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而过,花灯平白被扑灭几盏,有哗哗的纸张也被风扬起,卷在空中飘荡着。

    沈云鸾愣了许久,直觉是自己听错了。

    祁钰从未喊过她的名字。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墨袍的君王身形微动,脚步轻缓地向她走来。

    他手里那盏花灯随风摇曳,里面暖火乍现,犹如明烛天南,朦胧的光氤氲着,将那冷厉的眉眼都半拢,葳蕤出似水柔情。

    当祁钰缓步走到她面前来,沈云鸾才好似如梦初醒,下意识想行个礼,却被他伸手按住了。

    男子掌心有力,隔着赤红的衣袖,手背看起来就愈发冷白,指节修长清俊,指尖微微泛寒。

    “此处乃是郊外,沈姑娘。”祁钰淡声说,嗓音幽微淡远,四面嘈杂喧哗,反衬出他的宁逸清然。

    乍然听见那陌生的称谓,沈云鸾短暂回神,顺着他的牵引,缓缓站直来,又垂眸走至他身侧去。

    二人并肩而行,衣袂一黑一红,被风吹得衣角缠绕。

    饶是沈云鸾再迟钝,此刻也稍微明白了些,丽姑姑怕是不会出现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想着该怎么办,白日才出了那样的事情,夜里便见面,她实在不知该以什么姿态,去直面这穷追不舍的君王。

    真不是她多矫情,从前她与陆谨弋,最近的距离不过轻轻搂住,片刻便要分开,彼此恪守礼仪,从无逾矩。

    不过幸好,祁钰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没有刻意来关注她的样子,这倒是让她不自觉放松了些。

    沈云鸾心下稍安,目光所及,又是一片灯火辉煌,山脚下百姓如云,来去自如,街市热闹而温柔。

    “你自来大雍,甚少出来闲逛,现今感觉如何?”祁钰突然说道,嗓音宛如轻纱拂过,丝丝凉意滑过心间。

    “回禀……公子,云鸾感觉还不错。”沈云鸾低声道,想着他此番提问意欲何为。

    “说说,怎么个不错法?”祁钰又道,玉指握着檀色的灯柄,举止矜贵高雅。

    “大雍富国安民,百姓安居乐业,臣子上行下效,齐家治国,更重要的是君王也励精图治。”沈云鸾认真答道。

    虽然她是景国旧民,也是亡国公主,可是自来了大雍后,也不得不承认,祁钰是个文韬武略的圣明英主。

    听闻先帝前半生英明,后半生荒唐,到了他手上已经是个烂摊子,可这人愣是力挽狂澜,不仅解决了五王的内忧,还摆平了戎狄的外患,治国期间济世安民。

    又利用先帝后十年存在的王谢门阀斗争,使得王氏败落,援引谢氏,寒门崛起,这才令大雍有了中兴之气。

    反观她的父皇景灵帝,多年来浑浑噩噩,沉迷享乐,又被中宫掣肘,朝野上更是权势斗争不断,上层权贵焚膏弃脂,下层百姓饿死街头。

    这段时日以来,她在御书房侍奉,听了不少事情,总觉得即便祁钰不灭景国,景国的亡败也在眼前了。

    这种忧虑,从前她也曾听陆谨弋讲过不少。

    “此乃你的真心话?”祁钰朝她瞥了一眼,但眸光被灯火所渐染,反而看不出眸底情绪了。

    “自然是云鸾的真心话。”沈云鸾轻声道,因实在看不懂他的心思,又缓缓补充几句。

    “云鸾虽是一介女流,可也会断文识字,懂得事理,从前虽然久居宫廷,现今又长住偏殿,但两厢比较,还是能弄清楚一二的,公子这般胸有成竹的人,难道不清楚自己治下的盛世江山吗?”

    她说着,抬眼也瞥了过去,双眸如同榴花般莹亮,红裙之下是婀娜小蛮,顾盼流转间风情万种。

    祁钰隐约淡笑一下,很快复又平静下来,只捏着檀柄的指尖微微收紧。

    “自是知晓,只是世事变化,朝局亦是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一朝踏错,最后万劫不复,不得不来回逡巡,正本清源。”他缓声说,双目直视前方,姿态清俊雍容。

    沈云鸾极少见他如此,绝大时候,祁钰都是自信,乃至于自负的,睥睨天下,傲视群雄。

    这回突然听他讲这种话,心里不由得好奇起来,那点不适和紧张又冲淡少许。

    “公子日理万机,行事雷厉风行,难不成还有令你也感到棘手万分的难事?”沈云鸾试探道,杏眸乌黑明亮。

    祁钰眼皮微垂下,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说道:“眼前便有了。”

    他的嗓音慢条斯理,好似一泓水色荡漾在月光下,低回轻柔间又穿透烛光,层层叠叠地滉进了沈云鸾的耳中。

    她先是心漏跳一拍,继而双靥微红,在灯火浮动间,隐隐透出胭脂的瑰丽来。

    京郊少有美人,长街的百姓又极少游走,行动范围不过这一处山坳。

    沈云鸾的模样之秀自不必说,端的是夭桃浓李,艳色绝世。

    可祁钰亦亦是俊眉修眼,丰神俊朗,尤其他那身磅礴的帝王之气,哪怕手里提的是一盏花灯,都给人以杀伐甚重的兵戈气势。

    故而两人即便只是简单走着,就已经在暗中引来不少人的议论与打量,只是畏惧他们身旁那些威武的侍卫,与祁钰本人浑然天成的君威,没有人敢大着胆子上前。

    饶是如此,侍卫长也能隐约看出,陛下眉宇之间微蹙,一闪而过那点几不可闻的不悦之色。

    他身侧静静跟随的那美人,身如风中红莲,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犹如正在摇曳般动人。

    若他是陛下,此刻也想拥着佳人入怀,筑金屋以藏娇,斩断所有妄图觊觎美色的目光。

    沈云鸾在祁钰身边待久了,自然对他的情绪能察觉出来几分,只不知这人为何突然气息微冷,吓得周遭许多孩童都不敢吭声了。

    她左思右想,觉得不会是自己又惹着他了?

    说起来,这人惯是高高在上的,如此费尽周折,以帝王之尊,来陪自己这个女官去到外面,凑到人堆里去,实在是纡尊降贵了。

    祁钰本就是个孤傲不群的君主。

    而沈云鸾自小便学会了审时度势,虽然骨子里是带点睚眦必报的反骨,可到底也算识时务,故而此番她本能地开始想着,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叫他稍微舒缓些。

    毕竟,他们的身份是主仆。

    “陛下,怎么会想到来此处?”沈云鸾低声道,试探性地开个头,虽然是明知故问,却也指望他能接茬。

    “之前就听说了,想着处理手头上的麻烦,便来体察民情,顺便带着你……和姑姑,一起过来瞧瞧的。”祁钰耐心道,目光与她相交。

    那眼神朦胧,半拢烛光半拢寒,墨袍的幽幽泛着辉色,君王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眸中的情绪却是裹着什么,克制着什么,分明是个口是心非的可笑人。

    沈云鸾不知为何,突然胆大包天起来,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又被自己强行一压,做出要笑不笑的姿态来。

    像是一种欲拒还迎,风情摇曳而迷人。

    祁钰目光变得晦暗,薄唇微动了动,却被前方的动静搅扰了思绪。

    远处传来民间打铁花的闹腾声音,许多百姓绕在那边,有赤着上身的汉子,手持花棒和铁汁,跑到插满五色旗的花棚下面去,匠人用花棒猛然敲击一下铁柱,随后迅速在空中一扬!

    铁汁犹如烟火般在夜空中飞飏,期间激起光芒万丈,铁屑灿若繁星,瞬间将整个街市点缀得熠熠生辉!

    爆竹声和舞龙舞狮齐奏,锣鼓喧天,箫鼓沸腾,简直叫人目眩神迷,生怕眨一下眼睛,那绚烂美丽的铁花便要消失!

    沈云鸾则捂着耳朵,和祁钰站在一起,仰头看着漫天如榴火般光辉灿烂的铁花,顿时有种心潮澎湃的心情。

    好半天,沈云鸾听见祁钰隐约传来的嗓音。

    “云鸾。”

    她瞬间又愣住,再转头看去时,却发现祁钰状似寻常,那声音仿佛不是自他嘴里吐出,倒更像是沈云鸾一时听错了。

    带着满头的疑虑,沈云鸾再次撇过头去。

    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可侍卫长在一旁瞧得清楚。

    陛下分明是开口了,可又不知为何装模作样起来,若不是那捏紧檀柄的玉指,白得近乎要狰狞,他也以为自己听错看错了。

    陛下,这般冷傲英明的君主,竟然也会有情怯的时候吗?

    真是急死人了……

    侍卫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恨不得冲上去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但又不敢。

    夜空星花璀璨,犹如日出时分的霞光万道,将人的脸颊照得发白,那天空中炸开的铁花极其耀眼,好似跌下来时,能叫人顺势烧着一般。

    祁钰蹙着眉,分明是如此热闹喧腾的场合,他却毫无喜悦之情。

    身侧的美人浑然不觉,被天空的星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待打铁花结束,才稍微回了神。

    她回眸瞥过来,看见那冷峻的君王沉着脸,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凛冽的眉眼间透着股强势感,侵略力逼仄又霸道。

    他转过身,抬眸直视着沈云鸾,继而缓缓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她。

    沈云鸾不明所以,却被那压迫力所折,犹豫着想要接过去。

    与此同时,祁钰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沈云鸾好似瞬间明了,心跟着狂跳起来,伸向花灯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也不知道该怎么控制,只能靠着直觉,靠着本能,去伸手接来那花灯。

    饶是内心浮现千万种驳斥与阻力,身体也混不受脑子操控。

    正当沈云鸾的指尖,才触碰到那檀柄时,却听到耳畔传来个柔弱又轻微的女声。

    “陛下,你怎么在这儿?”

    她抬眸望去,看见一名白衣缥缈的美貌女子,正以帕掩唇,边咳嗽着,边含怨含情地朝他们这边看来。

    沈云鸾瞬间清醒过来,手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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