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云收起被绷带绑起来的手,宽大的衣袖遮得严严实实,可伤口的酥痒感持续良久,以至于他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菘蓝将针灸包和杂碎的药物收拾整齐,微微福身,向他告别,“黄少爷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寒食散长期服用会成瘾,短时间里很难一次性戒掉,他醒来时会有些闹腾,大人支几位有力气的侍从看守就好。”

    许凌云闻言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只是还请姑娘不要将今日的所见所闻传出去,以免惹起慌乱。”

    “嗯,”菘蓝笑着应他,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她知道这件事情暂时不适合大肆宣扬,如果此刻传进皇帝的耳朵里,只怕到时候会派更多的官员到凉州城,一旦他们的身份被识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走到门前,又偏头对姜忱柔声道:“云妹妹眼睛刚刚好转,莫要疲劳伤身,仔细着眼睛。”

    姜忱回道:“多谢姑娘提醒。人总是对拥有的东西有恃无恐,等到失去时才幡然醒悟,多谢姑娘治好了我的一双眼睛,我必然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珍惜这双来之不易的双眼。”

    菘蓝微微一笑,“那就好。”

    等再也看不到人影时,许凌云收回了视线。

    姜忱坐在案前,将这一幕收归眼底,继而又淡淡地看了眼许凌云还是微微发烫的耳朵,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黄胜不能在我府里待太长时间,陆夫人早晚会发现他的失踪,到时候再查不到任何线索,凭他对黄胜的宠爱,必定会讨要一个原因。”许凌云抽丝剥茧道。

    姜忱也知道这件事情再拖不得,事情的真相好像隐隐浮在水面上,可朦胧缭绕的烟雾总能拖住人的脚步,

    突然,她灵光一闪,关于黄胜清醒时,特意要找的赌坊大老板好像还没有查清。

    “许大人不妨去城中心的赌坊中寻一位大老板,他的真实姓名和远亲近邻都务必查地一清二楚,”她肯定的语气却让许凌云有些怀疑。

    “你是说吴老板?”

    他略显迟疑的语气引起姜忱的注意,她初来乍到,的确不知道赌坊老板姓甚名谁,可听他所说,似乎其中又有许多难言之隐。

    “他怎么了?”

    许凌云虽和旁人不熟络,但因着公事要务难免和当地各种任务来往,而对姜忱口中的吴老板印象最深。

    吴老板原名吴全奎,在本地小有名气,不仅仅是因为他经营着最大的赌坊,赌徒们尊敬地喊他一声“大老板”,最为重要的是因为他本是当地一豪绅的私生子,母亲是花楼里的一个歌姬,生下他之后,花容尽失,被赶出来。

    他母亲也非柔弱之女,性情高傲,虽生于污秽不堪的花楼,却不曾轻视作践自己,即便将儿子生在花楼,受尽无数人的奚落的不解,仍始终如一地送吴全奎到私塾读书,不求功名利禄傍身,只希望他能够认识一些字,日后能少受一些欺骗。

    母子俩生活虽然艰苦,可相互扶持着,日子算是勉强过得下去。

    万万没想到吴氏突然去世,吴全奎悲痛不能自抑,将母亲下葬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生父蒋海盛年岁已高,渴望死前能看见家庭美满,就与夫人曹氏商量着将吴氏和吴全奎接回家中,甚至还要将吴全奎记录在族谱上,但却遭到曹氏的反对,于是派人暗中杀了吴氏。

    那时他年纪尚小,只是一味地沉浸在丧母之痛中,不了解其中利害关系。

    慢慢地流言越传越广,每当他去私塾读书时,身旁的同学总是怜悯地看着他,甚至恶语相对,骂他“乌鸦还想攀上凤凰,没那个命,还想着享受荣华富贵,”说正是因为他的贪念才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一气之下,他动手打伤了那几个挑食的少年,却也因寻兹事闹事被教书先生赶走了。

    后来他越想越蹊跷,便四处小心打听他那位从未相见的父亲。

    蒋海盛年轻时白手起家,敢拼敢闯,年轻时领着几队船户四处经商,渐渐积累一些门路,财富也越发雄厚,许是年轻时出海受过一些伤,刚上岁数身体就吃不消,定居在凉州城,但手下的商船仍穿梭于五湖四海,财富霸居一方。

    众人都以为吴全奎孤苦伶仃,那亲生父亲总会将他接入家中好生抚养,就连吴全奎也那么认为。

    不久,蒋家传来蒋海盛身亡的消息,吴全奎彻底没了照应。

    因为他未入族谱,所以蒋家全部的财产全部落入曹氏及其膝下的一儿一女手里。

    不久,蒋家的商船在一次运送货物时沉船,丢失了自京城运来的重要货物,给贵人造成了重大的损失,慢慢地商船渐被一股不明势力处处打压,那曹氏与儿女不擅经商,富庶一方的蒋家就此衰落。

    有人声称那批货和船上的人死于吴全奎之手,只因吴全奎穷了半生,却突然拥有一笔不义之财,还建起一栋赌坊,但是苦于没有证据,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所谓的真相和那几条鲜活的生命,经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浸泡,

    倒不如说书人编的离奇跌宕的故事有趣,让人印象深刻。

    许凌云认真地说着知晓的细枝末节,姜忱坐在一旁听得认真。

    如果许凌云说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吴全奎的嫌疑真是不少,单单那一笔冒出来的救急的钱都难以证实他纯良的普通百姓的身份。

    *

    菘蓝出府后温声辞别小厮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往走,但在一个拐角突然停下脚步,往后看见一个奴仆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她猜想或许是从许府里出来就被跟上的。

    她刚刚听见黄胜大量服用寒食散的消息,许府的怕是担心她出门就将消息透露出来,就连忙跟在身后,以防她和嫌疑人见面,将其大肆宣扬出去。

    可她虽然无意,但有件事情必须要确认一下,不免有些心急,当务之急就是要甩开身后的人。

    城南是拥挤的旧城区,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此居住,人流往来密集熙攘,街道四通八达,熟悉道路通行的人极其容易藏身。

    她快步向暗巷,余光瞥了身后人一眼,果然那人见势健步赶上,和菘蓝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身后人像是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突然菘蓝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分叉路口,她一鼓作气跑了起来,躲在堆起有一个成人一样高的竹篮里面。

    镂空的缝隙里射进几缕日光,菘蓝眯着眼朝外面忘,一个成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左顾右盼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没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他的眼皮子下逃走,男人愤懑不已,抬腿往墙上用力一踢,泥黄色的土墙经年暴晒,耐不住他这用力一脚,顷刻间矮墙坍塌下来,扬起一地的灰尘。

    房屋主人应该是听见外面的动静,一道清晰的脚步声往外面传来,伴随着一声稚嫩的男声,“谁在外面,把我家的墙都推倒了。”

    男人忙闪身躲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小男孩。

    只见那男孩向外探了个头,好奇地朝左邻右坊望了望,没有一个人影,然后又大力关上房门,怕外面的人听不见一样,插上门栓的声音异常清晰。

    菘蓝心想,这个小孩莫不是个小傻子。

    暗处的男人意识到人彻底跟丢了,恼怒地跺脚骂了一声,而后佯装路过,向城中心走去。

    菘蓝轻叹一口气,一时间也不敢出来。

    “你出来吧,那个坏男人走了!”

    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蹦出一句话。

    菘蓝一惊,拿开罩住身体的竹篮,诧异地看着半蹲在脚边的男孩,他脑袋上顶着一个肿起的大包,脸上还有抓痕未愈的伤疤,就连脖颈也锢有几道清晰可见的勒伤,没有及时上药,红紫的斑驳痕迹格外触目惊心

    “大姐姐,你是谁啊?”男孩不过五岁,字句发音却难得的清楚。

    菘蓝笑着问他:“小朋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小男孩伸手指了指她垂在地上的衣角,上面沾上许多灰尘,“我看见姐姐的衣服露在外面了,”他又靠近轻声说:“我没有告诉那个哥哥呦,他是坏人。”

    菘蓝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顺手拉起蹲在地上的男孩,指着脖子上的勒痕,循循道:“你这里是怎么弄的啊?”

    男孩身体一颤,忙捂住露在外面的伤痕,可那小小的双手哪能全部捂住,支支吾吾道:“我是……自己摔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的,菘蓝笑笑没有识破他的谎话,拿出治疗外伤的药瓶,塞进他的手里,忽得又想到什么,解下腰间的荷包,一股脑全部给了他。

    她半蹲着,和男孩儿的眼睛对上,以一种和煦、安抚人的口吻,说道:“这些东西你收好了,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下次还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实在打不过了,就去城里最大的客栈找我,就说你要找一个叫菘蓝的人,届时有人会带你找我,”临了,又添了句,“知道了吗?”

    男孩捧着白瓷瓶和钱包,愣在原地,接着又弯膝跪在地上,眼底闪着泪光,“谢谢仙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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