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信信中说,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再度降温,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所以急急致信郗归,提醒她的同时,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尽管还活着,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直奔会稽而去,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

    “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要平息白姓的不满,世族必须要大出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又会有不少百姓因抗争而丧命。

    郗归写了封急信给顾信,让他竭力控制吴郡局面,适当接济百姓,同时避免别有用心者趁机煽动。

    又让人乘快船去三吴,告诉在当地经商的郗氏部曲,拣选身强体壮者在粥棚施粥,其余人则关闭商铺,守好门户。若动乱发生,则万事以自身安危为要,切莫因身外之物丧了性命。

    她还让使者给谢蕴带了信,请她务必做好防护,近日不要出城,并想办法劝说王定之维护城内安定,适当组织布施以抚民心。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谢瑾这几日亲自去了九江,与桓氏签订有关大批市马交易的文书,并不在建康城内。

    郗归派人急赴江州,寻谢瑾回建康,以免三吴生乱之后,台城气急败坏,胡乱决策。

    “终究是受制于人啊。”使者离开后,郗归轻叹一声,倚在了凭枕上。

    她不是不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朝堂势力,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北府军太引人注目了,她要想方设法,为之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物资。

    为此,她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

    江左内忧外患,形势如此复杂,可她却没有足够多的人马、金钱和粮米。

    为了北府军的发展,为了将徐州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已然站在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所以更要慎重缓进,才有可能稳步达成目的。

    台城的位置很重要,三吴的百姓很可怜,可那都不是她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

    她只能集中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去为北府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于台城和三吴,目前都只能尽力兼顾,无法重拳出击。

    好在台城有谢瑾和温述,三吴也有顾信和商户们,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糟糕。

    郗归诚恳地期盼这场大雪不会带给三吴太多动乱,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落下。

    雷声隆隆作响,在极靠近地面的地方炸开,仿佛昭示着噩运的降临。

    暴风骤雨之中,琅琊王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台城就传出圣谕,召百官入宫议事。

    郗归听到消息,连忙令人冒雨夜渡,打探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使者带回了温述的手书。

    郗归亲手拆开重重油纸,小心地打开信件。

    温述说,吴地大雪的消息传来后,琅琊王率先入宫,指斥三吴世族目无法纪,不敬神灵,乃至于触怒上天,引起灾异。

    他言之凿凿,请圣人下令,征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

    所谓免奴为客之人,便是被世族除去奴隶身份的佃客,他们租赁世族土地耕种,向其缴纳田租,还要自己担负税款和口粮。

    名为平民,实为附庸。

    但他们即便受着世族如此之重的经济压迫,却也好过江左那些不得不出生入死、却还要受人白眼的军户。

    琅琊王若执意征发这些人从军,势必引起他们的不满。

    如此这般勉强不得已之人,即便强迫他们上了战场,又有何战力呢?

    更何况,世族依赖这些佃客耕种田地、收取高额田租。

    倘若这些人都从了军,他们的土地又该由谁来耕种呢?

    郗归叹了口气,这道圣旨若是到了三吴,势必会同时引起世族和百姓的不满,那些世族恐怕会推波助澜,诱导百姓反抗台城的命令。

    郗归一页页翻动信纸,终于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结果。

    温述说,即便百官不甚赞同,圣人还是同意了琅琊王的上疏,命人当场拟旨,加盖印玺,颁布执行。

    郗归心里明白,归根到底,琅琊王只是圣上的代言人。他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过是圣人在王蕴江北之败后,推出来的又一把刀。

    灾异之说深入人心,四月飞雪这样的异常天象,总要有人出来顶罪。

    如若不把矛头指向三吴世族,难道要他这个圣人下诏罪己吗?

    他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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