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正心塔出来时,等得百无聊赖的汤半仙正蹲在墙边摸着蠪侄柔软的棕毛低头细语,那蠪侄不若刚才凶猛,反而享受地闭目伏在他脚旁如同一只忠诚温顺的家犬。汤半仙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直到听见脚步声才讶异地抬起头来问道:“怎样?”

    肖宛玥扬了扬手中的雕花木匣,笑靥如花地道:“拿到了,还得劳烦汤半仙送我们回去吧。”汤半仙轻拍了两下蠪侄的头顶算作告别,便头也不回地走到前方引路。

    一路无言地走到清晖观牌坊前,众人看到駨早已等候于此,汤半仙见那个从荧惑司起就跟着他们的青衣男子似乎没有止步的意图,不由指着他问:“你也是要下山?”

    陈仓朝他拱手回答道:“正是,师父谴我一路保护法器及肖姑娘的安危。”

    汤半仙听后蹙眉发问:“你师父是陈莛?”据他所知,陈莛可从来没有收过什么弟子。再说,七政主内甚少外出,他也并未听闻过派出弟子保护法器的先例。

    陈仓清楚对方心中必定存疑,可眼下也只好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地答道:“是。”

    疑窦丛生的汤半仙虽然不信陈仓的话,可并不妨碍他对此调侃一二:“你不知道我吗?按辈分,你该唤我一声‘师叔’听听。”

    陈仓神色一冷,他已太久没有听见有人敢如此不敬地对他说话了,待又想起自己此时扮演的身份,他飞快地掩饰好眼底的森森寒意,假装恭敬地垂首,温声到了句“弟子,见过师叔”。

    汤半仙虽然不知师兄作何安排,但向来是无条件相信的,一丝玩心过后,便轻咳着收敛起来,正色道:“走吧,师侄。”

    回去的路上汤半仙与駨身上皆是空空如也,肖宛玥便知他们必是将之前携带的两个巨大行囊留在了清晖观,又联想到汤半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和寻常百姓无异,心下不禁猜测,他的贪婪爱财恐怕并非为己,多半是为了清晖观。

    他们走后,心神不宁的陈莛没有继续在正心塔中打坐静修,而是回到了内堂自己的寝室。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安置于床畔的灯笼正闪烁不定,里头鹅黄色的火苗看似随时要熄灭。

    他快步跳上床盘腿而坐,把灯笼端端正正地摆放于腿上,双唇翕动默念咒语。随着他冷汗直流青筋暴起,一颗浑圆泛着润白珠光的小丸自他胸腔而出,随后慢慢隐没到灯笼中,灯笼瞬间光芒大盛,鹅黄色的火苗像是被安抚住一般,不再疯狂地四处乱窜,转而缓缓游动。

    见灯笼总算平静下来,陈莛不禁温柔一笑,然而他才开咧开嘴,一股殷红便自他唇角流出。他无所谓地抬手用袖子擦净,如同无数个日夜一般把灯笼捧在怀中,荡起春风般的和煦笑意开始自说自话:“我知道你能感知到她的到来,但你别激动好吗?我跟你保证,我们不会伤害她的。”

    灯笼再次被安放回床畔的固定位置,陈莛和衣侧躺于床上,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灯笼中鹅黄色的火苗,宛如凝视着恋人恬静美好的睡颜,他淡然开口,如同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芝麻小事:“今日师弟总算是迈进了荧惑司的大门,却仍是不肯见我,看来当年之事他还是耿耿于怀。他心里怨恨我、憎恨我倒也还好,等你投胎之后我去给他赔礼道歉就是了,就怕那傻子时至今日怪责的还是他自己呐。”

    鹅黄色的火苗灵巧地轻轻动了动,那姿态仿佛灯笼中放着的不是火苗,而是关着一条敏捷的小鱼。

    巴掌大的灯笼虽然造型简朴,但精致小巧美丽绝伦,一看就知绝非凡品。它通体以黄金锻造,八个飞角高高翘起,八面皆镶嵌有流光溢彩的琉璃薄片,火苗的每一次跃动映照在琉璃之上都会产生一圈圈的鳞波,瑰丽无双。

    这居然是传说中赫赫有名的仙器——八角琉璃锁魂灯!

    相传,八角琉璃锁魂灯乃是素有“巧手仙”之称的乐缔仙子的成名之作,有滋养灵魂之妙用。据说,哪怕是魂飞魄散,只要能寻得已故之人的一丝一缕残魂放进灯笼里,百年以内必定能重新孕育成型一个完整的魂魄再入轮回,它是世上为数不多能借助残魂重塑魂魄的法器之一。

    “额!”陈莛压制不住突如其来的气血上涌,竟猛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血液不仅染红了床褥,还有不少血沫飞溅到不远处的灯笼上,惹得才平复下来的火苗又是一阵骚动。

    陈莛赶忙以手撑床坐了起来,捧过琉璃灯笼就立刻擦净上头的血迹,宛如恋人的絮语般安抚道:“遥儿莫慌,我无碍,不过是耗费了些内力招致的血脉不齐,稍候运功调息几番便可。”

    一室寂静,当然不会有人与他搭话,他表情复杂地抱着琉璃灯笼低头苦笑,叫人看不懂他脸上挂着的是懊悔,还是满足,亦或是其他。

    他已守着这个灯笼将近二十年了,每次只要灯笼中的火苗产生异动,他便会喂上一点自己的内丹以求稳住她,如今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少年锐气,唯盼能在自己内丹耗尽之前替她重塑魂魄,送她轮回转世。

    如此,他便觉得为她耗尽心血折损阳寿无缘仙道,是为值得;为她监守自盗私用法器,是为值得;为她罔顾忠义废师弟一手一眼,是为值得。

    无人知晓汤半仙的黯然离去,陈莛的失神呢喃都被人通过一面碗口大的铜镜一一尽收眼底。

    子垣满意地前后翻看着铜镜,对面前的妙龄少女赞不绝口:“乐缔妹妹‘巧手仙’的美誉果然名不虚传,这面莲花螺钿铜镜我很喜欢,谢过了。”

    精致小巧的铜镜借由红绳系紧可作挂饰,其上下两端皆穿有一颗圆润的深海明珠,下方除了明珠还坠着一个飘逸的红色流苏。铜镜瑰丽典雅,正面顺滑平整光可鉴人,背面则是以夜光海贝磨制成的薄片镶嵌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样式。

    “哼,两清了。劝你一句,镜子不要随意使用,、每用一次它背后的莲花就会多开一分,待莲花开到最盛之时,它便与普通铜镜无异了。”乐缔的上一次人间试炼跟他脱不开关系,因此如今不敢单独与他多待,把东西给了他便准备离开。这面铜镜是他昔日救下她兄长的报酬,功能与挂在正心塔中的传音觅踪图类似,不同的是铜镜是单向的窥探,而画卷却可以互相传讯。

    偏偏他好像看不出她躲自己一般,居然主动开口搭话:“我没有滥用,这汤卓然的降生,其实因我。”

    乐缔听罢一愣,明显是不相信,这么多年来,她从来只领教过他的断情绝爱、冷眼旁观,还从不知他竟会亲身入世,所以不由停住了离开的脚步。

    硕果累累的芒果树下,翩然若仙的男子难得与少女说起了从前:“当年我化身游医四处游历,因缘际遇下遇见了急于保胎的汤夫人,我一眼便瞧出她腹中有形无灵,哪里可能生出个活婴。又观其印堂乌黑,就知道她被妖邪缠身,到了她家一看果真如此,你猜猜看缠着她家的是何种妖邪?”

    少女正听得津津有味,听见他的问话又想起汤半仙怪异的外貌,于是试探地回答道:“鼍?”

    听到答案后的子垣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单纯如乐缔妹妹肯定会如此猜测,可是非也,是一群讹兽才对。”

    乐缔一听便明白过来,据传讹兽面容娇俏身形如兔,声线柔美却从不说真话,倘若人心智不坚,迷失在它制造的假象中,它便能如影随形地跟着那人,吸噬他的运数,直到对方气数散尽也成了一头讹兽,自己方能功成投胎,而又称作土龙的鼍,正是为数不多能震慑讹兽之物。

    子垣又道:“我的本意是把经我度化的土龙蛋卖给汤家,让他们把土龙养在池塘中,只因土龙最克讹兽,能使其不敢为祸,可到了汤家我却发现有一只讹兽竟与汤家有血缘之亲。一番了解后,我改了主意,我将讹兽放进了汤夫人肚中,又让她吃掉土龙蛋,这才让胎儿形神具备,促成了他的出生。”

    乐缔蹙着眉好奇地问:“那讹兽是谁?”

    子垣讽刺一笑,慢悠悠地说起了陈年旧事。

    原来多年前的汤家老爷子不过是一介农民,他与大儿子上山采药时不幸遇上了讹兽布置的幻象陷阱。

    幻象中,山体滑坡导致一座大墓的入口显露人前,二人没能抵挡住诱惑进入了墓室,等他们装满财宝准备离开时,坍塌忽然发生,不仅汤家老爷子背上的财宝掉落在地,连大儿子也半截身子被掩埋在土里。眼看下一次塌方将至,汤家老爷子一咬牙一狠心,嘴上说着“爹会回来救你的。”却转头抱起财宝冲了出去,等再回头时,哪里还看得见墓穴的洞口,他只好抱紧财宝悲痛离开。

    与此同时,大儿子面临的幻象却是自己被困在墓穴中逃生无望,父亲则被泥土拦腰压着动弹不得,只能不停地蹬腿挣扎。他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怂恿他说:“你已逃不出去,只要过去拉住你爹的脚把他拽下来,他就能永远在这里陪着你了。”

    他依言走过去,却甩头摒弃掉那个邪恶的建议,高声欺骗爹爹说:“爹,我找到了根大木头,你踩在上面借力爬出去再喊人来救我吧!”

    等新的泥土覆盖上原来的洞口时,他揉着自己被踩疼的幼小的肩膀,很快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寂静当中。他很高兴自己能骗过爹爹,助他脱离了险境。

    当他再次产生知觉时,却看到自己竟成了个兔子模样跟在爹爹身边,他回头一看,附近居然还有几十只兔子,他这才明白,原来每一件财宝器物都是由一只讹兽幻化而成的。过后,他便随着躲避风头的汤家众人一起来到了这个新的地方。

    “你跟我说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什么?”乐缔可不认为子垣会无缘无故地跟她说这么一大通。

    子垣摇着折扇摇头道:“说假话是讹兽的天性,就如人会捕鱼狩猎一样,无谓对错。我只会平衡因果,既不裁定,更不审判。前阵子有个叫温子寒的修士不就是因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整个山头的讹兽一锅端了,才会招来雷谴。”

    子垣目光如炬地望向乐缔,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其实并非所以神仙都需要每一百年历经一次试炼的,只要能做到百年来从不动情,便可躲过,我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历经试炼了。乐缔,以你的聪慧,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故事这番话,毕竟,爱慕、崇拜、怜悯、痛恨等都是情愫。”

    乐缔听闻此话,俏脸一红,一声不吭地消失于原地。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确实有情,至于是哪一种感情,她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他今日的话分明就是在告诫她,该到此为止了,他绝不可能给予她任何回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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