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卫景明看着自己的弟弟,叹气出声。

    他明明是在意的,却硬要诓骗自己并不在意,这是何故?

    人生百年,不过须臾,情怨仇恨,终归不是所有。

    他约莫慢慢明白祖父要自己劝景时什么了。

    可他一个武将,虽然也曾是学堂里的善言者,可到底是在沙场握惯了刀枪,时间久了,言辞便也生疏了。更何况能让他日日温声软语的人早已不在了,说话于他而言,更是成为了一种缺失的能力。

    思及至此,他看着景时沉默不言,故作冷漠的样子,还是抿了抿嘴,狠心扯下了自己的伤口。

    他对着卫景时言道:“你还记得你嫂子吗?”

    卫景时听到这里,本来冰封般的表情才渐渐松动,放下了北疆的布防图,慢慢点了点头。

    嫂子是边塞小将的女儿,之所以可以跟国公府攀上亲,是因为父亲曾被那小将救过一命。一命换一命,小将死了,留下了孤儿寡母,父亲感恩,也怜惜,故而将那对母女接到了京都,由母亲照看。

    母亲是个胸有大爱的人,对待嫂子如同亲女,对待嫂子的母亲也如同姐妹。

    就这样,兄长与嫂子也算是少时相伴,青梅竹马一处长大。

    母亲看着嫂子长大,容貌秉性,甚为满意,于是早早便为兄长与嫂子定了亲。

    至于剩下的……他那时太小,知道的不多。

    再后来……

    后来嫂子惨死,兄长消沉日久,此后卫家不成文的禁忌便多了一个。

    不过他没想到,今日兄长竟主动提及?

    卫景明坐下,静了许久,似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追寻别的什么,很久以后,他才开口道。

    “幼时母亲给我订下婚约,我其实无甚感觉。只要不是奸诈阴险之人,跟她或者跟别的什么人成婚,仿佛于我并无差别。”

    确实,卫景时也跟着回忆了起来。他记得小时候见哥哥与嫂嫂,成婚前,虽都住在卫家,却并未见得多熟,反而是客套居多。

    卫景明并没有管卫景时的反应,而是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某处,接着道:“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冷落了她。”

    “男儿志在四方,我自有我的天地,我的诗书,我的疆场,我的朋友,却从未想过困在那一方院子里的她。”

    “她是将士遗孤,在京都虽有母亲庇佑,可到底是外来人。你我自幼有母亲教导,并无门第偏见,但那并不代表所有京都的高门贵胄,都无门第之分。”

    说到这里,卫景明的眼神落寞了些许。

    他续道:“相反,京都是天下最最吃人的地方,门户等级,层层森严,一层便近乎是一道天堑。”

    说到这儿,卫景明又嘲讽一笑道:“在那儿,怕是连猪都是分三六九等的。”

    说完这句话,卫景明情绪又低沉了些。

    他默了一默后,才慢慢续道:“我们生来就是站在高处的人,高处风光,我们习惯了看天上的云,远处的鸟儿,却忘记了脚下还有艰难求生的人。”

    “而你嫂子,就是在这京都艰难求生的人。”

    卫景时听到此处,蹙眉不解,嫂嫂虽然……可她毕竟是……

    卫景明似乎明白弟弟的困惑。

    他凄惨一笑道:“在外人看来,嫁于你我,嫁于卫家或许风光。”

    “但……也只是看起来风光罢了。”

    卫景明顺着回忆,忍着刺骨的伤接着说道。

    “她并非高门贵女,在外人看来却能与我订婚,背后说她是是非非的人甚多,多到……多到那些年她在京都并无朋友。”

    “你嫂嫂后来同我讲,原本相交甚好的手帕交,都碍于其他贵女的孤立,并不敢再同她亲近,所以……”

    卫景明的心好像在漏风,可还是在忍着痛回忆。

    “所以,她说与我成婚前,她觉得她像是京都的一缕孤魂,她不知她做错了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是她的错。”

    说到这里,卫景明忍住胸中酸涩,淡淡道:“其实哪里是她的错,她没有错,错的是别人。”

    “然而,我爱她爱得太晚了。我们九岁相识,十四岁订亲,二十岁成婚后她随我北上,二十一岁,我于烈日炎炎下,见她骑马弯弓,在跑马场肆意大笑时,身旁的副将问我,缘何我会笑得那么开心,那时我才明白我是爱她的。”

    “世人都道我聪慧,可我是如此愚笨,那时我与她已相识十二载,我才明白她在我心中何其重要,可我后知后觉,还未懂得如何去珍惜呵护,转眼三年匆匆……”

    剩下的故事,卫景明不说,卫景时也是知道的。

    北疆战乱,敌军使诈夜袭大营,兄长为护妇孺受伤,后敌军追击数里,于迪兰河畔拦击。彼时伤兵残将,苟延残喘,敌方数百枚箭矢齐发,是嫂嫂挡在了兄长身前,身中数箭,失血而亡。

    自那以后,兄长消沉日久,近乎废人一个。

    嫂嫂的名讳很长时间更是成为家族禁忌,无他,只是怕触及兄长心中隐晦,大家都选择了闭口不言。

    谁知……如今兄长却……

    卫景时怕兄长心中的刺痛愈发鲜血淋漓,只望向他,而后道:“后面的事,我便都知道了。”

    卫景明点了点头,神思却有些恍惚。他很多年没有主动去记起她了,只因太痛,太伤。

    可不管多少年过去,曾经的点点滴滴,他都不曾遗忘。

    就连曾经被自己忽视的细节,也都在日久弥深处愈发鲜明亮眼。

    他记得他下学堂回家时,她总是很开心,双眸弯弯,似是盛满了星光点点。是啊,如何能不开心,彼时景时还小,她在外被孤立,周围能说的上话的同龄人,也便只剩下他这一个。

    可自己……虽然保持礼貌,但到底是不走心的敷衍居多。

    她每次看着自己呼朋引伴,往人群中昂扬跑去的背影,孤身一人望着,该有多么的寂寥难过啊!

    思及至此,无意之间一滴泪从卫景明的眼角滑落。

    卫景时见到,讶异至极。

    他从未见过兄长流泪,嫂嫂去时,未见过,父亲去时,也未见过,后来……母亲去时……也未见过。

    原来,不是不痛,只是所有的泪都混着血吞了进去,外面看着完好如初,但或许心中已早长满了倒刺。

    扯一下,便会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卫景时不知如何去安慰一个人,他只能避头不看沉声道:“哥,不要再说了。”

    这么痛的回忆,还是不要再碰了。

    卫景明抬手将泪拭去,又看着低着头的卫景时,强压下胸中翻涌而起的酸涩,柔声道:“景时,我不是想要在你面前展现我对你嫂子的缅怀和爱意。”

    “而是想要问你。”

    “问我?”卫景时抬头,正对上卫景明微红的眼,面露不解。

    “对。”卫景明对着懵懂的弟弟,点了点头,微微苦笑但却极认真的看着他,问道。

    “你是真的不爱长陵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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