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急的流水里,小船被冲得颠簸不堪。罗从舟坐在船头,左侧是晏泠音,右侧是谢初原。他不惧水寒,将手探入河中,似在估量水的流速。晏泠音看了一阵,也将手伸入了水中。

    她嫁衣上闪烁的金粉散在流水里,转瞬就溶得无影无踪。

    “想不到罗统领精晓机关之术,”晏泠音收了手,慢慢擦掉掌中的水渍,“能这般巧借地势引水蓄水,又以机关控制水闸开合的偃师,大梁或许找不出第二个。”

    她心中不安,刻意压着不想在罗从舟面前表露出来。偃师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旁人不清楚,身为术师的她却是知道的。说到底,偃师亦是术师的一种,但他们既不制偶,也不下蛊,而是将毕生精力都倾注在机关之术上。多年前的那次大清洗中,偃师是唯一活下来的术师支脉。他们没有被赶尽杀绝,是因为他们及时“弃暗投明”归附了朝廷。晏懿征讨南疆时,偃师们有助战之功。

    换而言之,这是一群不惜背弃族人,只求保己之命的叛徒。南疆一战后,偃师也渐渐销声匿迹,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光彩,无颜出现在世人面前。

    不像是功成身退,更像是鸟尽弓藏。

    晏泠音见罗从舟不答,又继续道:“听闻贵派的祖师爷在开宗立派之时,为门内弟子设下了严规,无论男女贵贱,誓以护众生性命为毕生所求。罗统领技艺虽然高明,却视泾州满城百姓如草芥,就不觉得愧对祖师爷的教诲吗?”

    她越是说,罗从舟越是沉默得像块石头,不给她套话的机会。船上一时静寂,只能听到流水冲击岩壁的哗啦声。灯盏被放在罗从舟脚边,光亮渐趋微弱,终至彻底熄灭。黑暗沉沉地笼罩下来,压迫着晏泠音,如有实质。

    这里狭窄逼仄,暗无天日。

    晏泠音开始发颤。她控制不住咬唇的力道,尝到了血的腥味。这种感受无论经历多少次都依旧难熬,她在转瞬间汗湿了脊背。

    但是不行,她需要保持清醒。晏泠音迫使自己去想些足以抵抗黑暗的东西。怡和殿中缭绕的檀香,宛京城秋日的丹桂,秘书阁里风吹书页的沙沙声,还有……上一次身处地道中时,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

    晏泠音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昏沉的状态中挣扎着清醒过来。

    地道。

    宛京也有地道。

    那是何人所建?她所见到的那一段,是否是它的全部?

    等她回去,晏泠音暗下决心,她要想办法彻查宛京的暗道。

    船行至河道拐弯处,不时地撞上岩石,颠簸剧烈。晏泠音坐不稳船沿,贴着舱壁滑进船腹,脚边就是昏迷着的谢初原。舱中溅了水,积至她脚面,她有些费力地翻过谢初原的脸,让他口鼻朝上,不要被闷在水中。

    他们走了多久?少说也有两个时辰。绕城的仪式该结束了,谢朗是否已经发现了她的失踪?她能为他拖延多少时辰,才足以让他找到他们的位置?

    船行的方向逐渐出现了光,从微弱的一点变得越来越亮。咚的一声,船头撞上了硬物,罗从舟率先跃上岸去,将缆绳系紧,又俯身来捞谢初原。他将谢初原扛在肩上,冷冷地看了眼晏泠音:“你走前面。”

    如出一辙的话语,晏泠音此刻已明白过来,他不想让自己看见机关所在。她慢慢地走上岸去,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笃笃两声,跟着咔哒一响,流水的轰鸣声顿时就减弱了,地道里也瞬间安静了不少。

    “以罗统领这番身手技艺,若走正途,何愁不能青史留名。”晏泠音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何必从贼。”

    她本以为罗从舟仍会装聋作哑,岂料这次他竟开了口。那卖过唱的好嗓子里溢出低笑,回荡在地道中阴冷得瘆人。

    “青史算什么?”他用剑抵着晏泠音的后颈,催她快走,“我既无国,何须入旁人的史。”

    *

    红绸装点的马车终于在府门前停下,这是谢朗空置多年的私邸,如今被简单布置成了婚房。他离鞍下马,替晏泠音挑开了车帘,又伸直手臂方便她扶稳。

    他唤了一声:“殿下。”

    女子的手隐在袖中,搭上了他的掌心,轻得像一片羽毛。她在借力下压的那一瞬飞身而下,嫁衣舞动间,短暂地遮了下谢朗的眼。

    他在抬眸时看见了漫天的红。这本该是他最讨厌的颜色。

    新郎新妇并肩往府门走去,路边列着追来看热闹的小孩,挤挤挨挨地站了数排。他们自然看不见新娘的脸,但那高挑清瘦的身形、摇曳如莲的步态,已足够引得他们面颊通红,一个劲儿地伸长了脖子张望。窃窃私语声嘈杂响起,无非是在感叹宫里的娘子有多美,这对新人又是如何般配。

    直到有人忽然嚷了起来:“那人在做什么?”

    蒙着盖头的新娘还要往前走,被谢朗抬臂拦住了。这条专为他们二人所留的道路上,站了第三个人。苏觅披了罩衫,艳色从领口、袖口和罩衫下摆无声溢了出来。他面色沉沉,喜怒难辨。

    他挡住了新人归府的路。

    谢朗今日没有佩剑,也阻止了旁边的侍卫拔剑。他收了身上的戾气后,便不像个将军,只是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君。如云如霞的喜服将他衬得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带了点慵懒轻狂。他相当客气地对苏觅道:“萧公子,这是何意?”

    苏觅的这张脸生得太好,那鬼魅般的妖娆令人过目难忘。谢朗隐约觉得曾在何处见过他,只一时想不起具体的情形。

    何况此人是晏泠音带回来的,他不便多问。

    晏泠音在他身边极轻地颤抖着。她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却像是猜到了发生的事。谢朗原本扶着她手臂的手下滑了几寸,安抚般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与之同时,苏觅迈步向前。

    “萧公子,”仍守在马车旁的宋贤抬高了声音,“请自重。”

    苏觅恍若未闻。

    他走得越近,晏泠音的颤抖便越明显,连谢朗也有些攥不住。他面色不变,眸光却沉了下去。周遭的喧哗声早已消失,人人噤若寒蝉,在那寒铁般的压迫感下屏住了呼吸。

    宋贤伸手去推魏收——苏觅毕竟是晏泠音的人,由魏收去拦更为合适,可他这一下竟没推动,转头时,见魏收神情愣怔,似是不敢置信。

    “魏兄,”宋贤低声唤他,“你在发什么呆?不要误了将军和殿下的大事。”

    宋贤触到了魏收的手,却觉其上冰冷,新覆了一层汗,心头陡然警觉。他绷直了背,两眼紧盯着苏觅,只等苏觅再走近一步,就上前拦人。

    可苏觅却停了步。他眼角微垂,眼底恹色汹涌,似要抬手去掀新娘的盖头,却又不知何故轻笑一声,收了手。

    “既不是她,就不该我来。”苏觅这句话是对谢朗说的,“将军真的不知,自己身旁立着何人吗?”

    他声音很轻,但谢朗听得分明。前半句怪得很,不知所云,只后半句的意思相当明确,让谢朗不觉皱起了眉。

    他没有松开女子的手腕。

    苏觅长眸斜挑,眼里并无惧色,反倒浮上来一层讽刺:“我见将军喜服之下还穿了软甲,这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也是将军的筹划吗?”

    旁观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都争着往前涌,一时间人声喧嚷,闹得不堪。宋贤忍无可忍,按剑上前,警告般地又唤了一声:“萧公子。”

    就在那一瞬,白刃从嫁衣下翻飞而出,直刺向谢朗的咽喉。谢朗后撤一步闪身避让,谁知女子用的是虚招,剑尖霎时翻转,扎向了自己的胸膛。

    宋贤已绕至谢朗的另一侧,一时回护不及,眼看女子就要血溅当场,斜刺里却飞来一粒石子,嗡的震开了她手中的短剑。

    下一秒,魏收已疾步至她身前,一把掀开了她的盖头。

    满场哗然。

    惠和公主是个美人,这在北地早已传开了。但即便再美,也没有大婚当日不施粉黛的道理。盖头下的女子整张脸都相当素净,连胭脂也没有点上。最惹人注目的是那双凤眼,顾盼间本应神采飞扬,如今却已被泪水浸得通红,

    她先看向面色沉冷的谢朗,接着是似笑非笑的苏觅,最后目光才落在魏收身上,几度张口欲语,又都咽了回去。

    那只短剑从她手中滑落,当啷砸在地上。

    “怎么回事?”魏收声音发颤。他也双目通红,却不是因为泪水。他看着青荷,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怎么回事?!殿下呢?”

    若是晏泠音临时改了主意,不愿成亲,他魏收不至于一无所知。但若不是……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慌。青荷迎着他的目光,唇边扬起一个凄然的笑。那笑容竟逼得他后退两步,如坠寒渊。

    她说:“哥哥,你杀了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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