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飞得极低,无力地扇动着薄薄的淡红色翅翼。要下雨了,春樱看着窗外的蜻蜓想。

    雨前沉甸甸湿漉漉的感觉压得她胸口发闷,盛夏的雨来的很急,她赶紧关上窗子,以免淋到病中的小姐。

    “春樱,给我找件衫子。”

    又轻又细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连忙奔过去,扶住要坐起来的小姐,“怎么有力气起来了?是王太医开的方子有用了吗?”

    看到昏沉了数日的小姐似有好转的样子,春樱只觉得心中的郁结沉闷都散了不少。

    这楚王府的人个个势力,见小姐不得宠,就连郎中都不请好的,左右不过是些庸医,开一些大路货的方子,连人参都舍不得用!

    还得是小姐的兄长元瑞少爷上门同楚王面谈,才为小姐请来了京中有名的王太医。

    她家小姐林元漪面色如纸,长期的疾病在她唇上抹出一圈干枯开裂的灰白。曾经又黑又密,在京中出了名的一头好发,如今也失了光泽,如沉重的枯草一般压在无肉的削肩上。

    林元漪在春樱的服侍下穿上了一件藕色的衫子,听到春樱的问话,她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许是吧。”

    她趿上软缎鞋子,挪到桌边坐下,唤春樱拿来纸笔。

    “小姐,您还病着,写什么啊?”

    春樱担忧地问。小姐虽然嫁作人妇,但她就是管小姐叫小姐。小姐病了这么久,那楚王都没来探望过一次,何曾把元漪小姐当过他的妻?

    那她春樱也没必要认楚王是小姐的夫君!

    “写封家书罢了。”元漪的声音如蛋壳般又轻又薄,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在楚王府也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每当受了委屈就写一份家书聊以慰藉,春樱是知道她的习惯。

    见小姐执意要写,春樱只好去给她点上灯,窗外的阴云压得越来越近了,把这间冷清寂寥的屋子里最后的光明都榨干了,写东西要看不清了。

    “别点这个,把龙凤烛点上。”

    春樱的动作僵住了,“那龙凤烛,要没了。”

    “还有一点呢,够了。”元漪连说好几句话,累得喘了起来。

    春樱从衣箱里摸出了最后一根被小心地层层包裹起来的龙凤烛。

    大婚那天楚王一直没来,在小姐苦等了几个时辰后,王爷身边的人来通报说王爷酒醉,今晚王妃自己歇着吧。

    小姐顶着合欢为底,鸳鸯戏水的盖头,静静地坐在洒满花生红枣的喜床上,良久,才隔着盖头慢慢点头,“好。”然后自己摘下了盖头,仔细叠好放在床边,说:“春樱,把龙凤烛收起来吧。”

    以后小姐独守空房实在太难熬时,就会把龙凤烛点上一支,给冷寂的屋子罩上一层虚假的热气。

    春樱点上蜡烛,元漪用指尖描绘着烛身上的彩绘。不管多粗的红烛都禁不住夜夜的点,如今那支龙烛已经烧完了,就剩下孤单的凤了。

    烛上的凤凰只剩下一截尾羽,在斑驳凹凸的烛泪间还依稀能看出一点耀目的金色。

    她借着红色的烛光带来的微小暖意,开始写绝笔书。

    一别父母。

    含辛养育儿多年,儿却未报父母恩,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楚王府受的苦,她从来不敢和家里说,她不想让父母一把年纪再为自己担惊受怕,那一封封诉苦的家信都被她压在了妆奁底下,没有寄出。

    窗外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声音很远,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打的,随后就响起了浠沥沥的雨声。

    二别兄长小妹。

    她知道家中运道并不顺,小妹年幼,兄长一人独木难撑。当初家里把她嫁进楚王府,想着能为家中带来些许助力,但元漪无能,不仅没能帮上家里,反而让兄长为了她和楚王争吵。

    雨声越来越密,屋里凉了起来,消耗掉了她残躯里的最后一丝热气。

    春樱要给她找手炉去。久病体弱的她,就连夏天房里也备着手炉。

    三别……夫君。

    写到这里,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元漪持笔的食指上。是血,她咳出来的血,她早已经没泪了,都哭干了。

    她悄悄地用拇指抹去血,不让春樱看到。

    她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了。

    她初见谢承安是在十四岁时京郊的春日宴上。

    王孙公子打马行,白驹如龙人如凤。少年谢承安一身宝蓝衣衫,面容上已初具英气绝伦的风姿,惊鸿一瞥就闯入了元漪的心里。

    二见谢承安是在他凯旋归来的那日。

    京城的承天大道上人潮汹汹,人声嘈嘈,全京城的人都想来看白袍白马,三□□退十万敌军的传奇少年将军。

    元漪坐在车里不敢下来,只挑起了帘子,远远地朝着迎风招展的“楚”字大旗下望去。一个金甲红袍的剪影威严地立于朝阳之中。

    她心撞如兔,满心满眼都要融化在那个辉煌的背影中。

    三见谢承安是在议亲时。

    谢承安的嫡母问她婚后有什么期许打算,她婷婷行了一礼道:“小女所求不过两人三餐四季,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王府嫡母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称赞林家养出了个落落大方又温顺本分的好女子。

    来给嫡母请安的谢承安只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就让她满面绯红,半响难落。

    她的绣活在京城贵女中小有名气,自是要亲手为自己绣嫁衣。一针一倾慕,一线一思念,细细地在鸳鸯头上点上翠。

    大婚之日。她在盖头下紧张又甜蜜地看着一双厚底绣金云龙靴朝她走进,她本以为那是两人琴瑟和鸣的序曲,没想到却是她旖旎幻想的终章。

    之后,就是在王府日复一日的冷遇,还有谢承安时不时发作的责难和嘲讽。

    她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夫君如此厌弃自己。

    论德行,自己恪守妇道,时刻谨遵德、淑、贤、良四字决;论容貌,在她京城贵女也是出挑的;论女红,连当她女师傅的名绣大师都要夸赞她的天赋。

    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败在了哪里?

    红烛的烛花爆了,一瞬间,它燃烧到最亮。

    所幸这一切也即将终了,元漪放下了笔,她倦了。她清楚得很,这根本不是什么药石起效,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她马上就要像这根蜡烛一样燃尽了。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元漪在昏沉中费力地抬头,她虽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是……

    但要是谢承安真来看她了呢?

    “你来干什么!”刚给手炉填好炭,抱着回来的春樱对着门口尖叫,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弓背哈人的猫。

    “王妃重病,我当然要来看看啊。”徐轻舒将油纸伞收起来,倚靠在门框上,朝元漪莞尔一笑。

    她生得不算绝美,但通身肤白如脂,无半点瑕疵,眉目天生笑模样,让人一见就心生舒适。

    正是楚王谢承安的表妹,徐轻舒。

    “我生病,与你何干。”元漪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力气怒视这个处处予她刁难的女人,难道是谢成安让她来羞辱自己的吗?

    酸楚从心中泛起,和着一口滚烫的血。

    “怎么没干系呢,如今王妃病重,我代理王府内宅庶务,春樱那丫头要这要那,大热天的还浪费炭点手炉,我怕她恶奴欺主,特地来查查帐。”

    “我家小姐花的是自己的嫁妆,你嚼什么舌头!”春樱紧紧攥着手炉,目眦欲裂,连被烫伤了都无知觉。

    “谁知道花的是什么钱,你说是嫁妆就是嫁妆了?还有,那些钱花在王妃身上了吗?”徐轻舒一步步朝春樱走去,“别是让你这奴才倒卖出去了。”

    “你,你,你!”春樱气到无法言语。

    “我房里轮不到……你来……放肆……”元漪努力想站起来,却在天旋地转中跌倒,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呕出。

    元漪瘫倒在地,模糊地看到春樱哭喊着朝她跑来,但她已经无法回应了,芳魂已逝。

    林家嫡长女林元漪,年方十九,在嫁给楚王谢承安仅两年后,就抑郁而终了。

    谢承安听到王府传来的死讯时正在在营中与诸将议事。

    “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拂手,像赶耳边一只恼人的飞虫。

    府里来的人还不肯走,在小声嘟囔着:“王爷,您不去看看吗?这王妃的丧事……”

    “怎么治丧不都有规矩吗,按规矩办!”他提高了声量,显示出自己的不耐,军情紧急,五万大军被切断粮道孤立无援,他哪能抽得出空?

    “王爷!”一个凄厉的女声穿过人群直刺向他。

    春樱甩开了想抓住她的亲兵,冲到谢承安面前,跪在地上,重重一磕,“请王爷立刻为王妃治丧!”

    一时间静可闻针。谢承安的部下纷纷说要告退,让王爷以丧事为重。

    谢承安最厌恶被人相逼,俊美的面容在阴郁中扭曲起来,“知道了。”

    但他终究还是去了,毕竟夫妻一场,总要做个了解。

    萧元漪披珠带翠,静静地躺在灵堂里,死人的脸上被画了浓重的红唇,如不是看着满堂的缟素,这装束倒像是她嫁给他那天。

    那个女人的丫鬟,好像叫什么春樱的,哭得快晕过去了,吵得他耳朵疼。她倒是有几分胆气,竟敢闯进军营来找他。要是那萧元漪性格也如她婢女一般坚强,也许自己就不会那么反感她了。

    他突然觉得这两年的怨偶令人疲乏,叹息一声,吩咐以王妃的仪制认真治丧。

    “王爷,府内不可无人主持庶务,前王妃的丧事也是个大事,您看,该谁来置办这些事呢?”

    徐轻舒期期艾艾地凑过来了,谢承安眉头一皱,这个女人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一口一个前王妃。

    徐轻舒穿着一身带着波光粼粼暗纹的白绸裙袄,头上的银簪镶着一颗水头极好的碧色玉珠,在一众素麻丧服的家中仆役里显得格外娇俏素净,根本不像服丧的人。

    见谢承安不答,徐轻舒带着意更凑近了,几乎要和谢承安贴上,“表哥,前王妃病时一直由我代办庶务,但我也没个名分,办事时不能服众,您看,要不要让我……”

    谢承安突然扭头,用漆黑不见底的眸子冷冷地俯视着她,吓得徐轻舒立刻闭上了嘴。

    他对母族有愧,遂对母家亲戚多有纵容,但这女人却动了上位内府的歪心思,着实让他反感。

    “王妃丧期,少动些歪心思。”他不顾徐轻舒难看的脸色,转身就走。

章节目录

渣男老公沦为我赘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随喜随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随喜随乐并收藏渣男老公沦为我赘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