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寻常一日,时年九岁的楚娇儿长得还很瘦削,她弯下腰背起竹箩筐笑着与父母弟妹挥手道:“我出门啦。”

    天空湛蓝明亮,没有一丝云彩遮挡,她行走在山间小道不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过好在她要去的地方并不算远。

    与此同时,一队宫中的人马正浩浩荡荡地走出城门,朝着京郊最负盛名的普渡寺而去,为首的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煞是威风,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一行手捧祭品的宫娥太监,最后才是十数驾金碧辉煌的马车。

    行至郊外,沿途皆是绿草如茵青山翠竹,如同一幅恬静的山水画卷。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野花清香,溪水潺潺悠然流淌,任谁都会感到心旷神怡。然而,为首的马车中,一个五岁的女童却气鼓鼓地掀起马车上的帘子探出头来,似乎在与谁置气。

    女童乌黑的眼珠子一溜地转着,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外头的景色,灵动又活泼。她梳着别致精巧的发髻,漂亮的小脸蛋长得粉雕玉砌般无瑕,从她扒在窗沿上露出的衣袖一看便知是极品的绸缎,上头精美繁杂的纹饰无不表明此女尊贵非凡。

    “回来坐好!”一个长相美艳的少妇提着她的衣服后领,作势要把她拉回车内,那少妇与女童容貌相似,不难猜出两人该是一对母女。

    女童嘟着小嘴不情不愿地放下帘子,她埋首到少妇怀中再次撒娇道:“母后,我的好母后,我不想坐在马车上,我就真的不能下车跟宫娥们一起走路吗?”她久居深宫,自有记忆以来就从未离开过,如今难得出来一趟,自然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少妇抬手温柔地理了理她掉落的发丝,张口却是严厉的训诫:“你贵为本朝长公主,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宫娥说白了不过就是一群奴才罢了,你成天跟一群奴才玩到一起,成何体统!”

    “儿臣知错,谨遵母后教诲。”少妇极少动怒,故此,女童被吓得连忙乖乖坐正身子,再也不敢刁蛮任性,无理取闹。

    女童的举动让少妇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把女儿吓到了,她抚着胸口平复自己,后悔地找补道:“珞珞听话,等下到了普渡寺,你随我进大雄宝殿上过香,祈了福,我就让你自己去玩,可好?”

    女童听后立马笑逐颜开,连声应好。少妇脸上虽然也泛起了浅笑,可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因为就在昨天她连夜作祈福准备时,皇上非但没有前来关心一二,甚至还宠幸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奴仆,叫她如何不心寒?

    此趟祈福祭拜的起因是皇上连连恶梦不散,故此皇后提议一众妃嫔前来为国君祈福。当朝皇上素来以爱民亲民自居,皇后当然也要表现出遵循圣意,步调一致。因此,在提前告知普渡寺祈福事宜时,就着重强调了无需进行清场等扰民的行径。

    今日恰逢十五,进入普渡寺拜佛的善男信女不在少数,而寺门外的石径两旁,更是有不少附近农户临时搭建起的小摊,其中卖茶水小吃的、卖瓜果蔬菜的、卖香烛元宝的,热闹非常。

    普渡寺对于他们来此摆摊很是欢迎,因为他们一方面能为香客们提供些出行便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足够上道,每每收摊后总会给佛寺添些香油或赠送些卖剩的吃食。

    队伍穿过小摊时,马车里的肖宛珞被外头熙熙攘攘的热闹声响吸引,想要抬手掀开帘子看看,可又碍于母后的威严,只得默默收回手。

    因为启程得早,所以完成一整套祈福仪式才巳时过半,离午膳的斋宴还有小半个时辰。住持和高僧领着贵客们到寺中的讲经堂弘扬佛法,坐而论道,而得了许诺的肖宛珞则一溜烟地提起裙裾窜了出来。

    翠环作为肖宛珞的贴身侍女,无需任何人下令,她自会亦步亦趋地跟紧小主子。谁知,肖宛珞突然站定,叉着腰指着翠环恶狠狠地威胁道:“走远点!不然我回去就让母后治你的罪。”翠环听罢,果然惶恐地往后缩了缩,不敢再贸然靠近。

    原来刚才肖宛珞遇到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正围着踢蹴鞠,她想要加入其中,可孩童们都被她身边紧跟着的侍女吓得一哄而散,不敢跟她玩耍。

    翠环退到一个隐秘的拐角回廊,死死地盯着主子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的分神懈怠。看到侍女不敢上前,肖宛珞连忙穿过一道圆形拱门,闪身进了另外一座院落。

    翠环叹着气默默跟上,她心里明白,自己寸步不离是因为本分如此,可倘若这个小祖宗向皇后告状,以皇后对独女的宠爱,她一介奴才无论有理与否,多半是逃不过一顿皮肉之苦的。

    院落的天井中央摆放着七八个竹架子,上头的笸萝晒着各种各样肖宛珞不认识的草药和香料。屋子旁的大烟囱上升起袅袅炊烟,饭菜的香气也随之吹来,看来她是误打误撞地跑到了佛寺的厨房了。

    她还不饿,对吃的不感兴趣,正打算往回走,却见一个小和尚领着一个女孩从屋内走出。小和尚把一个嫩黄的雪梨放到女孩手中,和蔼地道:“感谢施主为本寺慷慨赠梨,这个就留给小施主在回去的路上解解渴吧。”

    完成父母嘱咐的女孩拿过雪梨,一蹦一跳地就要回家做饭。身量不高的她走了几步才看到一个被竹架子挡住的人,她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了?是迷路了吗?”对方衣着华贵,料想应当是前来上香的达官贵人,而她是家里的大姐,底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此看到年纪比自己小的孩童,总忍不住想要照顾一番。

    肖宛珞默然摇着头,视线却停留在她手中嫩黄的雪梨上。女孩注意到她的目光,扬起笑脸大方地把手中的雪梨递了过去,肖宛珞伸手欲接又悄悄收回,谨慎又客套地说:“这是僧人给你的,我不能要。”

    大大咧咧的女孩没想太多,把梨子往肖宛珞怀中一塞,洒脱地道:“我就住这附近,家中有好几棵梨树,天天吃,都腻了,这个送你。”

    肖宛珞只好抬起两只小小的手掌捧住雪梨,低下头在脸一般大的雪梨上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喷薄而出,她吃得小脸水淋淋的也毫不在意。她一边啃着雪梨,一边口齿不清地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会儿,爹娘还没干完活,她不急着回家,就陪肖宛珞坐在寺中回廊的屋檐下聊起了天:“我姓楚,爹娘唤我娇儿,他们说那是漂亮好看的意思。”接着,女孩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吐着舌头说:“不过我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写。你呢?你叫什么?”

    “你可以叫我珞珞。”女童年纪虽小,但自小就耳濡目染,知道不可在陌生人面前泄露真实身份。

    二人聊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而且越聊越开心,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躲在一旁的翠环终于等不住了,她上前禀告道:“主子,我们该回了,大家都在等你用午膳呢。”肖宛珞只好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楚娇儿。

    回到佛堂,斋菜果然已经摆上桌,翠环暗自心惊胆战,因为皇后的脸色瞧着不大好。果然,公主才落座,负责管教她的女官就把她喊了出来,也不用她侍奉左右。

    到了佛堂外,管事女官张口便骂:“你第一天当差?不会看时辰吗?你可知皇后等多久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等下回宫看怎么认罚吧!”

    翠环吓得嘴唇哆嗦,半天说不上话,她想解释,但心里明白解释只会招来更重的惩罚。哪怕她尽职尽责地三番五次催促过公主又怎样,主子怎么会有错,出错的永远只能是奴才。

    被女官训斥一通后,翠环战战兢兢地回到公主身边随侍,听到皇后轻飘飘地喊了自己名字一声,她吓得腿脚一软,扑通一下,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到了地板上。

    翠环颤抖着声音,求饶道:“皇后恕罪,奴婢知错了。”

    皇后被她跪下发出的清脆声响和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没明白她请的是哪门子的罪。没有过多深究,因为上位者对于一个奴才向来是无须在意的,她淡然道:“公主说,适才遇到一个合眼缘的农家女,但不记得名字了,你且说说看。”

    翠环扑通乱跳的心这才安定下来,急忙回答道:“该女名叫楚娇儿,是在寺外卖梨的小贩,她到后厨给僧人赠梨时,有幸碰见公主,公主纾尊降贵与之攀谈了一阵子,还……”

    “可以了。”皇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回禀,直接发话交代任务:“既然公主喜欢,那人听着也是个存善心结佛缘的敦厚孩子,那便依了公主的话,买了带回宫里给公主做个伴吧。”

    “奴婢遵旨。”女官瞥了一眼跪伏在地的翠环,殷勤地应下。

    翠环确定皇后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赶紧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苍白的脸庞也总算有了些血色。不经意间,她想起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胸口有些发闷,对方那一抹肆意自在的眼波和张扬明媚的笑容,恐怕很快会就此熄灭吧。

    不知是否由于身处佛寺的原因,翠环突然就领悟了:忽略,有时或许就是上位者对奴才最大的宽恕吧,因为关注,其实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对权贵来说,虽然同而为人,但他们跟一件货物、一块田宅毫无差别,想要了买来便是。至于他们的个人意愿,就像是不值一提的笑话趣谈,或是嗤之以鼻的麻烦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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