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东西是一匹马,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一双黑亮的眼犹如两粒黑葡萄,干净纯真,里面映着北地广阔的四野。晏泠音纵马飞奔,在扑面的疾风里觉到了难以言说的畅快。谢朗策马跟在她身畔,略慢她一步,侧过身时,正好能望见她唇角的弧度。

    谢朗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唇边也挂上了浅淡的笑。他轻叱一声,催马上前半步,和晏泠音并辔而行:“殿下不妨给它取个名字。”

    “老师说世上之物,凡白羽皆有傲骨,即如囚鹤,雪刃笼身心不死。”晏泠音抚着雪白的马鬃,沉吟道,“它毛□□亮,风骨也佳,叫它留鹤罢。”

    谢朗眉心微皱,觉得那句话不吉利,但在晏泠音看过来时,他已敛了情绪,展颜一笑:“杜尚书有识人慧眼,他以此言相告殿下,是对殿下寄寓厚望的。”

    晏泠音勒停了马,谢朗随之停步。他们一同眺望远处,秋日阴风凄恻,草已半枯,露出焦黄的色泽。旷野茫茫,渺无人烟,唯见遍体黑岩的庸山拔地而起,兀然傲立。天地低昂,鸟兽皆寂,似有无言的歌谣亘古流淌,绵延千年。晏泠音伫立良久,只觉心神激荡,喃喃道:“如此江山。”

    谢朗轻声接上了她的话:“余哀不尽。”

    晏泠音侧眸看他:“我以为将军是豁达之人。”

    谢朗颔首:“但我亦是蝼蚁。”

    两人相视片刻,皆莞尔而笑。晏泠音刚要调转马头,忽听谢朗出声道:“别动。”

    他抬手,从晏泠音发间摘下了一片枯黄的叶。

    他靠过来的那一瞬,晏泠音直觉他要说些什么,一些她早已知晓却依旧不能回避的话。她等待着,但谢朗反而抿紧了唇,偏头移开了视线。

    留鹤打了个响鼻。

    “殿下打算何时走?”

    晏泠音有些惊讶,她并未主动和任何人说过回京的打算:“待京中……事定,我便上路。”

    谢朗攥紧了掌心的叶片。他本想说些别的,但她既已将留字说出了口,他便不可再留。最终他只是笑道:“今日江少卿又有信来,想是事情还算顺利。”

    晏泠音的面色却沉了下去:“是我为难他了。”

    谢朗摇头。他目视前方,缓声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欠殿下一个承诺,来日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殿下开口,我都在。”

    晏泠音怔了一下:“将军……”

    “叫我馥川罢。”他率先拨转了马头,“泾州要谢你,蔚州亦要谢你……为何惭愧?”他回眸时见晏泠音面有愧色,扬唇又是一笑,“我知殿下胸有丘壑,北地的真正安宁,就要仰赖殿下了。”

    “你和伯父镇守北地多年,”晏泠音胸口酸涩,“却连个王爵也未能封得。我若立于朝堂之上,当为谢家鸣不平。”

    “权位于我、于我父,皆是浮云。”谢朗不以为意,“但殿下若能替泾州多谋些钱粮,谢家必感激不尽。”

    晏泠音肃声:“那是自然,我当尽力。”她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即便旁人说我徇私,我也无惧。”

    谢朗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不,是我失言。我忘了,储君不得干预朝政。”

    晏泠音猛地抬头看他,但谢朗神色如常,仿佛从他口中道出的只是家常闲谈,而非能牵引国变的大事。晏泠音一时竟觉哑然,许久才苦笑道:“我不想拉你下水。”

    “是么。”谢朗放低了声音,混在寒风卷地的沙沙声里,“殿下不必多想,此事我父尚不知晓,我自己做了决定,并非全为谢家。”

    他不看晏泠音,举目望向泾州的方向,道:“有人来了。”

    魏收出现得刚好,打破了两人之间略显窘迫的氛围。他神色匆匆,只在马上对谢朗抱了下拳,三言两语便带走了晏泠音。跟着他过来的宋齐啧了一声:“好没礼貌,馥川,他对殿下和对你真是两幅面孔,亏你之前还想拉拢他……”他转头看见谢朗的脸色,舌头打了个结,立刻住口,“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要同殿下好好谈谈吗?”

    谢朗用靴尖磕了下宋齐那匹马的腹部,马受惊扬起前蹄,差点把宋齐给颠了下去。他用力攥住马缰,脸皱成一团,冲谢朗抱怨道:“你拿我撒什么气?我可给你出过主意,只要你同殿下说,谢家三代单传,如果断在你这里,你老爹会打断你的腿……”

    “这是什么话。”谢朗斥道,“那你也去同阿行说,你宋成均非她不娶。”

    宋齐忽然就没声了。他们两人并马往泾州走,快到城门口时,宋齐才低低道:“我想娶她,不是为了宋家的子嗣。”

    谢朗面无表情:“我也不是。”

    宋齐几番欲言,最后化成一声叹息:“但你不同,等你我都老了,谁来镇守泾州?”

    “泾州不姓谢。”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宋齐急道,“跟你实在说不清……哎,那不是大哥吗?”

    他正要扬声招呼,被谢朗一把摁弯了腰,气息一岔,呛得咳了起来。他边咳边艰难道:“你做什么?”

    谢朗看了眼并肩而立的宋贤和葛芜,又看了眼他,表情古怪。

    “阿行不喜欢你是有原因的,”他言简意赅,“你不解风情。”

    宋齐甩脱他的手,双脚一蹬,愤恨地跳上了他的马背,抬臂去锁他的脖子,一时间人乱马嘶,好不热闹:“胡说什么呢!”

    这边的吵闹声并未传到宋贤那里。他和葛芜都很安静,不言不语地立在寒风中,默了小半个时辰。

    “我该走了。”葛芜先开了口。她容色憔悴,那并不是因为风吹。

    宋贤跟着她迈了一步:“我送你。”

    “……不必。”葛芜背对着他,“我早不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了,无须对我献殷勤。”

    宋贤望着她垂落耳边的碎发:“你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未娶妻。”

    “外面都传宋成言风流成性,拈花惹草,四处留情。”

    宋贤反问她:“你信了吗?”

    葛芜淡淡道:“我信商人无情。”

    宋贤原本要去牵她的手,闻言一怔,慢慢地收了回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开很大的店铺,你当老板,我当店小二,一起商量要挣很多银子,够我们花上一辈子。”

    葛芜似是想笑,声到口边却转成了低咽:“稚儿天真。”

    “我此生注定要漂泊在外,难有安定,”宋贤狠下心道,“你说得对,是我对你不住。这么多年,我从未去看看你。”

    葛芜吸了下鼻子,终于绽开了笑。她等这句道歉等了半生,等到年华朽烂,等到她已被摧折得心如木石:“你我皆有难处,我不怪你。何况,即便你来了也无用,我谁都不想见。你做的都是要杀头的混账生意,指不定哪天就死在路上,可别牵累我。”

    她这般绝情,反倒让宋贤心里好受了点。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觉面上冰凉,竟已泪流了满面。

    “不会的。”最后他只轻声道,“自今往后,你会一生和乐安定。我保证。”

    *

    青荷这几日不吃不喝,也不开口,只是合眼躺在药室的榻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除了替她诊脉的崔婉和偶尔来站上片刻的魏收,无人光顾这间药室。泾州心照不宣地将她遗忘了,像是要放任一个秘密永久沉默。

    晏泠音也来过一次,青荷睡着——或许是装睡——因而她只找崔婉打听了青荷的伤势。那一日,魏收的剑最终没落到青荷身上,但他盛怒之下一掌将青荷震伤,而青荷带着伤奔走助战,又中了幽军的流矢。

    崔婉说她的伤尚可调养,难治的是心病。

    室内燃着熟悉的安神香,青荷面朝墙壁蜷在榻上,背对着晏泠音。晏泠音回头去寻魏收,却见他抱着剑守在窗前,似是打定主意不往榻上多看一眼。

    她矮下身,坐在了榻沿。

    “青荷姊姊。”

    这一声唤得恍如隔世。晏泠音没觉得青荷有变化。当她在青荷身边坐下时,那种安心之感一如从前。一定是她的嗓子出了问题,让她变得难以开口,不知所云。

    “我听弦歌说,之前那一路你帮了她许多,若没有你,她和她阿娘只怕已死在了乱军之中。”

    青荷不说话,但晏泠音知道她在听。

    “你不是他们的人,”晏泠音笃定道,“你是受人胁迫,你或许心中有愧,因为你想……你想救我。”

    青荷身子僵了一下,倏然翻身坐起。原本覆着她的薄被从身上滑落,凌乱堆叠在腰际。她望向晏泠音的目光里带着茫然,和一丝微妙的不可置信。

    “你很早之前就开始躲着我,”晏泠音迎着她的视线,说得缓慢,“从我将你送出宫的时候开始。你故意惹怒母妃,故意对我含糊其辞,为的是疏远我。那时你已经收到了他们的消息,是我太大意,以为顺着你、同你分开,便可保你无虞。这些事,本就是我之过。”

    青荷笑了,声音发颤:“殿下总是第一个道歉。”

    “因为我来得太晚,”晏泠音在那样的笑容面前心口钝痛,“我意识到时已经迟了。青荷姊姊,你怨我吗?”

    青荷看了她片刻,笑意慢慢隐没了。

    “怨啊,”她轻声道,“怨我为何遇见的是你。”

章节目录

困帝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水生萧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水生萧止并收藏困帝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