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庆华宫。

    被人碎碎念的青沵正大笔挥毫,练习她向来被阿父说嘴的篆书。

    也不知怎的,她的隶书写得极好,篆书却不大好看,不是写大就是写小,根本写不出如同书本上的字字均匀,她想大概是因为篆书像画画吧?

    说来好笑,青沵自幼习学,唯独丹青可称一塌糊涂。甚至差劲到了她画凤旁人以为是鸡,画花旁人觉着……旁人看不出是个什么。

    十岁后,青沵再没碰过画笔。只可怜如今大祁虽允许隶书通用,但官文诏书上俱用篆书,她大小也是个公主,免不了要上书给陛下请安、出嫁后按期回禀封地事宜以及……明目张胆地写奏章向阿父告状。

    这些通通要用到篆书,她虽识得字,也写得出,却十分不雅。

    虽一直被孟祭酒唠叨,可青沵就是推脱着不愿练字,再加上三年前的旧事,她算是彻底弃了习字这事儿。

    没成想三年过去了这老头儿竟还惦记着自己,还专程变着法儿跟皇帝告状。

    且说两月前,有一回皇帝与孟祭酒一时兴起比较起了自家儿郎写字,这个说我家大郎如何如何,那个说我家二郎如何如何,末了又赞起女郎来,谁人不知孟家三女公子一手篆书精巧绝妙,激得圣上立即叫人来了青沵的庆华宫,从她书房里抄光了所有书简字稿。

    这一看,委实让陛下心惊不已,怎的自己聪慧过人又机敏多智的乖女儿写出来的字像小鸡爬似的!故而圣上下了严令,命青沵每日抄写孝经一章,每章抄五遍,三日检查一遍。

    青沵发自内心地认为,她的孟夫子绝对不是一时兴起!

    明日便是三日之期,今日应了帖子出去玩耍,本想早些回来,却因遇上一个俊俏公子,玩心大起,又本以为随意挥杆便可将他打得屁滚尿流,谁知道竟是从头僵持到尾,末了要不是让他一球,二人追平后还得接着打。

    公主不得不连夜补上自己的“课业”。

    待到完工,已是子时。

    青沵念着盼星与凝月今日一同出宫也奔波劳碌,便叫她们回屋子歇息,另叫了自己宫里的另外两个宫女——紫芙和紫芜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后来盼星还是放心不下,执意要过来守夜,青沵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第二日,青沵早早便被叫起。

    她心烦意乱,一股无名火从心中窜起,睁眼一瞧,见是盼星,便忍了下来,未曾开口说过一言。

    在这庆华宫里,只有盼星能叫公主起床。旁人都不敢。

    盼星长青沵几岁,待青沵如姊如母,天冷穿衣,酷暑饮冰,贴身衣物,吃食出行,庆华宫里的一应事务都是盼星带着凝月她们几个在操办,她去岁年满二十四,青沵在皇后的准许下特地将她提做了庆华宫的管事女官。

    “做什么起早?”青沵语气不善,正是要耍脾气的前兆。

    盼星恭谨温顺,柔声道:“已许久未向皇后请安了,今日陛下下了朝后便会去长秋宫,魏少府特遣人过来告知,请公主将抄本一同带过去。”

    青沵只得不情愿地起床,乖乖坐在妆台前,心中暗暗腹诽:真是巧啊,都赶上一块儿了。

    凝月明显也是被盼星早早叫起的,这会儿还有点懵,看上去有些呆滞,青沵不觉好笑:“不是早便放你去睡了?怎地比我还没精神?”

    凝月见青沵已经在紫芙的侍候下洗漱好,便上前来为青沵梳头,“婢子虽睡得不错,可奈何咱们宫平日里都是辰时才陆续有响动,今晨寅时三刻婢子便被叫起了……”

    说着还打了个哈欠,盼星本来为青沵挑选今日所穿的衣裙,听到凝月的哈欠声忍不住皱眉,正想说她两句,便听到公主道:“原是我太娇纵你们了,怪不得阿父每回来我这里用膳都要骂你们一回,还连累我。”

    “都是婢子们的不是,在陛下面前露了怯了,可满宫里谁不知道就公主待宫人最好啊……”凝月手握篦子,为青沵梳了一个随云髻,又照她的喜好为她簪上了几朵银饰刻花纹的素玉钗便算是大功告成。

    说来也是奇怪,青沵贵为公主,从小无数奢华金银玉石锦绣无一不识,多少价值千金之物奉于妆台,她偏生不喜,就爱戴些银簪玉饰,什么大红大紫的宝石她也一概不要,只挑那些颜色极素,质地纯净的,因此她的首饰不是极贵便是极贱。

    偏生时下喜好浓烈色彩,因此她外出参加宴席也不得不作自己不喜的模样去打扮,不然就是丢了皇家的面子,丢了帝后的脸面。

    幸而今日只见亲人,想必帝后也不会过多苛责,青沵便让凝月随便捡些玉饰簪上便是了。

    长秋宫。

    正殿之上,帝后端坐,几个妃嫔陆陆续续离开,青沵只好等他们一一退下才迈入殿中。

    进去了才发现,临川王、太子、三皇子都在。三兄弟俱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青沵,把她看得心里发毛。

    “儿给父皇母后请安。恭祝双亲安泰无忧。”青沵行跪拜大礼,恭敬祝词。

    时人重孝,是以给父母请安多行大礼以示隆重。

    “免礼。”皇帝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顿时眉开眼笑。

    “多谢父皇母后。”

    青沵又转向三兄弟,向两位兄长行礼,同时,三皇子立刻侧身躲开青沵的礼,并且迅速拱手作揖,两人异口同声:

    “见过二位兄长。”

    “见过阿姊。”

    一派孝悌友爱的景象,皇帝看得颇为满意。

    “婋婋,快把你的课业呈上来罢。”

    婋婋是青沵的小字。

    皇后虽微微笑着,眸中却尽是凌厉,她一开口便让青沵有些汗颜。

    青沵从凝月手中取过书简,恭恭敬敬地跪下,双手奉上,让帝后仔细查看。

    帝后正色端详,三个皇子也伸头去看,皇帝随意招手,“过来,一起看看。”

    于是三个人便将青沵围住了。

    皇帝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他抬头对着青沵,眉头皱起,望了望周遭的儿子们,复叹气一声,不再开口。

    倒是皇后不仅脸色难看,更难掩怒容,三个皇子也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纷纷后退一步。

    果然,皇后一伸手便扯过青沵的书简甩在桌上,指着上面的字,恨铁不成钢,道:“叫你习字也不是一两年了,三年里在道馆里抄经书难道不用写字?怎地还写成这个样子!”

    “这些年吾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怎还是如四岁稚儿一般,说到四岁稚儿,便是吾兄之孙年仅五岁已可将字写得大小均匀,汝公主之尊,如此字迹,如何示人?从今日起,每日抄孝经十遍,每日申时着人送来长秋宫让吾检查。”

    “母后!”青沵有些被惊到了,看来这回皇后是动真格了。每日申时都要看她的书简,那她岂不是每日都要乖乖地待在宫中练字了?青沵本想推脱,但她实是抵不住皇后严厉的目光,只能可怜兮兮地望向她的阿父。

    谁知皇帝假装没看见,只目光灼灼地盯着临川王的腰间,“老大,你腰间的那个香囊是何处得来的?”

    皇帝眼睛尖得很,只一眼便识出那香囊并不是宫中所制,看着应也不是临川王妃的绣工,想是大郎又添了新人?

    皇后只顾着叫人去拿墨,欲提笔将青沵写得较差的字圈出来,让她今夜回去再抄十遍,到时她再让大长秋崔永过去取。

    被皇帝盯上的临川王却有些不自在,他这香囊确实是……府中一妾室所制,本来佩于腰间也实属风雅,却被父亲如此□□地盯着问,倒是叫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是府中女子所绣,儿就是随手一拿。”

    “噢?朕还以为你真如传言所说惧内不敢纳美,没想到是偷偷藏好了,不叫人知道啊……”

    临川王眼见皇帝要越说越多,真是要把他羞死了,赶忙打断他:“父皇!儿也是男人啊,再说了,琼娘贤惠,是她做主替儿纳了两个良家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皇帝眼中戏谑,深深地看他一眼,却便住了嘴。

    “朕早便说了,梁氏女贤良,会是一个好妻子,当初你还闹着不想娶,如今知道朕的苦心了吧?”

    正好皇后训完了青沵,皇帝便看向女儿:“婋婋,你母后说的没错,你这一手字啊!”

    “今岁你已十八了,在民间可是老姑娘了!日后成婚开府,每日写请安折子,存入记档,若是留下你这等字迹,岂不是要遗臭万年呐!”

    青沵无法,她本来想说,实在不行她养一个代笔在身边不就得了,但瞧帝后那架势,若是她敢说,只怕练字的量不减反增。

    只能低低应了声:“是。”

    本来在旁隔岸观火的太子趁机进言,他是决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把青沵嫁出去的机会的。

    “就是啊,婋婋都十八了竟还没定亲,儿可是十六就娶新妇了。父皇母后,你们可得抓紧点啊。”

    太子长青沵三岁,二人虽自幼一块儿长大,非但不似寻常的兄友“妹”恭,还是妥妥的冤家,俩人只要凑在一处,就没有一日不闹腾的。

    有一回皇后实在心烦了,便索性将他们二人分开,各居一殿,互不相见,谁料三日不见,二人却又想念极了,一个说怕妹妹被雷声吓着,一个说怕兄长又吃撑了没人拦着,哭着闹着要见面。

    皇后哭笑不得,只得令宫人把二人挪回同一个殿宇。

    直到太子十四岁搬入东宫,青沵十三岁时也从皇后的长秋宫里移出来,住到离东宫较近的庆华宫,皇后方觉着清净了许多。

    “是啊,也亏得兄长成婚早,不然如今东宫怎会有这十数的姬妾,三天两头便得见东宫的热闹呢。”青沵狠狠瞪了一眼太子,轻飘飘道。

    她回宫不过数月,便已见了好几次东宫闹事了,不是这个良娣被下了巴豆就是那个美人生了疹子……真真是鸡飞狗跳。

    太子成婚五载,至今无一子半女,先头是怀疑太子妃身子不成,于是他广纳姬妾,东宫左一个美人右一个良娣,莺莺燕燕一大堆人,青沵早就为太子妃不平了,若真是太子妃身子不济,怎地如今太子哥哥一个孩儿也还没有?

    “元青沵!”太子被戳到痛处,气得跳脚,若不是帝后在此,只怕他登时便要冲过去揪住青沵的耳朵。

    此刻,他却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她。

    “行了行了,说不得半句就要吵嘴,不若都滚回自己殿中好好反省!”皇后本就心烦,听见太子说青沵年纪大是老姑娘,又听见青沵说太子膝下无子,正正好好是戳中了皇后两大心病,她抚着额头烦闷不已,索性就要赶人。

    “皇后,他们从小便这般,你就别跟他们计较了,小心气坏了身子。”皇帝在旁边为两兄妹打圆场。

    临川王也道:“是啊母后,这是咱们手足情深着呢。外面人谁不羡慕太子阿弟与阿妹这般的感情,母后何苦为了两个皮猴儿气坏自己的身子。”

    一旁角落里自顾自吃着糕饼的三皇子被逗笑了,以至于差点被噎着,他一连灌了几口茶才缓过来。

    皇后见状指挥着身边的宫女为三皇子拍拍后背,顺顺气儿,又嗔怪道:“我看老三才是小皮猴呢,这么大了还能被糕饼噎着,难不成母后平日里都不给吃食?到叫你如今逮着机会便一个劲儿地猛塞。”

    四个孩儿顿时笑起来,青沵此刻便也不管什么习不习字了,她特意跑到皇后身边蹲下身,伏上皇后的双膝,撒娇道:“定是母后平日里偏疼虎儿,不然他怎会如此大胆,不管不顾地胡吃海喝,今日婋婋也要母后偏疼,定要在长秋宫狠狠地吃上一顿!”

    虎儿是三皇子的乳名。三皇子一出生便被抱到皇后身边抚养,青沵亦是在皇后膝下长大,因而他们姊弟之间十分亲近。

    皇后素手芊芊,一指头戳上了青沵的脑门,“就你这张嘴会说,今日你若是吃不完桌上的菜,母后就罚你抄一本《静心咒》来,看你如何向你的道家师父交代!”

    “哎呀……母后……”青沵有心逗帝后开怀,便拾起幼时的小女儿姿态,生生地撒起娇来,看得她三个兄弟俱是一惊,嘴角皆是硬扯出的笑。

    皇帝更是笑容满面,眼神扫过眼前的四个儿女,虽眸中闪过几丝黯然,也快速地隐去,只豪爽笑道:“皇后啊,朕看今日孩儿们都在,不若摆下家宴,等他们用过了晚膳再回府罢。”

    皇后虽有心再唠叨两句,却也架不住皇帝兴冲冲的目光,便叫来长秋令一一安排。

    只因是一时兴起的家宴,准备得匆忙,也不便再派人传话叫临川王妃再入宫,恰逢太子妃也回了娘家,宴上便只有帝后和卢妃,公主和皇子。

    谈笑之间皆是四个孩儿幼时之事,三个长辈俱是感慨万千。

    宴罢,皇子皇女一一散去,卢妃回了自己宫里,皇帝也去寻了前日刚入宫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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