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时辰前。蔚州。

    晏泠音走在街巷间,只觉周围安静得令人生疑。平素闹哄哄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流民,更听不到他们的嘶喊和低泣。可她依旧能感觉到从四面投来的目光,那是一种隐秘却并不友好的审视与打量,仿佛她是某种误入陷阱的猎物,正等着人来围捕。

    腰间的玉佩太过惹眼,已被她取下收入了怀中。昨日她同苏觅夜谈之时,他随手替它编了条穗子,用的是光洁的红丝绳。当时他问她:“如果陈桉得知有希望救回女儿,殿下凭什么觉得,他还会和你、和我,站在同一边呢?”

    “宣抚是明事理的人。”

    苏觅笑得耐人寻味:“不必和我讲道理——殿下,你我都明白,死生天堑,在那样的痛楚面前,道理是最无用的东西。”

    红绳耀目,跃动在他修长的指间,逐渐挽成了同心结的样式。晏泠音盯着那精巧的绳结看了片刻,摇头道:“我只能赌。”

    她只能赌。因她身边没有可供参考的凭照,去衡量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心。

    最后苏觅扔下玉佩走了。晏泠音想起来仍有些恼火。昨夜他们不欢而散。

    宋齐一路都跟在她身后,向来妙语连珠的人罕见地安静如鸡。晏泠音直觉他有话想说。四顾无人,她索性转身面朝宋齐,后者闷着头走路没刹住脚,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殿下?”

    晏泠音只是看着他。宋齐在那样的注视中慢慢站直了身,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晏泠音这才温和开口:“送到这里就好。回去罢,别让宣抚久等。”

    宋齐面有难色:“殿下真的不一起走吗?”

    “还不到时候。”晏泠音把谎话说得流利自如,“该解释的,我都已写在给宣抚的信里。你们出了蔚州就立即往泾州赶,越快越好,千万不要在途中耽搁。”

    “明白,”宋齐迟疑道,“我不是信不过殿下,只是想知道,馥川那边……”

    晏泠音从袖中摸出一只素面银手镯,递到了宋齐面前。手镯样式古雅,里侧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的“谢”字。宋齐抬手触到了银环内侧的暗纹,确认了那并非赝品。

    “殿下多保重,”他收手时叹了口气,眉目间隐有担忧,“我们泾州见。”

    晏泠音感激他的关切。她在正要转身时又听见了宋齐的声音,这一次他问得突兀,像是怕自己出口便后悔,语速很急。

    “殿下是否有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的人?”

    “当然。”晏泠音脱口而出。她答完才觉到惊讶,抬头去寻宋齐的目光,却被他躲开了。他垂下眼睫,面色于转瞬间变了几变,嗓音干涩:“那若是他背叛了你呢?”

    晏泠音心中忽动。她眼前霎时闪过了好几张面孔,温敏,江渊然,青荷,魏收……宋齐所言固然只是个假设,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将这一假设落到那几个人身上。那是种亵渎。

    但若一定要说的话……

    “我接受所有人的离开,”晏泠音正色道,“那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们的错。我信他们必有苦衷。”

    宋齐眼睫颤动。那一刻,晏泠音觉得他几乎就要说出什么了。可当他终于抬起头时,她只看到了她所熟悉的、毫无破绽的、阳光般灿烂的笑。

    “殿下是好人。”宋齐顿了顿,又用力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样才能安心,“泾州见。”

    晏泠音也回以笑容:“一路平安,成均。”

    她登上道旁的石阶,站在那块写着“百花窟”的木牌下朝宋齐挥手。他抬起左手像是要回应,却动作一僵,轻微地皱了下眉。

    是因为他左肩的伤口?过去了这几日,竟还没有恢复吗?

    晏泠音觉得不安。她想叫住宋齐问个清楚,可身后紧闭的木门忽然被拉开,她和门内的女子对上视线,两人俱是一愣。

    葛茵。

    女子的第一反应便是关门,晏泠音下意识上前一步,匆忙将门抵住:“茵茵……”

    还没说完,葛茵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

    “你不该来这里。”葛茵说得用力,语声却很低,“走。”

    “我想见你们的管事娘子。”晏泠音的声音被闷在她掌心里,“也有话想跟你说。”

    葛茵眉头紧蹙。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闪过了许多东西,像是诧异,又像是讥嘲。她回头往门内看了一眼,又朝晏泠音身后张望了一下,忽然伸手把晏泠音拽进了门内,迅速关上了门。

    她们挤在狭长的过道里,光线昏暗,空气也浑浊。晏泠音咳了几声,抬手拨开垂落到眼前的白色布料,疑惑道:“这是什么?”

    “引魂幡啊。”葛茵冷笑,“殿下身份尊贵,只怕没操持过这种繁杂事,甚至都没见过灵堂罢。”

    晏泠音倒吸了口凉气。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能模糊地辨认出,这条廊道里起码挂了十几条白幡。葛茵说错了,她于三年前便操持过丧事,当然也见过灵堂,只是这里的布置太过阴森怪异,以至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梁国的习俗是给男儿用黑幡,给女儿用白幡,但不论是何种颜色,都会在幡布上写下往生者的姓名,否则要凭何招魂?可晏泠音面前的白幡上却都空空荡荡,没有一条写了名字。

    悬挂无字白幡在家里,是大不祥。

    晏泠音脊背发凉。葛茵越过她就要往里走,被她拉住了手臂。

    “茵茵,”晏泠音抱歉道,“是有人去世了么?”

    葛茵甩了两下才甩脱她的手:“放心,暂时还没人死,晚点就说不定了。今天家家户户都得挂这个东西,为了过节。”

    八月初八,往前挨不到中元节,往后也挨不着中秋,本应无节可过。晏泠音听她语气古怪,还想再问,葛茵已转过话题,生硬地说:“我姊姊不像我这样好脾气,你找她做什么?她发起火来不认人,谁都敢打,你要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她说得别扭,晏泠音却听出了回护之意。她沉默片刻,放柔了语气:“茵茵,你原本想杀我的。”

    在她被谢朗带走之前,葛茵藏起了刀,陪她做了两日一夜的亡命徒,没有下手。

    “可是为什么,”晏泠音沉声道,“因为我是朝廷的公主?”

    葛茵不说话。

    “还是因为我是杜尚书的学生?”晏泠音说得艰难。谈及旧事让她满口苦涩,几乎难以呼吸,“老师多年前曾推行过限田,就是为了整治田地兼并的乱象,但他做得太激进,推及地方时出了很多问题。老师也很愧疚,他走前还在整理流民的名册,就是期盼有朝一日能稍稍弥补……”

    “但他死了,”葛茵直白得近于尖刻,“被你害死的。”

    仿佛一道冰棱直刺入心脏,晏泠音动了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愕然地看着葛茵,直到对方像是受不住那种目光,紧抿着唇偏过了头。

    晏泠音唇间的苦味凝成了石块,重重砸进了胸膛。

    “对,是我害了老师,我知道是我之过。可是茵茵,那本未完的名册还收在秘书阁中,老师尚在世的学生们也仍在各地活动,我们没有放弃。”

    “大话谁不会说?”葛茵背转过身,维持着那种尖刻的语调,“我也能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要带阿姊离开这里,让她不用再奔波受累。可到头来,我只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没用的人,连杀掉你……都下不去手。”

    晏泠音犹豫片刻,上前半步,环住了葛茵瘦削的、颤抖的肩。

    她低声说:“我会帮你的。”

    越过葛茵的肩膀,晏泠音望见数道白幡无风自动。过道尽头,身形高大的女子就站在灰白交错的光影间,遥遥地打量着她。女子眉眼很深,长得相当漂亮,但和葛茵并不相像。葛茵的名字是她取的,她们二人相依为命,虽无血缘,却彼此以姊妹互称。

    晏泠音曾见过她一次,那时她还不知,就是这个女子独自管着整个百花窟。

    “茵茵,你回房去。”葛芜的目光落在晏泠音环住葛茵的手臂上,等她松开后才语气平平地继续道,“这一位既是贵客,站着做甚?进来说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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