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全奎一愣,抬头撞入姜忱带笑的眼睛里,后背惊出冷汗,又偏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忱坐回石凳上,语气不免有些惋惜,“我原以为你大仇得报后,需要找人分享你的喜悦。但是……”她话锋一转,视线在吴全奎紧攥的拳头上点了一下,平静道:“午夜梦回,难道从来就没有梦见过他们吗?”

    似被戳中心事一样,吴全奎咬紧后槽牙,挤出一句,“被你们抓到是我的疏忽,但是你不要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是吗?”姜忱冷笑一声,“吴老板倒是铁骨铮铮,莫不是正派人做习惯了,连经手杀死的人命都忘记几何了?”

    往人心口戳刀子也不过如此。

    吴全奎从前来往的无不是人精,做生意讲究有来有往,哪有人上来就露出底牌,显然对面的人还留有后招。

    “你有证据吗?”

    姜忱莞尔一笑,“吴老板这是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吴全奎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说出不该说出的话让她抓住把柄,下颌线紧绷,面色不善,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聪明人说话省下来不少时间,姜忱知道吴全奎松了口,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匠人逼得太紧,“那些陈年旧事我不感兴趣,况且在我看来背信弃义的人就该下地狱,我不会向朝廷告发你。”

    经此,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剑拔弩张之势淡却,吴全奎坐在姜忱对面。

    “喝茶,”姜忱倒了一杯水放在吴全奎面前,他看着水面上飘着的几片茶叶荡开,神经微微放松,语气也委婉了些,“如果你想问我为何和陆朔勾结,我只能告诉你那非我所愿。”

    “我知道,”姜忱不假思索开口道,“毕竟吴老板还有孩子要养活,既不缺钱,又为何要提着脑袋做一不小心就丧命的勾当呢。”

    倒是没想到姜忱现在这么好说话,刚才话中夹棍带枪的人好像是他的错觉一般。

    吴全奎点头应和,“的确,我是被逼的。”

    当年他母亲刚刚去世,孤苦伶仃的他被蒋海盛的正妻虐待,怀着满腔愤恨离开蒋府,发誓要蒋海盛血债血偿。

    虽是亲生父子,但他打心底地恨死蒋海盛了。

    城中人都说蒋海盛有大本事,靠着出海经商成为富商,晚年又乐善好施,得到左邻右坊的赞赏。

    只有吴全奎知道他有多恶毒,许他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但权利和财富得到手,什么承诺都忘了。

    吴母病逝前的音容历历在目,这个仇,他要亲自去讨。

    是以,当吴全奎得知蒋海盛打算运完最后一批重要的货要收心时,他四处打听这次商船的消息。

    得知这次走镖是蒋海盛的一群过命交情的朋友亲自压送,吴全奎制定了周密的计划。

    大概吴全奎到死都没想到,这个他不承认的孩子继承了他优越的水性。

    他先是伪装成装货的货郎,为了成功躲开当家人的盘问,成功上船,吴全奎将自己小小的身体藏在船舱的木桶里,水路不比平稳开敞的陆路好走,晃荡得要将人的五脏六肺摇出来,更不要说当年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单凭他空手一人上船的胆量,少有人能和他比。

    离了岸边,商船晃着在水面上行了一整天,他看准时机,在一个夜晚,他偷偷逃出来,在他们所需的水里下了蒙汗药。

    所有的人都晕过去了,可他疏忽了一个人,

    ——大当家的。

    他跟着蒋海盛几次死里逃生,比一般人更小心自己的吃食,成了漏网之鱼。

    想到这,吴全奎眼里闪过杀意,他本来只想着把那批货沉入水里,听说这次的货是京城里的达官指名让蒋海盛运送的,吴全奎心想着只要这批货没了,不等他动手,京里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百密而疏一露,大当家的认出他的身份,声称上了岸,要将人送到衙门里,非剥了他一层皮不可。

    吴全奎本就心虚,一被他吓唬住,就要往甲板上跑,入了春,水仍是刺骨的冰。

    他鼓足勇气往水里面跳,不成想大当家的一下子将人拦腰摔在船上。

    吴全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竟将七尺大汉推到在地,再往后,他不知道两人是谁打翻了烛台,火舌冲天,他见机跳下水,游了许久才碰上一只小船,将他从寒水里捞出来。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那些人不会有事的,可一道阴暗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们罪有应得。

    兜兜转转,他躲到别处避难许久,最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回了城,横竖他只有一条命,也幸好他只有这一条命。

    最后他才知道,原来那条船上无一人生还,他成了杀人凶手。

    顶着众人怀疑的颜色生活,他在狱中想着一死百了,偏偏有人将他从狱中救下。

    再后来,他成了赌坊的老板。

    思绪万千,吴全奎不由得感慨自己命运多舛。

    姜忱余光瞥见他陷入沉思,心中的猜测被证实,敢顶风作案的人自然胆量过人,看他的样子,也不会肯善罢甘休。

    “既然吴老板还有顾虑,那么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姜忱专注地看着他,像是一个长者,循循善诱道,明明吴全奎已到中年,论辈分也能担她一声前辈。

    不知怎的,吴全奎心里觉得姜忱不会害他,是以顺从地点了点头。

    姜忱心中一喜,这下子事情就好办了。

    “你背后的人是男人女人?”

    “……男人。”

    “朝廷中人?”

    “……”吴全奎稍有迟疑,咽了咽口水,没有回话。

    姜忱也不急,就这么看着他,吴全奎莫名觉得一阵压抑,在姜忱的逼视下,轻声开口,“是,但是你们……”

    “你现在只要回答我就好。”

    吴全奎默言,被一个女人逼问到此,他满面汗颜。

    问到此,那个男人的幻影和姜忱心里所想的人有些差异,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毕竟她近有六年未见,关于他的消息更是无从所知。

    吴全奎见姜忱不再咄咄逼问,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这件事情与你毫无干系,你为何穷追不舍?”

    “我欠了他一个人情。”

    姜忱点到为止,吴全奎也不打算剖根问底,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

    那边的桑仁吃饱喝足后,才反应过来吴老板不在身边,“姐姐,我的老板呢?”

    竹青看小孩急得快要哭出来,蹲下身和他平视,“你家老板和我家姑娘正在谈事,我现在带你去找他们。”

    “谢谢姐姐,”桑仁的小手在肉乎乎的脸上擦了擦,软着嗓音道唤道。

    竹青帮他擦干净嘴角的糖渍才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桑仁好奇地东张西望,竹青觉得这小孩活泼有趣,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府里的布景。

    “哎呀,”桑仁捂着额头往后退了小半步,看清楚撞上的高大男人后,往竹青身后躲。

    游行舟冷不丁被一个小萝卜头撞了一下,上下打量着他,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随着吴全奎一起过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游行舟半蹲着,双手支在膝盖上,“你知道我是谁吗?”

    竹青好笑地看着游行舟孩子气的一面,推着桑仁从身后走出来,“这位是游大人。”

    桑仁不解地挠了挠头,他不认识姓游的大人,只记得是许大人救了他和老板。

    看他抿着唇不说话,只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好不无辜。

    他心念一动,抬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一把,大声笑了笑,“你这小子,是我救了你知不知道。”

    “啊?”桑仁不可置信地张嘴唤了一声,那滑稽样换来几声哄笑。

    游行舟怕把人逗恼了,直起身往四周看了一圈,“姜姑娘呢?”

    竹青回他,“姜姑娘在那里。”她指着凉亭那边,游行舟看过去,没想到吴全奎居然和姜忱相处得还算合拍,但在他看来,莫名觉得有点诡异。

    他抬脚走过去。

    姜忱见他走过来,唤了一声“来了。”语气里带着一点依偎。

    吴全奎多看了他一眼,心想着这是哪号人物,方才姜忱那股逼人的气势他还犹记于心。

    “嗯,来了。”游行舟撩起衣袍,不经意擦过姜忱的手背,坐在她右侧,“聊什么呢?”

    “没什么。”姜忱回道。

    几人都不说话,亭子里安静极了,假湖里几条鱼儿游得正欢,姜忱站在围栏旁,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又想起吴全奎刚才提及的那个男人。

    在她的记忆里,暗影楼的那位公子厌恶官场做派,不可能入仕,极大可能不会是同一个人,但看着吴全奎不敢透露出那人的消息,他的来头自然不会小。

    也许要和游行舟告知一声,她心里想着。

    可一旦说出口,她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要全盘告诉他。

    她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想什么?”吴全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游行舟凑上前问道,两人的距离近极了,只要姜忱回头,定会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肩膀。

    姜忱衡量一番,才开口道:“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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