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与山中无人定住,绵绵大山里只有零零星星几间由往年猎户搭建的破旧窄小茅草房可供进山的村民歇脚过夜。

    天才蒙蒙亮,何生就抱着自己还在熟睡的儿子跨过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的村民,悄无声息地摸了出来。本趟上山人数众多,他要分神照顾着年幼的儿子,因此收获远不如预期,此时他正打算避开众人抢先出发,祈祷最后一天能有个好收获。

    老何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爹抱在臂弯上,于是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喊了声“爹”。

    何生见儿子转醒,便把他放了下来,从后背的箩筐中翻出半块干巴巴的馍塞到他手中,柔声说:“吃吧。”老何两手捧着有他半张脸大的馍不紧不慢地啃了起来。

    前方的丛林忽然传出一阵不正常的异响,常年上山打猎的何生敏锐地发现后,立马机警地捂住儿子的嘴,“嘘”的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父子二人轻手轻脚地向着声源处行进,最终隔着层层枝叶,发现一只猛虎正死死地咬住一只梅花鹿的脖子,而还没断气的梅花鹿则疯狂地蹬着腿挣扎。

    何生心中既惊喜,又害怕,喜的是终于遇到个好猎物,担忧害怕的自然是自己年幼的孩子会遇到危险。他带着儿子缓缓后退,待退到足够远才指着一棵参天大树小声地吩咐道:“儿子乖,你爬到树上安静等着,爹去去就回。”

    老虎的健硕身姿、尖长獠牙、满嘴鲜血都让老何心里犯怵,他拉着爹的手,死活不肯松开。机会稍纵即逝,何生急于安抚儿子,蹲下身来连哄带骗道:“这是山神显灵!等爹拿下大老虎,把虎皮拿到县城一卖,咱家不就有钱了吗?到时候,爹把房子修缮好,买一块肥田,再买一头小牛,就能安心地在家种地,天天陪着你,再也不用三天两头地上山讨生活了。”

    老何一听,果然就心花怒放地松了手,岂料这手一放,便是天人永隔的开端。

    他自小就是个爬树高手,藏在大树上的他看到爹蹑手蹑脚地靠近猛虎,而低头大快朵颐的猛虎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

    利箭破空而出,一下子就没入了猛虎的腹部,猛虎吃痛地哀嚎一声甩下嘴边的梅花鹿,抬起脚掌就要转身跃回密林之中。

    何生哪会如它所愿,第二箭紧跟而来,同样是没入腹中。连中两箭的猛虎彻底被激怒,它朝着箭来的方向两耳后缩,虎口大张,发出气势汹汹的一声虎啸。

    何生的第三支箭刚搭上弓,愤怒的猛虎就已经冲到了面前,他只好从背篓里抽出柴刀仓皇应战。树上的老何又急又怕,想要提醒爹注意,可又怕贸然出声会惊扰到爹,让他分心。

    老虎身形巨大,一跃而起竟比何生还要高出许多,何生闪躲不及,被猛虎拍倒在地,狂暴的猛虎不停地用爪子抓挠他的后背。虎爪锋利无比,且力道惊人,何生身上很快就挂了彩。他忍着剧痛,瞅准机会一个翻身,把手中长且锋利的柴刀捅进老虎的腹部,然后用尽全力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温热的血液劈头盖脸地落下,紧接着雄壮的虎躯也压了下来,奄奄一息的何生挣扎着想推开身上的虎尸,可身受重伤的他力气不济,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撼动。

    老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蹬着小腿就想爬下去帮忙,这时,树丛中又传来了枝叶摩擦的簌簌声,老何脚步一顿,难道还有第二只猛兽?

    一个人拨开半人高的灌木,从密林中走了出来,老何认得来人正是徐乐。

    他看见徐乐走近爹的身旁,用力推开压在爹身上的虎尸,身上压制猛然消失的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身在高处的老何见到爹浑身染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老虎的血。

    徐乐看了看何生,又侧头看了看虎尸,而后竟然不轻不重地抬脚踢了何生后腰一下,意味不明地问:“阿生,怎么样?要死了没?”何生虚弱得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吐着血摇头。

    徐乐阴鸷地笑着蹲下身,口中说着“我扶你一把”,右手却伸到后腰拔出别在裤带上的短刀。

    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躲在树上目睹一切的老何恍然若梦。爹不是千辛万苦总算战胜猛虎了吗?可为什么他的喉头会血流不止?同村的叔叔不是过来帮忙的吗?可为什么他手中的尖刀滴着爹的鲜血?太多的冲击一下子涌入他的脑中,年幼的他死死地抱着树干,竟然昏迷了过去。

    迷糊中,他感到有一圈圈的布匹缠上自己,身上的束缚也越来越紧,他的手脚不得舒展,他的呼吸似被抑制,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极力想要苏醒过来。

    “啊!”年迈的老何从自己简陋的床铺中猛然坐起,喉头发干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喘着粗气。低头一看,原来是薄薄的被褥不知何时裹住了他的全身,他把手从被褥中抽出,一擦额头全是绵密的冷汗,把被子挪开时,才发现后背已然汗湿一片。

    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噩梦他从小到大已数不清梦过多少回了。他一刻不停地起床洗脸,然后打开寮房的门,打算赶紧收拾好院中的凌乱。昨晚的惨案,他并不关心,生生死死不过须臾的事,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让自己更好地活着。

    今天是初一,是最多村民上山拜神烧香的日子,也是他最容易捞着好处的日子,他可不想被昨晚的事情影响到。

    打开门后,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院子中没有预想中的狼藉,一切如往日般井然有序,如果不是看见地上一大块干涸的暗红和正殿被撞坏的锁头,老何几乎都要怀疑,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另一场梦境。

    他走进正殿检视受损大门时,却见一根细长的红绳被绑在狮头圆环门把上,红绳的末端坠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伸手一捞就把东西握在掌心,那东西触之冰凉细腻,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上等的黄玉玉牌。

    玉牌高约一指,宽约半指,两面均有精美的雕刻,其中一面刻的是猛虎下山,另一面刻的则是猛虎俯卧,两面都雕刻得栩栩如生、霸气非凡。

    老何纵然从未亲眼见过这块玉牌,但也有所耳闻,知道它的来历。他眉头紧皱地道了句:“冤孽!”就不耐烦地伸手解下红绳,将玉牌连同红绳一起纳入怀中。

    拿起扫帚正要打扫时,他忽然记起昨夜半梦半醒之际,那个出言警示过自己的男子曾敲响过寮房的门,似乎还留了句话。具体的内容他已经记不起,只依稀听到:“无意叨扰,自当赔偿损失……”

    这段时间肖宛珞当水鬼自在散漫惯了,如今难免觉得局促。不大的手提竹篮中不仅塞满了鱼干和窝窝头,甚至还有一坛自酿黄酒,她与阿梨就蜷缩在窄小的缝隙中,感受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鱼干腥臭和浓浓酒气。

    一只山鸡被倒绑着脚吊在竹篮提手一侧,它总是趁人不备,不时地试图偷吃上几口窝窝头。然而,它每啄上一口,她们就被挤压一次,偏偏徐家那个大胖娃娃还特别喜欢伸着胖嘟嘟的小手“咯咯咯”地逗弄它,惹得它越发挣扎得厉害。

    徐老八从后面一把抱起孙子,佯装生气地恐吓道:“你个小崽子,献给山神老爷的供品是能给你玩的?亵渎了山神老爷,以后不保佑你,可有得你哭的!”

    徐家娃娃果然立马害怕地安静了下来,乖乖地坐在徐老八的臂弯中,圈住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真的吗?爷爷,真的有山神老爷吗?”

    徐老八语气笃定:“那当然,山神庙里的何老就是很多年前被山神老爷给救下的!”

    小孩子好奇心旺盛,最是喜欢听奇闻异事,他把头伏在爷爷肩膀,张口就问:“山神老爷是怎么救下何爷爷的?”

    徐老八一边拍着孙子的背,一边开始讲述:“很久以前,何老跟着他老爹一起进山打猎,一只雪白的小野兔突然出现,他追着追着就在树林中迷了路。正是因为他当时被兔子引开,没跟他爹待在一起,不然肯定得跟他爹一样命丧虎口。”

    徐家娃娃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这是何爷爷说的吗?”

    “那当然,不然还能有谁?”徐老八斩钉截铁地说:“村里的老人都说,山神庙原本只是一间鸡窝大的破旧小庙,是何老几十年如一日的一步一步扩建成现在这样子的。人人都劝他说山中清苦,还是下山成个家,安稳度日为好。他却说,自己的命是山神老爷给的,要留在山中一心一意地侍奉山神老爷。”

    潺潺的水声叮咚作响,惹得山路上的一家四口顿生渴意,徐家娃娃年纪小、玩性大,蹬着小腿就要从爷爷的臂弯中下来,“爷爷,我要下地!有溪流,我要去捉鱼儿!”

    徐老八也渴了,正想到溪边掬一抔清凉甘甜的水润润喉,于是佯装生气地拍了下大胖孙子的屁股,边弯腰把他放下边嫌弃地说:“你个小祖宗,就没个消停!”

    徐家娃娃自小就被面冷心热的爷爷凶惯,毫不在意的他正没心没肺地一路小跑着踏进小溪,看成群的小鱼因自己的突然闯入而被吓得四散而去,开心得咯咯直笑。

    他在溪边玩得正欢,忽然被人拎着衣领像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立马乖巧地喊了声“娘”,再也不敢造次。

    徐大毛喝过水后,在溪底摸索一番,带出了四块色彩斑斓鸟蛋般大小的石头,并往他们每人的兜里各放上一块。

    徐家娃娃年纪虽小,却也认得这种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石头,因为爷爷曾告诉过他,把这种石头放在身上能不受山中毒热恶气的侵袭,遇到危险还能拿来向山神老爷祈祷。

    “上山那段路不是铺满了这种石头?”隔着竹篮缝隙往外窥探的肖宛珞不解于他们奇怪的举动。

    “公主有所不知,这种石头在休与山中,被唤作‘帝台之棋’,据传有辟毒祈福的妙用。本地的村民进山后,都会寻一块新的带在身上,待安全出山之时,再置于道旁,经年累月下来出山口的小路上就被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石头。”阿梨细细地解释着。

    喝过水的一家四口再次上路,徐大毛主动闲聊起前两天听村人们谈及的八卦:“不是说村长的富商亲戚打算衣锦还乡吗?怎么好多天都没个声响的。”

    徐老八听后不屑地嗤笑起来:“衣锦还乡?我看不像!说什么年纪大了思乡,你也信?谁会放着城里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拖家带口地回到我们这种小山村?”

    徐大毛挠着脑袋,憨憨地问:“村长是这样说的,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大概一个月前,素来抠门的村长请了一批工匠风风火火地把富商的旧宅修补一番,过后还自掏腰包地添置进一批新家具,让废置的旧宅焕然一新。

    “一个贪婪,一个嘴硬罢了。”徐老八每个月都会挑着扁担,把新鲜鱼干带进县城贩卖,长久以来听到的消息可不少。“别看现在老村长即使退下来,仍旧德高望重,在当年他可连个屁都不是,村长之位大家属意的可是富商他爹!”

    “还有此等内情?”徐大毛适时接话,满足他爹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一切的变故要从一张虎皮说起,话说一年的秋猎,富商他爹打下了一只大老虎,等他拿着虎皮到集市上卖时,居然碰巧遇上了一支外地商队。最后,那虎皮竟然在一众商人的哄抬中,以几倍的溢价卖出。自此,他家有了本金,做起生意来得心应手的,很快就发了大财搬到县里面,也不稀罕村长的位置了,这才让老村长捡了便宜!”徐老八讲起来绘声绘色掷地有声,仿佛亲历一样,可这林林总总,不过是他道听途说而已。

    他接着又说:“村长吝啬小气,谁不知道?他如此积极地帮着张罗收拾,还不是以为能傍上个富裕亲戚,得到些好处。可他不知道呀,他那个富商亲戚,现在恐怕是外强中干了。我前阵子赶集的时候,就看到他家奴仆帮着把家中的物什都拖出来变卖,一打听据说是欠了高额赌债。”

    “十赌九输,赌钱的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以后可别学!”徐家媳妇牵过儿子的小手,趁机教育一番自家才懂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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