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琅琊王以为太后冲喜的名义,迎娶王平之的嫡女、王安的幼妹为妃。

    当晚,褚太后于长乐宫含恨薨逝,丧钟响彻台城。

    褚太后这一生,做过俏丽的褚氏女郎,也做过端庄的琅琊王妃,后来又做了谨小慎微的皇后,成为忧劳国事的太后。

    她就在这忧劳中走完了一生,无知无觉地躺在了寂静的皇陵中。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姓名,原来太后名唤褚英。

    典礼结束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长龙似的离开山陵,褚英自此长眠青山草木之间,再不必管他人世纷扰。

    没有人知道褚英是否曾窥见司马氏江山大厦将倾的预兆,但好在她不必亲眼见证。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不幸。

    她是死地里一棵挺拔的秀木,用尽半生的时间,竭力庇护周遭的草木。

    可她终究不够高大,以至于不知道死地之外还有另一片沃土。

    她从未想过离开这片死地,只因她从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死地之所以为死地,不仅是因为它的贫瘠,更是因为它会不断攫取秀木的生命力,直至这秀木油尽灯枯。

    褚英死于死地的封闭,死于死地的掠夺。

    她到死也不知道死地之外的模样。

    葬礼结束后,一切仿佛又回归了从前的模样,台城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其运转的规律。

    半月之后,在圣人与琅琊王的合力推动下,太原王氏因王平之的掌权而短暂结合的两脉,终于再次分家。

    自此以后,王蕴与王安各为太原王氏一支首领,分别被称作大王氏、小王氏。

    朝堂之上,大王小王争得不遗余力,常常要闹到圣人跟前,经圣人裁断之后,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圣人自践祚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看重依赖过,以至于颇有些飘飘然。

    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三吴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雷暴雨,这才打破了圣人自我陶醉的美梦。

    雷暴天气本就异常,可更加令人惊骇的是,暴雨之后,会稽郡竟然飘起了大雪。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京口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雨,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如今尚在春夏之交,本不该多雨才对。可看今日这天气,却像是要下大暴雨似的,实在是怪异。”

    郗归凭栏而立,看着远方的天色,发愁地蹙起了眉。

    南烛上前两步,开口劝解道:“女郎莫要担心,去岁清理陂堨之时,咱们早已命人加固了各地的沟渠堤坝,如今就算下了大雨,也不会像前年那般造成灾害的。”

    “如此天象,总是令人不安。”郗归按了按额角,在脑中琢磨着可有什么被落下的隐忧,“军里和光荣里那边的房子都还算坚固吧?”

    “女郎放心。咱们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一片的屋子都是将士们和淮北流民一道搭建,您早已备齐了工料,那儿又是他们自己和同袍遗属要住的地方,是以大家都很是用心,造出来的房子个个坚固,不会因雨水而出什么差错的。”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郗归沉吟着,问起了三吴的消息,“顾信那边可有回复了?”

    顾信是吴郡望族顾氏的嫡幼子,生得聪颖异常,自幼被长辈们寄予厚望,孰料却生了一身反骨,打小便不喜世族之家对平民百姓的剥削压迫,尤其喜读《韩非》,最爱的一段便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1

    顾信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能被家族所容,是以一直被父兄关在家里,等待着“癔症康复”的一天。

    直到他十七岁那一年,大司马参军郗岑到始宁山庄小住,连办了七天的清谈宴。

    人人都说,郗岑是不满琅琊王氏的没落,要在三吴为堂妹择一佳婿。

    那段时日正是桓氏得意的时候,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废立之谋也还未显现,桓阳在世族间的地位很是不低,郗岑的势头也如烈火烹油一般。

    三吴世族家家都带着子弟前去谒见,盼望着能与郗岑结为姻亲,就算婚事不成,也希望自家儿郎能入了郗岑的眼,在大司马跟前搏个好前程。

    顾氏家主思来想去,觉得与其余几家的儿郎相比,顾信才学相貌俱属上乘,如若不去搏上一搏,实在是可惜得很。

    而顾信也早已听闻过“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2的俗谚,对传闻中锐意挥鞭北伐、扶持寒门后进的郗嘉宾很是敬佩,十分想见上一面,故而在长辈面前很是乖巧了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地拿到了前往郗氏始宁山庄的入场券。

    清谈当日,顾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援《韩非子·说疑》篇以为论,大斥权臣之害,将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共同比作江左的蠹虫,认为他们“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3,可谓国之大贼。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顾家长辈惊恐异常,深恨顾信这无异于背叛的出格之举,郗岑却慷慨大笑,亲自为顾信倒了一樽酒,很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气概。

    就这样,顾信虽未成为郗岑的妹婿,却当场拜了郗岑为师,随他一道回了荆州。

    往后的日子里,顾信宛如最忠实的信徒一般,随着郗岑密谋废立,东奔西走,只盼着改朝换代之后,能够改革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政治清明。

    可谁都没有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谢瑾竟与王平之夜叩宫门,以至于遗诏一改再改,彻底粉碎了桓阳通过禅让之举登基的谋算。

    就连建康城外的大军,也在谢瑾与王平之的巧舌如簧下,被桓阳遣回了上游。

    顾信真的好恨,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满腔的抱负。

    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功败垂成,饮恨而归。

    荆州的大军是桓阳的兵马,他们既不属于郗岑,也不属于顾信。

    所以郗岑和顾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摧毁,从此一败不起。

    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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