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门面虽小,内里却相当阔大。晏泠音跟着葛芜走出过道,步入一间更加昏暗的厅堂。厅堂两侧有长廊延伸开去,而缀在长廊边上的,是数不清的挤挤挨挨的小门。房门大多紧闭着,每一扇门前都挂着无字白幡,帐幔似的掩住了半边门扇。

    晏泠音立刻明白过来,这才是百花窟的真面目。表面上挂牌在外的只有一间小屋,但整条街的屋子都已打通、联结,像缀在食人藤上的叶片,随着罪恶的藤蔓向更深处生长,盘根错节。

    她早已习惯了抑制内心的惧意,无论宫内宫外,害怕这种情绪总是百害而无一利,但此刻,站在屋顶倾斜下压的大厅里,看着满厅飘摇的丧事用的白幡,隐约听到暗处女子们的呼吸声和私语声,晏泠音只觉有什么从胃里翻涌上来,让她难以自控地想要干呕。

    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憎厌。

    这是梁国内部的蛆虫。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无数条和它一样在蠕动。它们吸食活人的血,将女子逼入死路,自己却越来越肥美,越来越粗壮,一生二,二生三,逐渐爬满了梁国的土地,还在无止境地繁衍着。

    杀不掉也杀不尽,因为蛆虫逐利而生,而人口买卖的背后,是令人心惊的暴利。

    晏泠音在原地站了片刻,葛芜没等她,自顾自地走到了唯一一张小桌旁,随意踢开了桌腿边堆积的杂物。她很客气地招呼晏泠音:“坐。”见晏泠音不动,她便也环顾了一圈,了然道,“今天出门的人少,姑娘们都待在房里,才显得安静。平日不这样的,大家都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多少能好过些。”

    晏泠音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安慰自己,那种口吻太轻松了,好似她谈论的不是无数人过于沉重的苦难和不幸。她走到桌边时,葛芜已经坐下了,给她留了只蒙着绣布的矮凳。绣布缝了两道边,花纹精巧,但褪色褪得厉害,看着已经很旧了。

    “今日,”晏泠音接着她的话问道,“是在过什么节吗?”

    “殿下既然只身前来,对百花窟当不是一无所知。”葛芜翻过桌上倒扣的茶盏,替她倒了盏茶。茶盏的边沿开了豁口,色泽也十分黯淡,但因为平时洗得勤,倒是相当干净,看得出主人一丝不苟的做派。晏泠音接了茶,即刻抿了一口,以示并无防备。葛芜搁下茶壶,跟着才慢悠悠道:“我得先对殿下的所知所想心中有数,才能同殿下开怀畅谈。”

    这个要求并不无理,晏泠音又抿了口茶,勉强压下了方才那阵反胃感。

    “我知道得很少,”她在葛芜的注视下攥紧了茶盏,“更多的只是猜测。”

    “我猜百花窟是个幌子,确切地说,是一桩交易。它能够掩人耳目,让蔚州内通奸细,外交寇敌,还能借此倒卖莫厘茶,垄断整个北地的茶业。”晏泠音顿了顿,指骨磕了一下茶盏的边缘,“以上这些,是朝中一位大人物的宏图。此外,对张知州来说,百花窟也是他救回某位故人最便捷的途径,他用这种方式网罗猎物,加以戕害。”

    葛芜的反应比她原以为的要平静很多。她面色不改,抬手替自己也倒了半盏茶:“殿下给蔚州扣了好大一顶帽子。说是猜测,听口气却并不像啊。”

    “葛姊姊不否认吗?”晏泠音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半边唇角下撇,另外半边却微微扬起,露出讽刺的弧度。很显然,葛茵那种讥嘲的笑就是跟她学的。

    “交易,”葛芜咬住了这两个字,“我凭什么要参与这场交易?”

    晏泠音抬眼望向昏暗的四周:“你想让姑娘们活下来。”

    蔚州这场局难解,因为身在其中者都各有所求,且一个比一个偏执。乱世中的人抓不住太多东西,只能弃掉一部分以留住其他,拼的就是自私。张无为和安漼之的心思并不难猜,在他们那里,良心可以为了欲望让步,但晏泠音直觉,葛家姊妹不是那样的人。

    “近年来出逃的百姓太多,蔚州的户籍簿册早已成了废纸,”她捻着指腹,好像还有书页在指间沙沙作响,“有心人若要加以利用,不是什么难事。我草草翻过一遍,发现葛家的女眷都被登记为‘亡故’,时间在五年之前。”

    那是张无为初到蔚州的时候,他亟需一个合适的人替他管理百花窟。或许早在那时,葛芜就已下定决心要与虎谋皮。

    晏泠音不了解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葛芜对百花窟的恨意不会比葛茵更少。这样的人愿意和张无为合作,一定是因为有想要保护的、更重要的东西。

    “很精妙的说辞。”葛芜目光锐利,“但正如殿下所言,只是些猜测而已。”

    “我很抱歉,”晏泠音察觉到她并未被说动,“葛家的事,我和老师都很愧疚。”

    “殿下不必如此。”葛芜笑了一声,“即便没有杜慎,户籍改革依旧会被推行,我们这种人家,早晚是会被牺牲的。茵茵不懂事,迁怒于殿下,倒是我要向你道歉。”

    晏泠音一时哑然。

    “如果殿下要说的仅止于此,那我们也就谈完了。”葛芜手中的茶盏见了底,却没有要续的意思,“糙茶涩口,本不该拿来招待贵客,殿下请回罢。”

    晏泠音放下了冰凉的茶盏。

    “那些银子,你能拿到多少?”她望着正要起身的葛芜,轻声道,“我能给出更好的报酬。”

    葛芜的动作顿住了。

    “谈到北地的商贾,最出名的当然是白家和宋家,但葛姊姊的心性、能力,并不弱于白宋两家的儿郎。”晏泠音手心出了汗,声线却依然平稳,“我并非为谈笑而来,葛姊姊,我想和你谈一笔更好的交易。”

    “如果有其他的谋生手段可以选择,姑娘们一定也不愿意留在此处。如今尚在战时,天已冷了,将士们需要大量的冬衣。谢将军禁止家属随军,后勤这块一直很缺人手。还有物资的押送也是难事,途中损耗颇巨,让熟悉路径的人来办才能事半功倍,几千人就可抵数万官兵。”晏泠音一口气说了下去,见葛芜没有打断她,这才放慢了语速,“当然,身怀武艺的姑娘们若有意助战,亦可提长枪上战场,待到立功之日,自能青史扬名。”

    葛芜像是真有了些兴趣,顺着她问道:“还有呢?”

    “还有茶叶,”晏泠音瞥了眼手中的冷茶,“幽国的生意还要继续做,可以全部交由葛姊姊来打理,但白水河以南对莫厘茶同样有需求,若能分出一部分运往南边……”

    葛芜若有所思:“原来殿下是来给泾州当说客的。”

    晏泠音摇头:“我……”

    “我知道谢朗想要什么,”葛芜的口气已经冷淡下来,“继续和幽国的生意,是因为他需要战马。等茶叶到了你们手里,只会被换成马匹,何来金银?而我,又凭何要为了不能到手的银子,把姑娘们送上战场?”

    “殿下不是生意人,开出的条件也太过寒酸了。”她坐直了身子,语气不容置疑,“我就不送了,慢走。”

    不远处有踉跄的脚步声,晏泠音抬眼时望见了葛茵。她就站在拐角处的白幡下,一脸怔然地对上了晏泠音的视线。

    不知道听了多久。

    “但你保不住所有人的。”晏泠音压下声音,几乎没有动嘴唇,“只要张无为还活着,就会有无辜的女子被牺牲。”

    葛芜也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她没有回头,手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若我没有猜错,这些白幡每年都会被挂起,因为八月初九是太子妃的生辰,也是施行术法最合适的日子。张无为会提前挑选被‘献祭’者,想要用她们的命换回太子妃。”

    “军队的事,茶叶的事,这些都可以再商量。”晏泠音松开了茶盏,幽幽道,“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张无为。”

    屋内寂静。不明所以的葛茵往这里又跨了一步,试图听清楚她们的对话。葛芜没有开口,她看着晏泠音,像是此刻才真正认识了她。

    “我不信你,”她倾身向前,和晏泠音靠得很近,“你用什么办法杀他?他死后蔚州就会崩溃,如果幽军趁虚而入,你又要如何保下一城百姓?”

    张无为这颗棋子嵌得太妙了,牵制着四面八方,剜掉他而不惊动幕后之人,才是难点所在。葛芜和他周旋了五年,仍没有找到万无一失的办法。她是求稳之人,不会允许晏泠音莽撞行动。

    “我并无十足的把握,葛姊姊。”晏泠音低低道,“但我现在若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

    葛芜睁大了眼睛,面上掠过一抹迟疑。

    “今日是你?”

    “是我。”晏泠音肯定道,“我与太子妃同月同日同时出生,都是阴时命格,且又年龄相仿。葛姊姊也发现了罢?往年张无为会挑选七八个女孩,但今年他毫无动静,因为他找到了我。若我活了下来,我们之间的交易依旧作数,但若我死在今晚,一切都还要拜托你。”

    葛芜的长眉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走?”她问道,“既然知道后果,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蔚州?”

    “张无为布了这么多年的局,好容易等到今日,怎会甘心放我离开。”晏泠音说得平静,“即便我侥幸逃了出去,蔚州的姑娘们不就因我遭殃了吗。”

    她没有说出口。张无为早已给过暗示,只有她留下,宋齐和陈桉才能顺利出城。

    “晚了。”葛芜的面色发白。她从桌边站起,双手用力撑在桌沿,手背上暴起了青筋,“白幡已经挂起,这是种极凶的邪术……你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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