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晖观宛如一座巨大的迷宫,道路两旁都是参天大树和茂盛的灌木,让行走其中的人看不见除前路以外的任何景致。

    一路上就他们三人,汤半仙看不得二人死命憋笑的模样,解释了起来:“我年幼在戏班就没吃过几顿饱饭,身无分文地逃出来后更是饿得吃完上顿没下顿,个子虽高却瘦得离谱。子垣仙师把我带回清晖观时,总是笑我头大身长,干巴巴的活脱一只汤勺样,就小汤勺小汤勺的叫习惯了。”他虽语气平缓自然,但微红的耳垂还是刺破了他隐藏的害羞。

    肖宛玥不好直说汤半仙看着比子垣老态得多,便换了个婉转的说法:“子垣仙师看着可真年轻,完全想象不到竟是领您进门的人。”

    回到成长之所的汤半仙忆起从前,话也变得多了起来:“算来三十多年过去,我都衰老了,他仍是我九岁第一次见他时那清风霁月的模样。”

    “适才在路上,他说自己是隶属太阴司的?这跟我们现在去的太一殿名称相似,可是有什么渊源?”肖宛玥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清晖观的架构来。

    汤半仙也不避嫌直言不讳道:“古人言‘夫天有七曜,地有五行。’清晖观推崇借星宿轨迹知天地运格,故以此设置了七政二十八宿,其中七政主内,亦称七曜,分别为太一司、太阴司、岁司、荧惑司、镇司、太白司、辰司,七政无事不轻易外出;而二十八宿主外,基本上长期在世间各处履行职责。”

    肖宛玥自幼饱读诗书,略懂天文的她对此有些不解:“太阴对应的不是太阳吗,怎么成了太一司?”

    汤半仙迟疑了一瞬,竟毫无保留地把观中秘闻和盘托出:“肖姑娘聪慧,太一司的确原称太阳司,但当年牌匾才挂上去,便引来天雷连连,硬是把新建的高楼劈成断壁残垣才终止。师祖们思来想去,认为是太阳司的名称过于刚阳,满则招损,故此原址重建之后便改称太一司,一方面是避讳,另一方面是因为‘一’有本源和归一之意,更符合清晖观的宗旨。”

    其实并非是汤半仙心大,而是他明白陈莛既然让他带人前来,便等于默认继续当年的计划,这些都是她早晚该知道的,况且越早越好。

    肖宛玥想起了半路上的温子寒,又道:“我们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个姓温的天师,想必他就是隶属二十八宿的吧,可惜他在半路上遭了雷谴。”

    汤半仙心下了然,看来师兄早有安排,如果不是弟子半路出了岔子,让二人找上门来,估计师兄至死都不会再主动找他,想到此他便胸口发痛,满心黯然。

    拐过无数个弯后,他们终于在一间低矮狭窄的宫室前停下脚步,这座宫室的格局很是诡异,拱形大门上既没有牌匾,也没有对联,空荡荡的透着一股冷清。大块的青石把过分低矮的宫室围的密不透风,除了前门,竟是连一个窗户都没有。她想,等下纤瘦的她进去恐怕都得弯着腰走路,更别说身材魁梧之人了。

    她伸手就要推开拱形门,却听汤半仙低喝一句:“不可!”

    她方收回手往后退,就听见一道雌雄莫辨的苍老声音自里头传来:“我等已知晓你为何而来,愿赠你一件堪用的法器,你与本观渊源颇深且时日无多,速到荧惑司找陈莛领取后,便即刻动身吧。”

    去往荧惑司的路上,肖宛玥后背发凉地猛然醒悟过来,太一司的宫室,其实是参照了阴宅设计的吧,这估计也是避讳的一种形式,难怪汤半仙阻止她入内。

    想到在太一殿前仅得了三言两语的指点便无下文,不免让满心期待的肖宛玥有些失望:“居然未能有幸一睹贵观师祖的真容,真是遗憾。”

    汤半仙直言道:“肖姑娘无需介怀,我入观多年,也一样未曾得见师祖的真容。”听闻此话,不仅肖婉玥,就连百端也甚是诧异,就听到他又道:“恐怕观中上下,见过师祖真容的人屈指可数。”

    从太一殿到荧惑司的路上照样是空空荡荡的,肖宛玥加快脚步跟上前方的汤半仙,问道:“刚才在太一殿差点失了礼数,等下到了荧惑司,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项吗?”

    汤半仙眼中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楚,冷漠地回道:“荧惑司不若太一殿特殊,据我所知没有什么需要留神的规矩,除了……”他停顿了许久,才表情凝重,冷若冰霜地把话补充完整:“内堂!那里你们没有机会进去的,所以别再多问!”

    肖宛玥自然不知汤半仙为何有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只当是自己的追问无意中冒犯了对方,便眨着无辜的眼睛放缓脚步,垂眸默默地走路。

    不多时,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映入眼帘,朱红色的高墙把内里的风光遮盖得严严实实,他们才穿过洞开的大门,随着一阵婴儿啼哭声,一只体型与狐狸相似的凶兽挡在了他们面前。

    那凶兽生有九条尾巴九个脑袋,压在地上的四掌皆长有尖长而锐利的爪子,它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腾空而起,扑向来人。汤半仙快步挡在二人前面,防止他们轻举妄动惹急了凶兽,急忙低声道:“别动,此兽乃蠪侄,能吃人。”

    几声舒缓朴拙的陶埙响起,一直伺机而动的凶兽得了指令,立刻解除攻击的状态,低着头垂着尾巴往回走。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青衣男子自空中吹着陶埙翩然而至,在他们面前稳稳站定。男子双手抱拳,歉意道:“蠪侄产子后性情凶猛,如有冒犯,还望各位多有包涵。师父已在正心塔中等候多时,诸位请随我来。”

    这时,汤半仙竟后退两步摆手拒绝道:“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在外头等你们。”

    青衣男子没有相劝,他们两人自然也不敢多说,只好跟着来人往里走。才走几步,肖宛玥看到原来门后的院墙下搭建了一间半人高的小屋,想必这就是那凶兽的栖身之处。

    她正要收回目光,却惊讶地发现荧惑司的高墙之内,居然每隔十步就建有此种小屋,其中有些是空着的,但更多的是住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异兽。

    “竟养了这么多的……灵宠?”肖宛玥“凶兽”二字已到嘴边,幸好灵机一动换了个词。

    青衣男子闻言一愣,而后淡笑着耐心解释道:“误会了,他们并非观中饲养,而是借居于此。这些小屋是师父闲暇时建的,为的是略尽绵力地给百兽提供一个不受打扰的休憩之所。”

    “原来如此,尊师的善良仁厚着实令人钦佩。”言语间,他们穿过一个三进的院落,来到了荧惑司的正中央——正心塔。

    正心塔高九层,八面皆有精致的飞檐翘角,高耸的塔身直入云霄,二人跟着青衣男子踏上数十级台阶才得以进到塔内。一个背对着他们打坐的白发身影在听见声响后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来了。”

    青衣男子快步走到那人身侧,垂眸弯腰施礼,轻声唤道:“师父。”

    待那人站起转身直面他们,肖宛玥和百端当即施礼,异口同声地道:“见过越歧仙君。”他们从汤半仙口中得知,在陈莛弱冠之年得观内一位精通算命的仙师观其手相,道其必有一场避无可避的姻缘瓜葛,届时若抉择不当,轻则道行尽丧,重则万劫不复,故给他起号“越歧”,算是嘱咐他时刻铭记谨言慎行。

    陈莛来到他们跟前,淡淡点了下头算作回应,没有过多的客套与寒暄,他朝肖宛玥径直开口道:“师祖吩咐,赠你辨债追因烛,你且稍等,我去给你取来。”说罢便神色淡然地越过他们,缓步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等着也是闲来无事,她开始打量起四周来,本层布置极简,中央挂着一副巨大的字画,画上只有一个“道”字,字画下方的地上画着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图外围了九圈麻布蒲团,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楼梯,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肖宛玥有意套话,侧过身子故作感叹地压低嗓音对那青衣男子道:“越歧仙君怕是事务繁多好生操劳,比起我初见他时不过二十余载,竟长了满头白发叫人差点认不出来。”肖宛玥当年曾远远地见过陈莛一面,依稀记得是个翩翩少年,怎如今才过二十余年,就成了副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

    青衣男子没料到她会有此一言,微怔之下张了张唇想应些什么,可最终还只是朝她礼貌地淡淡一笑。

    肖宛玥见此只好另起话题:“一路走来,还未来得及问小仙君的名号呢?”

    青衣男子依旧是淡然一笑,把双手背到身后,朝着二人略略俯首,轻声道:“在下修道时日尚短,未得师祖赐予名号,二位唤我陈仓便是。”

    “可是‘滔滔沧海’的‘沧’?”肖宛玥下意识地问。

    青衣男子轻轻摇摇头,脸上一派的清风霁月无喜无悲,温声道:“非也,是‘仓廪实而知礼节’的‘仓’才对。”

    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肖宛玥一扭头,果然就见陈莛捧着一个书卷大小的黑檀雕花木匣子下了楼梯,他把木匣子交到肖宛玥手中:“接着。”

    她赶忙伸出双手捧好沉甸甸的木匣子,等她抱稳,陈莛才抬手打开匣子上的黄铜锁扣取出物件:“我与你说说这辨债追因烛的妙用,你且听仔细。”

    肖宛玥跟着陈莛在蒲团上面对面地盘腿而坐,百端也好奇地围了上前,只有青衣男子还安然立在一旁,仿佛与己无关。待她坐定,方才看清陈莛的手中之物,是一根笛子粗细的雪白管筒,管筒约有一掌长,两端微鼓略粗,中间平滑光洁,远看宛如一节劲竹,可奇怪的是它一动一静间不时会荡漾出屡屡莹白光芒。

    “伸手。”陈莛对肖宛玥说。虽然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但她本着绝对的信任,弯腰把木匣子置于脚边,言听计从地把双手摊开举于胸前。

    陈莛抽出挂于腰间的匕首,泛着寒光的刀刃教她神情一悚,不禁忙问:“这是?”

    “法器有灵性,得让它先认主,匣中有一方素绢,你拿出来以血写上自己的姓名与生辰,然后用其点燃,就算是成了。”陈莛边说边把匕首转了过来,两指夹着刀尖向着自己,把匕首柄的位置空出朝着肖宛玥。

    她这才留意到,原来刚才法器之下压着一方叠得方正的素白丝绢。肖宛玥取出丝绢,在自己盘着的腿上展开,接过陈莛递来的匕首,紧抿嘴唇地一划而过,瞬间就有殷红的血珠自她葱白的指尖冒出。

    不消片刻,她就以手作笔,书写妥当了。

    陈莛拧开管筒的盖子,立马就有蓝紫色的火焰自管中窜出,他把管筒递到她面前,她没有迟疑伸手便接,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哪怕上头燃着火,管筒却寒冷得如同冰雪。

    她依言把写有血书的素绢置于焰火之上,火舌很快就吞没了整条丝绢,火光所到之处丝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留下一丝灰烬与痕迹。

    待到丝绢燃尽,原本冰冷煞白的管筒竟然变得滚烫通红,宛如一根炙烤过的铜铁,而蓝紫色的烛火也艳红得像鲜血一般。就在肖宛玥热得满头大汗将要握不住它之时,管筒的温度骤然大降,颜色也回归雪白,只有火光依旧是通红。

    陈莛把筒盖还给她,抬抬头示意她盖上,而后才开口把辨债追因烛的用法娓娓道来:“烛光指示的方向便是你的因果所在,当你与因果的距离不足十步之遥时,它就会径直指向天际。它虽暂时认你为主,可每次使用都需以血为媒,若然因果已了,焰光就会重回蓝紫色,明白了吗?”

    肖宛玥明面上点着头,可眼角的余光却打量起物件来。辨债追因烛虽叫“烛”,在她看来其实跟火折子更为类似,她细细摩挲观察一阵子后,不由瞳孔大睁地颤声问道:“这……这是白骨?”

    她出身显赫,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一开始观其形状以为是某类特殊的竹子,但触之冰凉又以为是玉石一类,待细细辨认才惊觉这居然是一根不知何种动物的骨头。

    陈莛抿着唇眼神游移不定,等见到青衣男子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后,才哑声道:“烛管和烛油皆是取之于成了精的千年玄武。”

    见肖宛玥似乎还有数不清的疑问,他赶在她开口前说道:“灵器珍贵,不容有失,我会派得力弟子保护好你与法器的周全,届时你有任何疑虑,尽可向他相询,你意下如何?”

    “自然极好,谢过越歧仙君。”肖宛玥高兴地一口应下,一路上百端不仅对她爱答不理,还毫无法术,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论保护她。要是能多一个法力高强的人相护,想必下次再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她也不至于如上次一般惊慌无措。

    陈莛清了清嗓子出言撵客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尽快下山吧。陈仓,往后你得担好保护肖姑娘和法器周全的责任,知道不!”

    青衣男子快步上前垂首抱拳道:“是,谨遵师父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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