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徐家四口一路上的欢声笑语，躲在竹篮里的肖宛珞不由得无限感慨，人间虽苦困煎熬，却亦乐也融融。
临近正午时分，一家四口总算到达山神庙。
挎着竹篮的徐家媳妇离正殿大门每前行一步，肖宛珞的紧张就愈重一分。明明只是一缕幽魂，她却似乎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猛烈心跳声，所有的不安与焦虑随着徐家媳妇跨过门槛，乍然而止。
阿梨欢呼雀跃道：“公主，我们进正殿了！”
虽说是进了殿内，可肖宛珞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她跟阿梨躲在竹篮中，相当谨慎地透过缝隙往外张望。正殿的摆设与她们夜晚通过窗棂窥探的情形大差不差，只是白日光线充裕香火密集，烟火缭绕中硬是把殿内那座做工粗糙的泥塑神像衬得庄重威武。
徐家媳妇把竹篮交给徐老八，徐老八则双手捧着竹篮恭敬地递到庙祝老何跟前，一脸虔诚地道：“何老，这是我们孝敬给山神老爷的供品，请代为笑纳。”
庙祝老何一边说着“山神庇佑”，一边伸着干瘦粗糙的手把篮中的东西次第端出，其中还包括被红绳绑着爪子的山鸡，它们被逐一摆放到神像前用来放置供品的案几中央。
做完这些，老何才从正殿一侧一个贴着黄纸符咒的铜盆中捞出了一方泛黄的帕子，用力拧干后，把帕子叠成了手掌大小的方块状，然后神色肃穆地朝徐老八弯下腰，把帕子双手捧起，举于头顶，语气是无比的虔诚：“你是有缘之人，用这泡过柚子叶的神水替山神老爷开个眼吧，祂必保佑你阖家安康，顺遂一生。”
徐老八乐呵呵地接过帕子，熟门熟路地拉过一旁的高凳，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起来。
这时，一个初次前来上香的年轻村妇拉过徐家媳妇，不明就里地小声询问：“大嫂子，这里面是有什么门道呀？”
徐家媳妇素来爽直，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庙祝何老说了，山神塑像的眼睛是山神老爷用来洞察世间万事万物的通道，祂越尽心竭力地照看人间芸芸众生，神像就越容易蒙尘。只有最虔诚的信众才有资格替山神老爷开眼，而山神老爷自会格外关照眼前之人。”
年轻村妇一听，心思马上活络起来，踱步到老何身旁，连声恳求道：“何老，您看我能成为山神老爷的有缘人吗？”
老何低头瞥了眼她带过来的供品，不过是一篮子不值钱的时令水果，立马装模作样地端起架子，摇头道：“你还不够心诚。”
年轻村妇看了看徐家的供品，又看了看自己的，确实寒碜得不止一星半点，她惭愧地低下头，捏紧了竹篮的把手，嚅嚅地道：“我们家贫，确实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来，请何老不要怪罪。”
“莫要误会，我乃方外之人，早已不在乎前程与富贵，只求潜心侍奉山神左右。姑娘，并非是我说你不够虔诚，而是在你身上并未看见山神老爷留下的指示呀。”多年以来说过无数遍的话术，让老何应对起来完全不假思索，流畅自如，滴水不漏。
肖宛珞把一切尽收眼底，再想起昨夜的场景，她对老何的所作所为不屑至极，忍不住出言抨击：“如此小人竟然也配当庙祝？我看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地痞流氓！财迷心窍、见死不救、好逸恶劳！”
阿梨适时提醒道：“公主莫要为闲人生气，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想方设法还阳啊。”
“现在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我们还能怎样，唯有等入夜以后，再做打算吧。”说起这个，肖宛珞更是泄气，她虽顺利进入正殿，可只能谨小慎微地躲在大殿中阴暗的一角，就怕遭日光一晒，把她虚弱的魂魄都晒化了。
申时一到，山神庙内参拜祈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连最虔诚的徐老八一家四口都早已作揖离去。山神庙离附近的村落都远，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大半天，再加上山神庙内不设住宿，村民们必须赶早回去才不至于露宿荒野。
送走最后一个香客时，距日暮偏西尚早，可庙祝老何已经走进厨房，把干燥的木柴投入土灶中，美滋滋地着手烧水做饭了。毕竟，他可垂涎徐家今天带来的大肥鸡老半天呢。她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老何来来回回了好几趟，直到把案几上今天收到的供品统统搬空。
菜刀剁肉的声音响过不久，一股浓烈的肉香自厨房飘来，红霞漫天之际，老何端着刚出锅的饭菜回到正殿。他把饭菜摆在半人高放供品的案几上，拉来徐老八踩踏过的高凳，用衣袖随便擦了擦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坐在案几的正中央，与几步之遥的山神塑像可谓是对个正着，颇有同桌而食的意味。
老何的饭菜在这个清贫的山村中算是相当丰富，一整只鸡熬成的浓郁鸡汤，一大盘油光翠绿的炒野菜，以及冒着阵阵热气的窝窝头，还没拿碗筷吃菜，他倒是先抓过案几上敬奉山神的三杯黄酒一饮而尽。
“这人毫无敬畏之心，居然还敢自称是山神的侍从？我看他就是个以山神名义骗吃骗喝的宵小之辈。”阿梨在等级森严的皇家中为奴为婢，礼制法度观念根深蒂固，自然是看不惯老何的所作所为。
老何独居六十余载，一生甚少在意旁人的眼光，独处时更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吃着吃着随着酒意上头，姿态也越发的随意粗鄙。
他把脚踩在坐着的高凳上还嫌不够畅快，随意地扔掉碍事的筷子，直接用手抓住鸡脚用力一扯，就把整根鸡腿扯了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满嘴油光也不在意。
不多时，案几上的饭菜被一扫而空，只留下满地的鸡骨头，酒瓶也已然半空，身形干瘦的老何面泛红光，显然陷入酒醉之态。
他一拍案几，站了起来，把高凳拖回神像旁，随手拔了几根插在香炉里的香根就跳上了高凳，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香根戳着山神塑像的眼睛，直到神像的眼内藏满香灰为止：“我呸！你有眼无珠也配叫神？倘若你真的有灵性，当初为何对那些恶人恶行视而不见！”
老何的举动让肖宛珞和阿梨都大感震惊，这已经不是敬畏与否的问题，而是有意为之的亵渎，就连阿梨也不禁道：“此乃大不敬吧。”
喝多了的老何在高凳跳下时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今晨在正殿门上解下的黄玉玉牌恰好在他怀中掉落，他迷迷怔怔地盯了玉牌半天，才伸出手捡起。
他若有所思地反复摩挲着玉牌，光洁无暇的美玉跟老何粗糙且长满老茧的双手对比起来异常违和。正当肖宛珞在心中暗暗为老何扣下“财迷”帽子时，却见老何忽然疯了似地用力把玉牌扔向神像，精致的玉牌应声而破，碎成好几块后落了一地。
“这算什么！迟来的公道吗？我告诉你，老子不稀罕！不稀罕！”老何指着山神塑像气势汹汹地咒骂，可骂着骂着，他竟如同孩童般掩面而泣，继而狂笑不止：“爹，儿子窝囊，没法让害过你的人血债血偿，但昨夜，他的子孙后代跟您一样命丧于此，你的冤魂可算得到一丝慰藉了吧，哈哈哈！”
又猛地灌了几大口黄酒，酒瓶可算见底了，老何歪歪扭扭地在正殿中来回踱步，期间还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通。只是醉意甚浓的他，话音在喉头中就成了嘀嘀咕咕的呢喃，凑不成一句整话。
等老何迈着醉醺醺的步伐离开正殿，走回寮房休息时，已是明月高悬。
老何的状态叫肖宛珞唏嘘不已，不禁反省自己看人待物的武断，世间哪有什么单纯的善恶，不过是每个人际遇不一造成的而已。俗话说得对，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毕竟是自己从小在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人，附身山神塑像内的灰袍少年对老何今夜时而悲凉，时而癫狂的精神状态更是五感杂陈，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如果让他再次面临当日的场景，他肯定还会义无反顾地作出同样的选择。
说来可笑，作为一个山神，灰袍少年自认是绝对不称职的。因为他既不畏因果，也不惧天道，甚至不惜干扰人间运行。
没碰上何家父子前，灰袍少年都过得很悠游自在，平日里不是在山林中游逛，顺便指点精怪研习得道，就是窝在破败的小山神庙里修炼。山路崎岖，山中险峻，进山的人极少，供奉和香火自然也是少之又少，但他并不在意，甚至落得清静。
每年见到活人最多的时候，当属秋季。周边的各个村落都会组织村民上山秋猎，那也是他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
维护休与山的和平宁静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换言之，就是让各界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所以他既要阻止精怪们骚然村民，更要避免无知的村民扰乱到精怪们的修行。
那天，他照常四处巡视时，碰上那个经常进山的猎户——何生，山中人烟稀少，一来二去他早就认得了这个壮汉。他见他们父子二人皆印堂发黑，周身被浓重的死气笼罩，预感到他们即将大事不妙。
想着闲来无事，他就一路尾随着早起的父子二人。果然，劫数很快便出现，他安静地看着孩子爬上了树，又看着猎户与虎搏斗。
生死有时，亘古不变，如果是物竞天择的人兽相争，他必定不会出手掺和人间的循环更替，可那日却破例了。破例的原因大概是他还没能参透天道，看不惯人性之恶吧。
那个叫徐乐的人一刀了结何生后，居然抬起一旁的虎爪，用力地在何生的脖子上狠狠地划了好多下，直到虎爪制造出来的伤痕把脖子上的刀伤完美掩盖为止。
那人一边破坏何生的尸首，一边小声地嘀咕道：“总算这死鬼有点眼力，没弄破虎皮的卖相，不然老子还不好卖出好价钱。”灰袍少年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向来箭法精准的猎户，几次三番都没有将利箭射入猛虎的脆弱之处，令其一击毙命。
一道破风之声自高处而来，灰袍少年一抬手，布了个结界将下坠之物稳稳接住并隐藏起来。
做贼心虚的徐乐急忙抬头张望，头顶只有沙沙作响的树叶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想起何生此番进山，还带了个儿子，害怕阴谋败露的他动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放声高喊：“小何！小何！你在哪里？别怕，出来吧！”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枝叶被拨动的声响从他来的方向传出，他从老虎腹中抽出何生那又长又锋利的柴刀，准备给来者一个迎头痛击。
“堂兄？”来人看到他浑身染血，高举着大柴刀，怯生生地叫唤一声。
“你个死鬼是哑巴了吗？老子喊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应一声，我还以为又来了一猛兽呢！”徐乐顿住了持刀的手，谎言张口就来。
来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得半天合不拢嘴，指着前方“这，这，这……”了半天，硬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最后还是徐乐拉过呆头呆脑的堂弟，说道：“我来时，那受了伤的老虎正伏在地上喘气，而何生倒在一旁生死未卜。我心下怒呀，岂可容忍老虎伤我村民，冲过去就跟它搏斗，得亏祖宗庇佑，缠斗之时我瞅准时机，一下子就把那畜生开膛破肚！”
来人听后满目崇拜地夸赞道：“堂兄神勇！那，何生他……”
徐乐装作一脸惋惜地道：“伤得很重，怕是难以救活了。”转而，又欲盖弥彰地问：“你可曾见过他的儿子？稚子年幼，我担心他目睹了父亲殒命的惨况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未见，该不会是……葬身虎腹？”来人指着老虎的尸首，颤颤巍巍地说出自己可怕的猜想。
徐乐一想也不无可能，否则，何生何故会舍命杀虎？
天已大亮，其他的村民很快也寻了过来，徐乐把何生不知好歹单挑猛虎不敌身亡，而他勇斗猛虎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过后，还假仁假义地说：“何生虽是外姓人，可毕竟与我们一同上山，我们理应把他的遗体带回村中好生安葬。然而归途甚远，且大家都背满了收获，实在无暇他顾，所以我提议，把他就地安葬，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如何？”
村民们早就被眼前血腥的景象吓得丢了魂，生怕下一个遇害的就是自己，对于徐乐提出意见莫敢质疑。
因着此事，徐乐还一度成为村民交口称赞的大善人，因为他割下了鹿角后，居然“慷慨”地把那头老虎吃剩的梅花鹿分给了帮忙殓葬的村民。
临近正午时分，一家四口总算到达山神庙。
挎着竹篮的徐家媳妇离正殿大门每前行一步，肖宛珞的紧张就愈重一分。明明只是一缕幽魂，她却似乎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猛烈心跳声，所有的不安与焦虑随着徐家媳妇跨过门槛，乍然而止。
阿梨欢呼雀跃道：“公主，我们进正殿了！”
虽说是进了殿内，可肖宛珞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她跟阿梨躲在竹篮中，相当谨慎地透过缝隙往外张望。正殿的摆设与她们夜晚通过窗棂窥探的情形大差不差，只是白日光线充裕香火密集，烟火缭绕中硬是把殿内那座做工粗糙的泥塑神像衬得庄重威武。
徐家媳妇把竹篮交给徐老八，徐老八则双手捧着竹篮恭敬地递到庙祝老何跟前，一脸虔诚地道：“何老，这是我们孝敬给山神老爷的供品，请代为笑纳。”
庙祝老何一边说着“山神庇佑”，一边伸着干瘦粗糙的手把篮中的东西次第端出，其中还包括被红绳绑着爪子的山鸡，它们被逐一摆放到神像前用来放置供品的案几中央。
做完这些，老何才从正殿一侧一个贴着黄纸符咒的铜盆中捞出了一方泛黄的帕子，用力拧干后，把帕子叠成了手掌大小的方块状，然后神色肃穆地朝徐老八弯下腰，把帕子双手捧起，举于头顶，语气是无比的虔诚：“你是有缘之人，用这泡过柚子叶的神水替山神老爷开个眼吧，祂必保佑你阖家安康，顺遂一生。”
徐老八乐呵呵地接过帕子，熟门熟路地拉过一旁的高凳，站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起来。
这时，一个初次前来上香的年轻村妇拉过徐家媳妇，不明就里地小声询问：“大嫂子，这里面是有什么门道呀？”
徐家媳妇素来爽直，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庙祝何老说了，山神塑像的眼睛是山神老爷用来洞察世间万事万物的通道，祂越尽心竭力地照看人间芸芸众生，神像就越容易蒙尘。只有最虔诚的信众才有资格替山神老爷开眼，而山神老爷自会格外关照眼前之人。”
年轻村妇一听，心思马上活络起来，踱步到老何身旁，连声恳求道：“何老，您看我能成为山神老爷的有缘人吗？”
老何低头瞥了眼她带过来的供品，不过是一篮子不值钱的时令水果，立马装模作样地端起架子，摇头道：“你还不够心诚。”
年轻村妇看了看徐家的供品，又看了看自己的，确实寒碜得不止一星半点，她惭愧地低下头，捏紧了竹篮的把手，嚅嚅地道：“我们家贫，确实拿不出什么好酒好菜来，请何老不要怪罪。”
“莫要误会，我乃方外之人，早已不在乎前程与富贵，只求潜心侍奉山神左右。姑娘，并非是我说你不够虔诚，而是在你身上并未看见山神老爷留下的指示呀。”多年以来说过无数遍的话术，让老何应对起来完全不假思索，流畅自如，滴水不漏。
肖宛珞把一切尽收眼底，再想起昨夜的场景，她对老何的所作所为不屑至极，忍不住出言抨击：“如此小人竟然也配当庙祝？我看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地痞流氓！财迷心窍、见死不救、好逸恶劳！”
阿梨适时提醒道：“公主莫要为闲人生气，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想方设法还阳啊。”
“现在青天白日人来人往的，我们还能怎样，唯有等入夜以后，再做打算吧。”说起这个，肖宛珞更是泄气，她虽顺利进入正殿，可只能谨小慎微地躲在大殿中阴暗的一角，就怕遭日光一晒，把她虚弱的魂魄都晒化了。
申时一到，山神庙内参拜祈福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连最虔诚的徐老八一家四口都早已作揖离去。山神庙离附近的村落都远，一来一回最少也要大半天，再加上山神庙内不设住宿，村民们必须赶早回去才不至于露宿荒野。
送走最后一个香客时，距日暮偏西尚早，可庙祝老何已经走进厨房，把干燥的木柴投入土灶中，美滋滋地着手烧水做饭了。毕竟，他可垂涎徐家今天带来的大肥鸡老半天呢。她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老何来来回回了好几趟，直到把案几上今天收到的供品统统搬空。
菜刀剁肉的声音响过不久，一股浓烈的肉香自厨房飘来，红霞漫天之际，老何端着刚出锅的饭菜回到正殿。他把饭菜摆在半人高放供品的案几上，拉来徐老八踩踏过的高凳，用衣袖随便擦了擦就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坐在案几的正中央，与几步之遥的山神塑像可谓是对个正着，颇有同桌而食的意味。
老何的饭菜在这个清贫的山村中算是相当丰富，一整只鸡熬成的浓郁鸡汤，一大盘油光翠绿的炒野菜，以及冒着阵阵热气的窝窝头，还没拿碗筷吃菜，他倒是先抓过案几上敬奉山神的三杯黄酒一饮而尽。
“这人毫无敬畏之心，居然还敢自称是山神的侍从？我看他就是个以山神名义骗吃骗喝的宵小之辈。”阿梨在等级森严的皇家中为奴为婢，礼制法度观念根深蒂固，自然是看不惯老何的所作所为。
老何独居六十余载，一生甚少在意旁人的眼光，独处时更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吃着吃着随着酒意上头，姿态也越发的随意粗鄙。
他把脚踩在坐着的高凳上还嫌不够畅快，随意地扔掉碍事的筷子，直接用手抓住鸡脚用力一扯，就把整根鸡腿扯了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得满嘴油光也不在意。
不多时，案几上的饭菜被一扫而空，只留下满地的鸡骨头，酒瓶也已然半空，身形干瘦的老何面泛红光，显然陷入酒醉之态。
他一拍案几，站了起来，把高凳拖回神像旁，随手拔了几根插在香炉里的香根就跳上了高凳，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香根戳着山神塑像的眼睛，直到神像的眼内藏满香灰为止：“我呸！你有眼无珠也配叫神？倘若你真的有灵性，当初为何对那些恶人恶行视而不见！”
老何的举动让肖宛珞和阿梨都大感震惊，这已经不是敬畏与否的问题，而是有意为之的亵渎，就连阿梨也不禁道：“此乃大不敬吧。”
喝多了的老何在高凳跳下时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今晨在正殿门上解下的黄玉玉牌恰好在他怀中掉落，他迷迷怔怔地盯了玉牌半天，才伸出手捡起。
他若有所思地反复摩挲着玉牌，光洁无暇的美玉跟老何粗糙且长满老茧的双手对比起来异常违和。正当肖宛珞在心中暗暗为老何扣下“财迷”帽子时，却见老何忽然疯了似地用力把玉牌扔向神像，精致的玉牌应声而破，碎成好几块后落了一地。
“这算什么！迟来的公道吗？我告诉你，老子不稀罕！不稀罕！”老何指着山神塑像气势汹汹地咒骂，可骂着骂着，他竟如同孩童般掩面而泣，继而狂笑不止：“爹，儿子窝囊，没法让害过你的人血债血偿，但昨夜，他的子孙后代跟您一样命丧于此，你的冤魂可算得到一丝慰藉了吧，哈哈哈！”
又猛地灌了几大口黄酒，酒瓶可算见底了，老何歪歪扭扭地在正殿中来回踱步，期间还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通。只是醉意甚浓的他，话音在喉头中就成了嘀嘀咕咕的呢喃，凑不成一句整话。
等老何迈着醉醺醺的步伐离开正殿，走回寮房休息时，已是明月高悬。
老何的状态叫肖宛珞唏嘘不已，不禁反省自己看人待物的武断，世间哪有什么单纯的善恶，不过是每个人际遇不一造成的而已。俗话说得对，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毕竟是自己从小在眼皮底下看着长大的人，附身山神塑像内的灰袍少年对老何今夜时而悲凉，时而癫狂的精神状态更是五感杂陈，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如果让他再次面临当日的场景，他肯定还会义无反顾地作出同样的选择。
说来可笑，作为一个山神，灰袍少年自认是绝对不称职的。因为他既不畏因果，也不惧天道，甚至不惜干扰人间运行。
没碰上何家父子前，灰袍少年都过得很悠游自在，平日里不是在山林中游逛，顺便指点精怪研习得道，就是窝在破败的小山神庙里修炼。山路崎岖，山中险峻，进山的人极少，供奉和香火自然也是少之又少，但他并不在意，甚至落得清静。
每年见到活人最多的时候，当属秋季。周边的各个村落都会组织村民上山秋猎，那也是他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候。
维护休与山的和平宁静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换言之，就是让各界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所以他既要阻止精怪们骚然村民，更要避免无知的村民扰乱到精怪们的修行。
那天，他照常四处巡视时，碰上那个经常进山的猎户——何生，山中人烟稀少，一来二去他早就认得了这个壮汉。他见他们父子二人皆印堂发黑，周身被浓重的死气笼罩，预感到他们即将大事不妙。
想着闲来无事，他就一路尾随着早起的父子二人。果然，劫数很快便出现，他安静地看着孩子爬上了树，又看着猎户与虎搏斗。
生死有时，亘古不变，如果是物竞天择的人兽相争，他必定不会出手掺和人间的循环更替，可那日却破例了。破例的原因大概是他还没能参透天道，看不惯人性之恶吧。
那个叫徐乐的人一刀了结何生后，居然抬起一旁的虎爪，用力地在何生的脖子上狠狠地划了好多下，直到虎爪制造出来的伤痕把脖子上的刀伤完美掩盖为止。
那人一边破坏何生的尸首，一边小声地嘀咕道：“总算这死鬼有点眼力，没弄破虎皮的卖相，不然老子还不好卖出好价钱。”灰袍少年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向来箭法精准的猎户，几次三番都没有将利箭射入猛虎的脆弱之处，令其一击毙命。
一道破风之声自高处而来，灰袍少年一抬手，布了个结界将下坠之物稳稳接住并隐藏起来。
做贼心虚的徐乐急忙抬头张望，头顶只有沙沙作响的树叶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他想起何生此番进山，还带了个儿子，害怕阴谋败露的他动起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放声高喊：“小何！小何！你在哪里？别怕，出来吧！”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枝叶被拨动的声响从他来的方向传出，他从老虎腹中抽出何生那又长又锋利的柴刀，准备给来者一个迎头痛击。
“堂兄？”来人看到他浑身染血，高举着大柴刀，怯生生地叫唤一声。
“你个死鬼是哑巴了吗？老子喊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应一声，我还以为又来了一猛兽呢！”徐乐顿住了持刀的手，谎言张口就来。
来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得半天合不拢嘴，指着前方“这，这，这……”了半天，硬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最后还是徐乐拉过呆头呆脑的堂弟，说道：“我来时，那受了伤的老虎正伏在地上喘气，而何生倒在一旁生死未卜。我心下怒呀，岂可容忍老虎伤我村民，冲过去就跟它搏斗，得亏祖宗庇佑，缠斗之时我瞅准时机，一下子就把那畜生开膛破肚！”
来人听后满目崇拜地夸赞道：“堂兄神勇！那，何生他……”
徐乐装作一脸惋惜地道：“伤得很重，怕是难以救活了。”转而，又欲盖弥彰地问：“你可曾见过他的儿子？稚子年幼，我担心他目睹了父亲殒命的惨况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未见，该不会是……葬身虎腹？”来人指着老虎的尸首，颤颤巍巍地说出自己可怕的猜想。
徐乐一想也不无可能，否则，何生何故会舍命杀虎？
天已大亮，其他的村民很快也寻了过来，徐乐把何生不知好歹单挑猛虎不敌身亡，而他勇斗猛虎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过后，还假仁假义地说：“何生虽是外姓人，可毕竟与我们一同上山，我们理应把他的遗体带回村中好生安葬。然而归途甚远，且大家都背满了收获，实在无暇他顾，所以我提议，把他就地安葬，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如何？”
村民们早就被眼前血腥的景象吓得丢了魂，生怕下一个遇害的就是自己，对于徐乐提出意见莫敢质疑。
因着此事，徐乐还一度成为村民交口称赞的大善人，因为他割下了鹿角后，居然“慷慨”地把那头老虎吃剩的梅花鹿分给了帮忙殓葬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