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色映照在平静的棋渊上,宛若明镜般静谧平和,一派安然。骤然间“扑通”一声,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惊扰了此刻的宁静,一个披头散发的头颅突然冒出水面,激荡出一圈圈涟漪。

    那人似乎要被憋坏,一浮出水面便不住地大口呼吸,仿佛少吸一口就要气绝身亡一样,待到呼吸稍稍平顺,那人又马不停蹄地往岸边游去。分明不远的距离,那人却断断续续地游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脚步蹒跚地走上了岸。

    一团浓重的黑色影子笼罩在那人身上,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长相,只隐约看见他身体佝偻,似乎是个驼背。随着那人一步步前行,莹白的月光映照在她身上,才让人得以看清那人竟是名女子!

    身材纤细的她,原来并非佝偻,而是把罩在外头的褙子脱了下来当裹布,裹了一大包东西背在身上。她浑身湿透,濡湿的头发还滴着水一缕缕地粘连在一起,或贴着她明艳但苍白的脸颊,或搭在她同样湿透的石榴色华服上。

    走着走着她身后那异常漆黑的模糊影子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那“影子”穿着一身又破又旧的长袍,长袍由于久埋地下的缘故,早已被变成了灰褐的泥土色。“影子”裸露在外的皮肤煞白且发皱,双目血红,显然不是个活人。

    一人一鬼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走在棋渊边上,煞是恐怖。所幸,夜半三更,四下无人。

    煞白鬼影忧心忡忡地道:“小姐,歇一下吧,你才醒过来就这样劳累,我担心你会感染风寒。”

    女子头也不回地答:“不行,拖不得,我要在日出之前把你安顿好。”原来那人正是才还阳的肖宛玥,而煞白鬼影正是侍女阿梨。

    棋渊西岸,一片距离徐家村数里开外的芦苇荡被微凉的晚风吹得起起伏伏,一人一鬼的身影就这样慢慢淹没在芦苇丛中。

    一抹水绿自空中俯瞰着茂密的芦苇丛,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刚清理出来宽约十尺的圆形空地上,发丝微乱的纤瘦女子正不辞劳苦地忙碌着,而背上的包袱则和那个煞白鬼影一同安静地待在一旁。

    被连根拔起的芦苇散落一地,空中还能闻到新鲜草汁与泥土翻动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女子握着一块路上捡来的枯木充当铲子,哪怕用得极不顺手仍不懈地刨着土,硬是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半人大小的土坑来。

    她心满意足地抬首朝着煞白鬼影粲然一笑,完全不介意自己白嫩的双手被磨得通红,且长了好几个水泡。“阿梨,我给你挑的这个位置不错吧?”遥看缀满繁星的天幕,肖宛玥似有所感,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一处,然而还没等她看出什么,就有细碎的鸡鸣自村庄传来。

    日出将至,她立刻收回注意力,急切地去解用褙子绑成的包袱。包袱系得很紧,如今半干半湿之下更是难以解开,情急之下她甚至把养得纤长漂亮的指甲也绞折几根后,才总算打开了包袱。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堆大小各异的阴森白骨。

    肖宛玥庄严肃穆地把白骨一块块捧出,尽可能整齐地放入土坑当中,待全部放置完毕才又用那跟枯木把刚挖起的泥土重新掩上。

    最后,她不顾形象地坐在空地上,用褙子包住右手掌心,握起一块稍锋利的石头,在枯木上使劲地划拉着,似乎在写着什么。

    东方破晓,暖阳照耀在一个远去的石榴色背影和一个新立的土坟上。土坟微隆,坟前竖着一道以枯木充当的墓碑,枯木虽然色深,但木纹间轻浅的字迹尚算清晰可见,歪歪扭扭地写着“挚友楚阿梨之墓”。

    芦苇穗随风而动,百端和一个穿着胭脂色衣服的明艳女子来到阿梨坟前,向着空荡荡的芦苇丛躬身一拜,一道水绿色的身影骤然显现在他们面前,百端率先开口道:“上神,休与山的事宜,我已交代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水绿色身影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明艳女子接着回禀道:“上神,我们的原意是让她带一小节楚阿梨的遗骸在身,好让我能贴身监视她,可今夜她却让楚阿梨入土为安,往后我该用什么借口随她左右?”

    水绿身影沉吟半晌,答道:“如此更好,她既重情重义,你何尝不能忠心护主?她若问起,你便说心愿已了,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她,希望陪她渡过三年后的劫数,再去轮回投胎。”

    “明白!”女子不假思索地应下,转而又道:“不过,生于斯长于斯,棋渊是我仙格的来源,离开越远法力就会越弱,到时候怕是真的与寻常鬼修无异。”

    水绿色身影长袖一挥,淡然道:“一直以来我都是按照肖宛珞的性子推演她的行为和意图,但她终归不是肖宛珞,往后的日子只怕变数更多。”

    百端和女子走后,水绿色身影方皱着眉喃喃自语了句:“刚才的对视,是她无意为之,还是发现我了?”

    大清早,徐大毛伸着懒腰迈出家门就看到自家媳妇像只产不下蛋的母鸡似的,在房前屋后走来走去,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想到老爹和儿子尚在酣睡,玩心大起的他一把拉过自己的俏媳妇,假装起戏文中的登徒子,挑起媳妇的下巴狞笑着道:“小娘子,落单了?可是在寻本官人?”

    徐家媳妇显然没心思附和丈夫突如其来的小情趣,一把打掉他轻佻的手,嘀咕道:“昨晚也没起多大的风呀,晾在后院的衣服都好好的,独独我那几件吹哪去?”

    徐家村外的树林里,劳累了一夜的肖宛玥褪下自己的湿透的衣服换上了徐家媳妇的,然后也顾不上干净还是邋遢,兀自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打起了盹。

    睡得正香之时,她感到有人在动她的脚,她吓得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原来是百端已经来了,正在轻踢着她的脚。他瞥了她身上的衣服一眼,不屑地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小偷,啧,品行低劣呐。”

    肖宛玥连忙站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不合身的衣服一番,学着他恶劣的语气反击道:“你品德高尚,请问你身上穿的是哪里来的?”百端穿的并不是他的灰色道袍,而是一身又窄又短还打了好几处补丁的粗布衣。

    “自然是管庙祝借的。”百端说得理直气壮,然后随手从行囊里抽出一块发硬的馍馍掰下一半扔给她,催促道:“边吃边赶路。”

    一晚上又是游泳又是挖墓的她早已饥肠辘辘,拿过馍馍大口大口就吃,还没尝出来个好歹就迫不及待地咽下,果不其然才吃第二口就被噎着了。百端虽然白她一眼,可还是递过了水囊,没好气地说:“饿死鬼投胎的你?”

    几口甘甜清冽的泉水下肚,她才拍着胸口缓过来,然而把水囊递回给他时,还是忍不住嘴欠地说了句:“看来不仅是衣服,这干粮和水囊一应俱全的,恐怕也是从人家庙祝老何那里顺走的吧?哎,你这算不算是欺负个老人家?”

    百端听后居然羞红了半张圆脸,气鼓鼓地道:“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分你吃的,你话还那么多,不想吃是吧,拿回来!”他伸手作势要把剩下的馍馍抢回来,肖宛玥立刻灵活地跑着躲开。

    虚空中的水绿身影注视着底下吵吵闹闹的两人,不自觉地面露忧心掩额叹息,思索着余下三年真的能够改变她吗?

    棠州,一个距离徐家村数百里开外的繁华之所。

    迈进城门,道路两旁尽是各式各样的小摊小铺,人潮涌动热闹熙攘,叫买叫卖和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人人都自顾自忙碌着,故而,也就没多少人留意到两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正穿过洞开的城门,步入城中。

    从年纪来看,二人像是一对姐弟。其中,弟弟来到一个蒸腾着滚滚热气的包子摊前,自怀中摸索半天才摸出一个铜板来,他把手心的铜板递给包子摊大娘,困窘地道:“大娘,要两个馒头。”

    大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二人,见他们穿着下等且不合身的粗布麻衣,背上各自背了一个包袱,两颊微陷发丝杂乱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的外乡人。

    注意到二人明面上看似不在意,却暗暗盯着她家肉包子咽口水,大娘用煮过的竹叶包好两个馒头后,恻隐之心一动,手一顿又多包进去一个大肉包。

    大娘才递出去,在一旁开面摊的丈夫“哎”的一声,就要开口制止。她扭头凌厉地看了丈夫一眼,丈夫当即讪讪地努努嘴,识相地及时住口。

    听着二人的道谢,大娘的思绪慢慢飘远,喃喃自语道:“寻不着你,日后黄泉路上我都不知该如何向爹娘交代。”

    蓦地手背一烫,她回过神来,是丈夫往她手上塞了一个五香鸡蛋:“垫垫肚子,等下再给你下碗面条。”

    “嗯。”大娘愁容渐散,剥掉蛋壳把鸡蛋掰成两半,自己吃一半,往丈夫嘴里塞一半。

    雪白热乎的肉包子被纤细的素手掰成两半,浓烈的肉香顿时自围墙屋檐下溢出,猪肉和白菜剁成的馅料汁水丰沛,包子中的汤汁在滴落前被眼明手快的女子一口吃掉。

    旋即,女子把另一半包子递出,口齿不清地说:“很香很可口的,你真不吃?”

    百端见她吃得津津有味,难免食指大动地伸手接过,早忘记了自己刚义正言辞地嫌弃她说:“啧,瞧你这出息,跟没吃过肉似的。”一尝之下,惊为天人,百端瞬间觉得前阵子天天吃的东西简直索然无味。

    从前他是超脱肉体凡胎的神,没有吃喝拉撒睡的困扰与欲望,纵有了解,也局限于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未曾真切地体验过。可现在不同,被下了禁制的他,除了保有灵力慧识外,七情六欲、四肢百骸跟凡人别无二样。

    接下上神指令时,百端曾预想过此趟路程可能面临的各种人间疾苦,也做好心理准备一一克服,却不曾想过体验到的第一种人间憾事,居然是贫穷!

    凭借灵力动用手段获得钱财固然容易,但那属于不义之财,是会沾染上因果,早晚要偿还的。所以离开休与山时,他身上揣着的只有庙祝老何那少得可怜的积蓄和味同嚼蜡的干粮。

    肖宛玥见百端坚毅的眼神有所松动,觉得时机已到,赶紧半捂着鼻子,眨着水灵灵的眼睛装得可怜兮兮地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你作为山神原本可以在山中安闲自在不拘形迹,如今却只能陪着我食不果腹栉风沐雨。几日来的接连赶路,我都嫌弃自己满身的汗味,更何况是你。”

    百端低头嗅嗅,发现确实如此,尴尬得耳根都发红了起来,就连拒绝的语气也不复往日的强硬:“不省着点花,盘缠不足以让我们顺利到达清晖观的。”

    犹记得,七天前在徐家村口,百端冷着脸对她道:“要破除你的因果,就要推演出你的劫数。我请示了上神,他说清晖观或许有法器可以一用,让我们前去求取。”

    七天以来,他们风餐露宿,全凭馍馍和馒头一类没滋没味的廉价干粮充饥,睡的不是破败寺庙就是荒废空屋,过得那叫一个的凄风苦雨颠沛流离。

    肖宛玥自小锦衣玉食,何时经历过此等艰苦生活,才走了两天就开始叫苦连天。奈何,她的抱怨却被百端一句句的“娇惯”、“不去拉倒”唬住,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她献宝似的把包袱拎到身前,掏出一根镶嵌着浑圆珍珠的黄金发簪,指着长街对面大大的“典当”二字,兴奋地提议道:“我们去当铺典当了它不就有钱财了?到时候不仅能饱餐一顿,还能找家客栈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在柔软的床褥中好好睡上一觉,休息整顿一番再出发。”

    百端没有如往常一样一口否决,肖宛玥便知道他是心动了,想着趁热打铁的她拉起他就往当铺走,不给他多一丝思考的余地。

章节目录

落魄水鬼还魂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缥青蔗椰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缥青蔗椰并收藏落魄水鬼还魂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