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着三年前就已经在操办婚事了,所以眼下并没有太多要忙活的,备了两个月,这场大婚终于提上日程。

    天色还未亮时,京城的两处已经掌起了灯,红绸盈府邸,回廊影壁来往的仆人们亦是洋溢着喜色。

    镜中人清丽姝美,粉黛施面,越见娇楚,花钿贴额玉缀颊,翠云凤冠压青丝,橘黄光晕映在她的面容上,给凝脂般细腻的肌肤蒙上了一层朦胧媚态。

    “小姐真美。”凝霜替她戴好红玉耳铛,手指轻搭在她肩上看镜中人。

    闻淑仪莞尔一笑:“待你出嫁时,我定也要给你好好装扮。”

    凝霜脸一红:“小姐说什么呢?奴婢还早着呢。”

    “不过小姐怎么选了鸳鸯纹?小姐从前不是说要在喜服上绣并蒂莲纹吗?”凝霜抚过大袖衫上的密织绣纹。

    “你还记得?”闻淑仪微异,她只是从前随口提过此事,没曾想有人替她记着。

    “自然,小姐念叨过好几遍呢。”

    “不喜欢了。”卷翘的长睫微垂。

    从穿着那身喜服嫁给裴策珩起,她便不喜欢了。

    “老爷。”门外的婢女喊了声。

    闻淑仪闻言转身,就见闻父犹豫着进屋,松弛苍老的脸稍显疲惫,他的眼圈暗红,脚步停在花架边,眼神中有惊艳,但更多的是不舍。

    “爹。”

    “诶!”闻父偏头抹了把泪,慢吞吞走过去。

    “怎么还哭了?女儿嫁的又不远。”闻淑仪起身给他擦泪。

    “才没哭。”闻父维持着父亲最后一丝倔强,可当看清闻淑仪的脸时,声线还是难掩哽咽:“爹高兴,我的女儿长大了。”

    闻淑仪看不得自家父亲这副神情,鼻子也跟着发酸。

    “娘呢?”

    “你娘不来,你娘哭着呢,见着你怕是更收不住。”

    “请娘来罢,女儿难得这么漂亮,想让娘看看。”

    闻父不认同:“我女儿何时都是顶好看的。”

    闻淑仪笑弯了唇,但还是让下人去请闻母过来了。

    果然如闻父所言,他尚且只是默默擦泪,闻母见着人直接大声哭了起来。

    “大喜的日子,不宜哭,不宜哭。”妆娘和礼官们在一旁劝说着,生怕新娘子也跟着哭花了妆。

    闻淑仪眼眶湿润,强压着泪意,安慰地轻抚闻母的后背。

    “候府不比自家,要懂规矩知道吗?你往后可就是候府的当家主母了。”闻母握着她的手,眼含热泪叮嘱道。

    “还有,若在候府受欺负了,定要同爹娘讲,娘家永远是你的靠山,你爹娘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给你讨回公道。”

    泪花在眼眶打转,闻淑仪的气息有些不稳,喉间干涩:“......嗯。”

    “还有......”闻母泪眼婆娑地紧握着她的手:“没事了,多回来看看爹娘。”

    汇聚于眼睑中端的泪珠一骨碌滑落,滴溅在指腕上,闻淑仪垂下头,咬了咬唇,视线不经意落在院中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上,闻父负在身后的手时不时地举起,像在抹泪。他不愿自家女儿担心,所以早早就出了屋,可闻淑仪岂会不懂,心里不由得愈发愧疚。

    她三年前就与祝九安商量过婚后的事,她毕竟是独女,所以逢年过节都打算回娘家过,祝九安理解,欣然答应,还提议两家人一块过。此事她与家中也曾提过,不过闻父闻母好似并不大信,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逢年过节就回娘家的说法,所以女儿有这番孝心,他们就知足了,表面欢喜着,实则并未当真。

    语言在没有行动支撑的前提下都显得格外无力苍白,所以闻淑仪并不想反复强调此事,只愿日后让他们看到,女儿也能常伴他们左右,女儿也能为他们养老送终。

    日头见见升起,闻父闻母没有多留,吩咐庖厨给她送来糕点和浮圆子垫垫肚。

    闻淑仪咬了口红豆糕:“侯府那边怎么样了?”

    “方才听林大哥来说,侯爷已经去家庙祭完祖了,这会儿正往这边来了呢。”

    闻淑仪眸色微动,语气有些低:“告庙礼本该父亲领着去的。”

    “圣上领的。”

    “圣上?”闻淑仪讶异。

    “对啊,圣上决意来为你们主婚,奴婢托小姐的福,此生竟有幸见到圣上。”凝霜满眼崇拜:“圣上定是念及关山侯一家的赤胆忠心,如此想来,圣上果真如传闻那般贤明,厚待忠臣。”

    因功绩?怕是心中有愧罢。

    闻淑仪没吭声,正要凝霜去拿绣鞋,门外传来欢快的跑声:“小姐!小姐!新郎官来亲迎了!”

    “这么快!”

    闺房内的几个奴婢手忙脚乱地找来绣鞋,扶着小姐上榻,再三打量妆容后,小心地盖上了红盖头。

    视线被遮盖,听觉便被无限的放大。闻淑仪还当自己经历过一次后,不会再紧张了,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紧张地心跳如鼓,听着外面喜庆的礼乐和众人欢闹声,与上辈子形成强烈反差。

    她那时亦是看不见,还是事后听凝霜提起,裴策珩来亲迎时面无表情,眼神像是淬了冰,一副谁逼着他成婚的模样,礼官这边的人本是要活跃气氛,但见状纷纷噤言。闻淑仪为此失落了很久,记忆中所有人的婚事都是欢欢喜喜的,但到了她这,沉闷闷的,像在走什么很无趣的流程。

    耳畔的欢声笑语真切可闻,盖头下的嘴角弯起,闻淑仪深吸了口气,缓解内心的紧张。

    裴策珩带给她的痛苦记忆恍若隔世,这一世,她会过得很好。她想着。

    门扉被吱嘎推开,凝霜等人的小语嬉笑声清晰入耳,闻淑仪听见他那踩在毛毡上难掩的轻快脚步声。

    “夭夭,我来娶你了!”

    檀香熏轿,辟邪求吉,闻淑仪被他稳稳当当放入轿中,周遭的人声鼎沸,喜意洋洋,只听礼官高昂地喊了声“起轿”,刹那间,锣鼓喧天,爆竹噼里啪啦响彻云霄,一群孩童追着花轿走,礼炮与花瓣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铺满了十里长街。

    彩缎挽成的同心结夫妻各执一端,当新人入府的那一瞬间,礼官将谷豆钱果望门而撒,顺着闻淑仪曳地的袖摆骨碌碌滚在地上,围观的孩童们立马争先恐后地拾取。

    宣安侯大婚的盛况可谓是万人空巷,所经的街巷被堵得水泄不通,不仅是为了一睹盛景,另外侯府出手阔绰,钱银饯果几乎见者有份。

    “闻家娘子真是好福气啊,嫁了这么个好儿男!分明也只是个商家女子。”

    “诶!你这话可就差了,闻家娘子配的,若不是闻家女聪慧识破了那奸细裴策珩的计谋,我北晋恐早起了大乱。”

    “那可不,这闻家还时常施粥接济穷人呢,不是寻常的势利商贩比得的。”

    “真有此事?”新来的妇人讶异。

    “这还有假?那闻娘子还会书善舞,弹的一手好琵琶,就是贵门仕女恐也难敌。”那红头巾的妇人艳羡地眯了眯眼:“生的亦是国色天香,上回有幸在九溪竹径的亭中碰见二人,那叫一个郎才女貌!一人舞剑一人弹琵琶,着实养眼。”

    挎着菜篮的女子忽而激动道:“那时你也在!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三月十五申时去的。”

    “难怪了,我酉时去的。”女子挎着菜篮凑近她:“那你有没有在溪边看见一个头戴幂篱的男子?”

    “看见了!”头巾女子睁大了眼,夸张地比划着:“那人居然徒手劈断了竹节!”

    “我去时见他在看亭子那处,真是骇人,他的手居然硬生生扣穿了竹子!手一直在流血都不见他动弹。我看他打扮像个侠客,还以为遇到了什么险情,好心过去,还没等靠近,人就快步离开了。”

    “我方才还见着他了,就在那......”头巾妇人回头要指向一处,却不见那白色幂篱:“诶!刚刚还见着呢!怎么不见了?”

    春山坡立着两个身影。

    “殿下。”元叔抱拳行礼。

    开春的风微寒,吹动白色幂篱,那双冰冷低沉的凤眸若隐若现。

    “人都到齐了?”

    “回殿下,全都埋伏好了,静候殿下指令。”

    “金戈军呢?可到了平江?”

    “前日属下收到了金戈军主帅寄来的密函,我军已经破了北晋西部防线,连攻克都梁、幽州两大城池,长势入敌,北晋皇帝连夜派出了他们的骑兵锦翎军,看样子是真的慌了。”

    裴策珩面无表情地看着春山坡上新生的绿草:“快打到京城脚下了,他岂会不慌?”

    “好在殿下所画图纸精密准确,我军借助平江的险要地势正在拖耗对方的兵力。”元叔补充道:“属下亦在收到信的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给了萧舟野,命他速速带军前去支援。”

    “殿下!”一道身影如疾风般闪现,旋身跪地:“方才收到萧将军的来信,他们已经成功踏破平江!火云军自东南而上,势如破竹,不假时日,北晋大片都将被我军占领!”

    “殿下好计谋!如此一来,吞并北晋,指日可待!”元叔内心澎湃不已。

    幂篱下的人影瞧不出喜怒,元叔只听他淡淡开口:“通知他们,务必在天黑之前把消息散播至京城的每个角落。”

    “是!”那人影来去迅疾,春山坡只余下裴策珩与元叔。

    “殿下,属下听闻您在北晋时,一直都在京城,为何对北晋的地形如此了解?”

    那双凤眸掀动,却并没有回他。

    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北晋江山,上一世他秘密搜集了北晋各地地势图纸,汇成了长画卷,以防皇帝发现他与孟清窈的计谋,好在孟清窈心思玲珑,暗施药物送走了北晋皇帝,他无需揭竿篡位,顺势当上辅国摄政王,继而应民心登基称帝。

    “娇娘如何了?”

    “丢进了蛊虫穴,我们的人再去时,只剩下皑皑白骨。”元叔轻哼:“她们二少主本就是个私生子,夫人留他一命已是宽厚,此女却心肠歹毒推您跌落悬崖,后又派人追杀,早该料到自己会有此等结局。”

    “元叔,你待我裴家之忠,我会铭记在心,若不是你识破了她的易容术,我还真瞧不出来那日的西域女子竟然是二弟身边的老嬷嬷。”

    元叔闻言,忍不住热泪盈眶:“都是属下失职,才会让殿下在外受尽了苦楚,若不是如此,夫人又岂会误以为痛失爱儿......成了如今的疯样......”

    “世事难料,我不怪你。”裴策珩从袖中拿出瓷瓶,语气没什么温度:“娇娘也算有点用处,调制出了失传已久的回春香、屏忆香。”

    “殿下英明,用其所制之香诛其心,娇娘估计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忠心耿耿,二少主何故疏远于她而亲殿下。”

    “说起此事,倒归功于你,若不是你在他儿时就斩断了其慧根,使其愚钝,恐怕即便我再怎么让他失忆,他也不会亲近我而厌娇娘。”

    裴策珩自三年前醒来起,就做好了兄弟之争的打算,然而当他满眼戒备地等着所谓的弟弟出现时,就见陆乘云躲在陆回身后咬着手指打量他。

    分明个头比陆回还高,那副模样如今想起,还是颇感滑稽。

    裴策珩揪出娇娘之后,娇娘就被押入了地牢,在这段日子里,他成功破解了她的香方,并用于陆乘云身上,期间不断灌输自己与他自幼兄弟情深的思想,而娇娘则是父亲派来监视他的。蠢笨的陆乘云没多久就信了,他略施伎俩,一箭双雕,不但挑唆了陆乘云与娇娘的关系,还使得陆回与陆乘云心生间隙。

    裴策珩和娇娘都明白,那日她送来的糕点没问题,只是裴策珩故意装病嫁祸与她,可陆乘云不懂,他唯懂糕点只经娇娘之手,娇娘要害死兄长,娇娘是父皇的人,所以父皇也想害死兄长。理由无它,父皇的泉鹰阁阁主之位是从裴氏手里夺来,所以父皇一直忧心裴家后人会再次夺去,当年坠崖之事不是意外,如今娇娘施毒也不是意外。

    忆起陆乘云亲口说赐死娇娘,而娇娘脸上流露出来的不可置信与绝望,裴策珩每每回想都会忍不住发笑。

    “倘若不是我急着赶来北晋,我还真想看看她频临死亡时的丑态。”裴策珩眼神阴冷下来,咬牙切齿道。

    “三年前属下将您救出,见您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元叔哽咽,神情狠辣:“属下恨不得当场手刃了北晋这帮杂碎!三年了,欺凌过殿下的人,我泉鹰阁定要十倍百倍报复回去,尤其是那个冷漠自私的闻家女。”

    闻家女......

    裴策珩在心中喃喃。

    “命你备的喜服呢?”

    对于殿下这一要求,元叔起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经这些年的熟悉,他知晓,他的小主子从来不是善茬,毒辣的手段远甚过旁人,这番安排定有深意。他刚开始还担心自家小主子在北晋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恐没了爪牙,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然而自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便清楚,裴家人不愧是裴家人,加之这三年来见识到小主深沉城府与滔天野心,他知晓,裴氏夺回泉鹰阁主权犹如探囊取物,指日可待!

    “备好了。”

    湛黑的凤眸晦暗阴沉,某一瞬间,仿佛刀锋的寒光闪过。

    是该算算账了。

章节目录

俏春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江不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江不疑并收藏俏春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