天上,也悬在梁氏姊弟的心里。

    依着长姊的话,梁晔老老实实地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待回到自己的玉松堂,梁晔又喊了崔安陪自己练了会儿枪,沐浴后才回了书房。

    只见烛火莹莹,映亮了香囊上的金线,刺入他的眼中,似是寒光。

    阿姊今日特地提点他,不过是怕他色令智昏,又成了圣上的一枚棋子,可他只见了公主一面,“胜”她一场,何来念念不忘?

    阿姊真是多虑了。

    梁晔想,他大抵是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又被她“取笑”,心中不快才有些忿忿不平,绝不是动心动情。

    他今岁正旦便已及冠,军中诸多兄弟也已成婚,他并非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虽不曾行过男女之事,却自认为知晓一些男女之情。

    若是下回见她,他心无波动,那定然是无情的,他一定要再见她一次!

章节目录

揽月入我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王既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王既望并收藏揽月入我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