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星期六上午十点多,我在招待所的水房里洗衣服。同住的室友忽然跑来告诉我,说有人打电话找我。

    我飞快地跑回房间接电话,原来是林俊的室友。他说,林俊的阿姨和舅舅来上海了,但是林俊刚巧出去听讲座了。他们在宿舍里呆着呢,知道我在上海,想叫我过去,跟他们见一面。

    我听了以后,感到很迷惑。

    林俊的阿姨和舅舅来了,难道不应该先见了林俊,再让林俊叫我出去吗?他们在还没有见到林俊之前,先叫我过去见他们,这明显不合逻辑呀。

    但我转念一想,也许老家的农村亲戚们做事情,不那么讲究礼仪。既然阿姨和舅舅都叫我过去了,我要是推三阻四不肯去,也是不礼貌。

    于是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去了林俊的宿舍。

    招待所离林俊的宿舍很近,只有两百米。但这却是我第二次来林俊的宿舍。

    第一次是刚来上海不久,林俊邀请我参观了他的宿舍。后来,林俊又数次邀请我,我都不肯再去了,因为怕打扰了他室友的正常生活秩序。

    我在楼下宿管大爷那里登记,然后慢悠悠地走上楼去。

    林俊的宿舍是在二层,我敲了敲门,听见林俊的室友在屋里说:“请进。”我推门而入。

    不推门不知道,一推门吓一跳。来的人哪里是林俊的阿姨和舅舅?分明是我妈和我舅。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转身就跑。没想到我舅眼疾手快地用整个身体顶住门,让我逃无可逃。

    在抓犯人这个领域,在派出所当了二十多年所长的我舅,无疑是专业的。我这种菜鸟在他手底下想跑,显然是想多了。

    我努力地抓住门把手,努力地往后拽,我舅却是用整个身体顶住门。如此的力量悬殊,我自然是毫无胜算了。

    眼看逃无可逃,我只得束手无策地站在房间中央。要打要骂,随便他们了。

    我妈朝我走过来了,我下意识地低下头,顺便在心里默默做好了挨打的准备。虽然从小到大,我妈很少打我,但放弃学业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妈为了发泄怒气,把我拳打脚踢一顿,也是完全可能的。

    万万没想到,我妈走到我面前来,却没有打我,而是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其实,我倒是宁愿她打我一顿,那样我就可以心无愧疚,我行我素,不考虑他们的想法,继续留在上海,走自己的路了。

    可是我妈不打不骂,反倒抱着我痛哭,搞得我有点措手不及,心慌意乱了。

    她抱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是亲妈,我心软了。也抱住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一边故作洒脱地笑着说:“妈,你哭什么呀?我又没死,你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我妈连忙说:“呸呸呸,胡说什么呢?”

    这时屋里除了我,我妈和我舅,还有一个人,就是一个林俊的室友。

    林俊的室友看到情况稳定下来了,就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子初,我也不想出卖你的。早上我正一个人在宿舍里打游戏,叔叔和阿姨突然从天而降,把我堵在了宿舍里。他们逼我配合他们演这场戏,我也是没办法。”

    我连忙点头,说:“没事没事,不关你的事。”

    林俊的室友忐忑不安地说:“那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我连忙点头哈腰,满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说话间,林俊的室友从宿舍里出去了。

    这时,我被我妈和我舅看押着,想逃走是不可能了。我只得站在我妈面前,认认真真地面对她,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从过年到此时,还不到半年时间,我妈却好像老了十岁似的。

    我掐指一算,我妈得到学校的通知,得知我放弃了学业,离开了学校,大概也就是一两个月以内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这一两个月之内,我妈老了十岁。

    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原本是一个热情开朗,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她原本有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脸上的皮肤也是光洁红润,一笑起来,如花一般灿烂。

    在她的同龄人里面,我妈算长得好看,性格开朗的中年妇女了。可这才隔了小半年没见,眼前的我妈竟然大变样了。

    她剪短了头发,从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那发型简直土得掉渣。而且她那乌黑油亮的头发,此时竟然花白了一半。尽管是黑白夹杂着,但白头发还是特别明显。

    她原本红润光滑的皮肤,现在变成蜡黄的,皱巴巴的了。她原本明亮清澈的,闪烁着快乐光芒的眼睛,现在变成了混浊无助的了,里面写满了愁苦。

    那土气的齐耳短发,配上皱巴巴的枯黄皮肤,那愁苦的眼神,再配上一件土气得要命的农村版花衬衣。站在我眼前的她,简直一个活脱脱的农村老太太。

    那一刻,我的内心受到了强烈冲击。我不敢相信地心想,怎么可能呢?一个人怎么会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一下子老十岁呢?

    不管我怎么想,也觉得我妈的一夜苍老,和我有着莫大的关系。想想看,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她和我爸的希望和骄傲。当她得知我放弃了学业,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可想而知,这段时间她内心所承受的煎熬。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迅速被负罪感填满了。

    我内疚地心想,都怪我,要是我跟其他同学一样,按部就班的学习,拿毕业证,找工作,我妈就不用这么担心我,也就不用承受这么大的心理压力了。

    当我没看到我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的人生我做主,放弃学业也没有什么问题,只要我自己愿意承担后果就可以了。

    可当我看着我妈那张苍老憔悴的脸,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自私了,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满心内疚,心疼不已。

    我拉着我妈,坐在林俊的床铺上。看我妈嗓子都哭哑了,我在桌子上找了两个一次性纸杯,给我妈和我舅一人倒了一杯水。

    我妈眼泪里含着激动的泪水,一只手握着纸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水,另一只手却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再一次从她眼前消失似的。

    正当我和我妈聊天的时候,林俊忽然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他一边推门,一边激动兴奋地笑着说:“子初,我好几次邀请你来玩,你都不肯来。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想到要过来玩了?”

    当他推开门,看到我妈和我舅,顿时傻眼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妈一脸仇恨,不满地朝林俊翻白眼,跟林俊打招呼:“林俊。”

    林俊则是像被雷劈过似的,张大嘴巴,瞪圆眼睛,一脸震惊。愣了好几秒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尴尬地笑了笑,说:“阿姨,您来了?”

    我妈冷笑,说:“林俊,你一定想不到,我会亲自来上海找子初吧?”

    林俊尴尬地笑了,沉默不语。就在此时,他忽然看到门背后的我舅,连忙转移话题问:“请问这位是?”

    我连忙向他介绍:“这是我舅,林俊。”

    在几秒钟之内,林俊迅速恢复了镇定自若和礼貌笑容,伸手走向我舅,说:“舅舅您好。”

    我舅也连忙伸出手来,跟林俊握了握手。

    林俊笑着说:“阿姨,您和舅舅要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让我和子初去火车站接你们?”

    我妈一翻白眼,不以为然地说:“给你们打电话,你们会去火车站接我们吗?你肯定一接到电话,马上就带着子初跑没影了。上海这么大,我们上哪找你们去?”

    林俊尴尬地笑了,不说话。

    我妈略一沉默,冷着脸,不悦地说:“林俊,

    不是我说你。你把我女儿拐到上海来,这件事情你做得不合适,很不合适。这叫诱拐。”

    我看我妈的态度,她好像要把我到上海的责任,全都推到了林俊身上。我连忙解释:“妈,是我自己要来的,跟林俊没有关系。”

    林俊失笑了,说:“阿姨,子初现在是成年人,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她不是什么未成年少女。我跟她是同一年生的,您说什么诱拐,这就有点夸张了。”

    以我妈的性格,向来是无理也要搅三分。她碰了个钉子,哪肯罢休?于是气呼呼地

    指责:“不管怎么说,子初是女生,你是男生。再说了,她是普通大学的,你是名牌大学的。再怎么说,你的脑子也比她好吧?她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你不劝劝她,这就是你的责任。”

    林俊苦笑,辩解:“她要放弃学业来上海,我劝过她了呀。可是子初什么性格,您是她妈妈,您还能不知道吗?子初是那种外柔内刚,特有主意的女生。一旦她决定的事情,谁说也没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妈听了林俊的话,顿时像霜打了的茄子,没话说了。因为她也知道,林俊说的都是对的。

    但以我妈无理也要搅三分的个性,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我妈略一沉默,又冷着脸说:“林俊,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情里面,你的责任是逃不掉的。你要是不在上海,她能来上海吗?全国那么多地方,她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只来上海?”

    林俊无奈苦笑了,说:“好吧好吧,既然阿姨说是我的责任,那就是我的责任。不过,咱们现在争是谁的责任,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妈在我的拥抱和安抚之下,本来早就不哭了,这时候听林俊一说,眼泪又掉下来了。她哭着说:“我的宝贝女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乖乖女。不管我和他爸说什么,她都会听我们的。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和她爸左思右想,一直都想不通。

    后来我们总算想通了,都是因为你,林俊。肯定是你在背后挑唆她,她才会干出放弃学业,跑到上海这种荒唐事。要不是你,别人没有这个能力。”

    林俊无奈苦笑,说:“阿姨,谢谢您这么看得起我,虽然我自认为,我在子初心里没有这么大的魅力。不过阿姨,您有没有想过,乖乖女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总有一天会变得不乖的。”

    我妈气呼呼地,一脸坚定地说:“林俊,在这件事情里,你逃不掉的责任。我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子初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干出这种糊涂事。”

    我忍无可忍,无奈地说:“妈,我都说了,不关林俊的事,你干嘛非要推到他头上?”

    林俊朝我笑了笑,洒脱地说:“好吧,既然阿姨说是我的责任,那就是我的责任好了。阿姨,您希望我怎么负这个责任呢?是跟子初结婚?还是想让我养她?”

    我妈被林俊反将一军,一愣,脸红了,有些不知所措,和我舅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林俊却轻松地笑了,说:“阿姨,如果您是希望我这样负责任,那我求之不得。您放心,不管子初有没有学历,我将来都会娶她的,我和子初的感情不会变。”

    我万万没想到,林俊会在我妈和我舅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诺,将来愿意娶我,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有些男生,平时看着含蓄内敛不起眼,但他在关键时刻,就是能够掷地有声,不掉链子,真是令人欣赏。

    我妈反而不好意思了,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小声说:“看你这孩子,我只是随便说说。”

    林俊已经充分占据了主动权,洒脱地笑着说:“阿姨,您说要我负责任,男生对女生负责任的终极方式,无非就是娶她嘛。我愿意娶她,这总行了吧?”

    我妈沉默不语,开始低头喝水,战术性喝水。

    我舅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林俊,也被他的气度和担当镇住了,小声说:“这孩子,真是。”

    他没说真是什么。但据我猜想,他想说,真是一个重情重义有担当的好孩子。

    这时,我妈的战术性喝水也结束了,她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说:“林俊,虽然子初被你迷惑,一时冲动昏了头,放弃学业跑到上海来找你。而你对子初也是一往情深,有情有义。但这件事情是不对的,顺序不对。我这次来上海,就是为了纠正这个错误。”

    林俊连忙打断我妈,笑容满面地说:“阿姨,舅舅,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子初找到了一份特别好的工作,她马上就要去美国大公司的上海分公司工作了。”

    我知道林俊故意说得很夸张,就是想说服我妈,让我留在上海。

    我舅一脸惊讶和好奇,问:“是吗?什么公司?”

    我妈却一脸冷漠,不为所动:“我不管她找到了什么工作。我这次来上海的目的,就是送她回到原来的学校,完成剩下的学业。”

    林俊一愣,表情立刻变得很沉重。但他马上调整情绪,笑着转移话题,说:“阿姨,舅舅,你们一路坐火车过来,一定累吧?光顾着聊天,忘了看时间了。现在十二点多了,咱们出去吃饭吧?”

    我妈和我舅互相看了一眼,我舅豪爽地说:“行,我请客。但我不知道哪有饭店,林俊负责带我们去饭店。”

    林俊笑容满面,热情地说:“阿姨和舅舅千里迢迢来上海,我这个地主怎么能让你们请客呢?请你们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这顿饭必须我请。”

    我妈一脸骄傲,那表情分明在说,看我女儿的男朋友多有礼貌。我舅也是一脸认可,那表情分明写着,子初看人的眼光不错嘛,么会读书的孩子,竟然还挺懂人情世故的。

    我虽然对林俊的所作所为,感到很暖心,但同时心里更多的是一团乱麻,慌乱不已,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因为我本来已经找到工作了,正打算好好参加入职培训,好好工作,再跟林俊好好地住在一起。可是我妈的突然到来,把这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接下来林俊带我们去的饭店,就是他为我接风洗尘的那家饭店。

    在那顿饭的时间里,林俊忙进忙出,热情地招待我妈和我舅,而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饭桌旁边,一脸若有所思,一声不吭。

    吃完饭以后,我带着我妈和我舅去了招待所前台,帮他们登记了房间。随后大家各自回房间休息去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着,脑子里一团乱麻,躺到了四点多,林俊的电话打来了。

    他笑着说:“子初,阿姨和舅舅既然千里迢迢来了,那咱们带他们出去逛逛吧?长辈们平时出门的机会本来就少,要是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也不知道他们以后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来上海。”

    我想想也是,不由得心生佩服,还是林俊考虑问题周全。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我妈来了,她要带我回学校,下一步我该何去何从,倒是没想到要带他们出去转转这一层。

    林俊带着我们一行坐着公交车,去了南京步行街,我们先是在南京步行街逛了逛,吃了一些东西,随后又步行到了外滩。

    我们逛外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站在华灯初上,灯光璀璨的外滩,看着眼前的滚滚江水。我舅禁不住感慨:“难怪全国人民都想来上海呢?上海还真是繁华。”

    我妈也随声附和:“这地方真是太高级了,晃得我眼晕。”

    我舅忍不住夸赞林俊:“还是林俊有心,想着要带我们出来转转。要不是子初和林俊,我这辈子还没有机会,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逛逛上海滩呢。”

    听我舅这么说,我很内疚。因为我知道我舅是放下工作,陪我妈来上海的。要不是有我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外甥女,他也不用这么劳累奔波。

    本来正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我妈却忽然神情严肃地对林俊说:“林俊,上海虽然好,你对子初虽然好,但是阿姨这次还是要把子初带走。因为先读书,再工作,才是正确的顺序。”

    林俊听了这话,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强颜欢笑,指着外滩不远处一栋大楼,说:“子初,你找到工作的公司,就在那边那栋楼上,对吗?”

    我点点头,再眼巴巴地看看我妈和我舅,希望他们看到我已经找到工作了,能够改变主意,同意让我留在上海。

    没想到我妈一脸坚定,说:“我不管她找到的工作在哪栋楼上,我这次既然来了,是一定要把带她走,带她回去读完大学的。”

    林俊一脸无奈,苦口婆心地说:“阿姨呀,哪有什么正确的顺序?大多数人读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拿个学历找工作吗?子初在上海这三个月,腿都快跑断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现在既然找到工作了,又何必非得再去拿那个学历?”

    我妈气死了,翻着白眼说:“林俊,你自己好好地读着大学,你为什么不让我女儿也读完大学?你是不是心里想着她没有学历,以后你就可以一辈子随便欺负她,把她踩在脚底下?”

    林俊被我妈气笑了,反驳说:“我爱子初还来不及,我为什么要欺负她?我只是觉得,既然她已经找到工作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回学校了。再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学校又不是咱们家开的,是她想走就走,想回去就回去的?她现在回去,学校还能要她吗?”

    我妈一脸固执,像英雄要去英勇就义似的坚定,说:“我不管,我就算是死,也要把她带回去,这是她爸交给我的任务。”

    林俊眼看我妈油盐不进,一脸无语。而我心里沉甸甸的,心想,看我妈态度如此坚决,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随后,我妈目光如炬,一脸坚决地对林俊说:“林俊,我警告你,你可不要动歪脑筋,想着在我面前再把子初拐走。

    你之前已经拐走她一次了,我看在你对子初一片真心的份上,原谅你,不跟你计较。但你要是这次再把她拐走,我就直接跳进黄浦江。我倒要看看,她亲妈死了,你们俩还能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林俊气得直翻白眼,一脸无可奈何。我也是心情无比沉重,心上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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