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佛不渡我

    两人来到柳家庄。

    “不是说甄水澜不在甄家老宅?”

    姬素月撩开一丛斜伸的枝桠,闻言回眸勾唇,“但我没说她不在柳家庄。”

    庄子很大,处处矗立着平房民居,几条或宽或细的小河穿插而过,几株树木都生长得几乎参天,若不是街上的人明显要少于苍溪县,萧暮几乎以为这里是个小县城,而非只是个庄子。

    “虽然年代久远,但竟还有人居住在此。”萧暮啧啧称奇,看着河边一处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老街坊,上面写着“水袖居”。

    竟是一处赏戏的去处。

    “凉州此前战乱时,周边小州县城皆不安全,对百姓来说,此处是不可多得的桃花源。此处唤柳家庄,庄主叫柳子民,算是京南叛军里最强大的一支军队,也是朝廷最头疼的一个毒瘤。”

    姬素月简单介绍了一番此处来历,都是昨日萧暮打听到的东西,不过倒是有一处引起了萧暮的注意。

    走过几条小巷,萧暮奇怪,“此处戏坊倒是多得不同寻常。”

    “听闻柳子民生前最爱听戏,现在看来传言不假。”姬素月轻声,突然停下来瞧着前面,一棵参天老树下,围了许多人。

    原来不见的人皆来了这儿,看数量,竟不算少。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此处自柳子民归附后就荒废了几十年,怎么如今这么热闹,跟外面的传言不甚相像啊。

    抱着疑问,两人挤进人堆一瞧,里头一个偌大的木板子,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告示,都写着一句话。

    “今宵水袖居,戏目:《天命人·中回》,敬请诸君莅临,共赏佳剧!”

    一看日期,竟是今夜。

    “大爷,今夜还有戏可看啊?”姬素月侧头笑着问,“小妹随兄长游历至此,就是为了听名满天下的京南腔,我看此处戏坊颇多,看来今日是来对地方了。”

    见两人虽身着布衣,但身材样貌皆不凡,老人家也就放下了戒心,笑着点头,“那你们可是来对咯!几十年前,不管是军爷还是官家,都兴来咋们柳家庄听戏!就算如今人丁寥落了,也夺不走俺们柳家庄‘京南第一庄’的名头。”大爷“嘿哈”比了一个颇有气势的“丁子式”站姿,目光炯炯,铿锵有力,开腔就是一句“咿呀呀呀呀——”

    萧暮嘴角细不可闻的一抽,低声凑近,“这老头...摆得什么假把式。”

    姬素月戳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微笑不变打断老爷子,“看来您也是爱戏之人,不知今夜这《天命人》是演得哪一出?怎的我从前没听过?”

    “诶唷妹子你有所不知,这是最近水袖居排的新戏。虽然短,但是唱得好啊!这不,这些都是慕名而来的听客,才短短几个月哟,居然就来了这么多。水袖居的大当家真没给俺们柳家庄丢脸。”老爷子兴冲冲挑眉,“那居子小,坐不下这么多人,想看呐还得早早去啊。这些来的大多是凉州人,我看你俩也不像咋们京南的,今晚上老爷子我也要去凑个热闹,要不给你俩占个位置?”

    没想到这老头这么热情好客,姬素月顺水推舟侧眸看向萧暮,“阿兄,你看呢?”

    “自是好,自是好!也不枉我兄妹二人走这一遭。”萧暮掏出几枚碎银子递给老头,“这是一点谢意,还请您收下。”

    “哎这怎么行...”

    推搡下,老头受了银子,萧暮笑吟吟作揖,“鄙人宋瑾,小妹宋月,承蒙您照拂了。”

    老爷子哪听得过这些文绉绉的恭维话,高兴得满面通红,“好说好说!今夜你们来见了那居子的门童,只管提我曹老二的名字,保准最前面的好位置!”

    又四处走了走,搭话了几个人,除了凉州人,还有康州,新唐州等四面八方来的听客,皆是痴于戏曲的。来此的原因是无意中收到了一封信,其中言此处戏唱得极好。

    柳家庄是精于戏曲不假,但这戏风在此处归附朝廷后就消散了下去,不知为何,自柳子民搬走后,柳家庄的人便一茬一茬搬了出去,在这几年才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些,重新开起了戏坊。但此时的柳家庄名声早已不在,又加上地处偏僻,人们都往凉州这繁华之处去听戏,渐渐也没人来了。

    就是在近几个月,柳家庄才又悄悄回到了人们视野之中,就是凭着这唱得一出新戏。

    日头渐斜,两人离开了人群,准备去寻甄水澜。

    “听戏,啧。”萧暮侧头瞧着姬素月的侧脸,“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你还有心思听戏。”

    “哪里紧急了。”姬素月抬臂遮在眼前朝天望了一眼,淡淡勾唇缓声,“时当晴霁,日色朗照...此乃悠游岁月,忙中取逸之佳时也——”

    后半句,她忽而转声,调高嗓子唱了句戏腔。

    清丽婉转,气匀有力,看得出是练过的。

    萧暮诧异挑眉,一时笑了,“你竟会唱戏?”

    “我会的还多着呢。”姬素月弯了弯眼,“若我记得不错,萧夫人生前也是闻名云京的名伶,想必将军也会唱两句?”

    “折煞我了。”萧暮笑着摇头,没接她的话头。

    越往庄子深处,人迹愈发荒芜,看此处的房屋建制,应是高门大户才能住的地方,此时却是真正的门可罗雀。

    两人经过的一个写着“甄宅”的破旧院子,拾级而上。

    最后两人看到了一块“柳府”的匾额,挂在一副寥落枯败的门楣上。

    “甄水澜不在自己家,竟在柳府么。”

    “她此前与家中不合,想必是就算如今家中无人了,她也不愿再回去吧。”

    走至门前,一声悠扬婉转的戏词从门内幽幽传出。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飘零鬓斑,牢骚歌懒——”

    两人对视一眼,萧暮抬手叩门。

    “嘚嘚嘚”三声,一阵脚步声接近,门盈盈而开。

    入眼是一位沉静的妇人,穿着简单整洁,头发凌而不乱,其中插着一只低调的玉簪。

    她上下打量着两人,脸上露出清浅笑意。

    “二位是?”

    “在下是秦军长所托,前来寻夫人的。”

    甄水澜扫了两眼,视线从姬素月脸上越过,钉在萧暮脸上,浅笑道,“秦军长生前只跟我说过,会有一个姑娘来,可不是一男一女...可有凭证。”

    “在康州,不小心落到水里了。”姬素月低头想了想,在甄水澜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她脸色一变,笑了笑将两人迎了进去。

    “二位请进。”

    门内的景象一片寥落,房屋只剩几座在风中摇摇欲坠。

    “请。”两人在甄水澜的指引下落座院中石椅上,“我去沏茶,二位稍等。”

    姬素月立马起身阻拦道,“不敢不敢,我等不过小卒,怎么能得长史夫人亲自招待...”

    “谈崈已经死了。在他出事之前,我已与他夫妻两绝。”甄水澜微笑道,“此时这里没有什么长史的夫人,只有甄家的女儿甄水澜。”

    “二位稍等。”

    女子说完便走入了黑暗的屋内,两人对视一眼,落座等着。

    茶很快便端了上来,茶香发涩,是最为便宜的茶种。

    “家宅寥落,没有什么好的茶叶招待客人,还望见谅。”甄水澜坐下,平静望向二人,“既然是秦军长的朋友,那也是自己人,二位有什么话就问吧,我定知无不言。”

    “贵府中有个不曾示人的后堂,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夫人可知道?”

    甄水澜笑笑摇头,“那后堂只是寻常一个纳凉休憩的去处,还能有什么,不过些躺椅桌案罢了。”

    “若只是寻常去处,谈崈却将它列为禁地,你不觉得好奇?”

    “他的事,我从不过问。”

    萧暮挑眉,“夫人不在乎谈崈每天都在做什么?”

    “不过是吃喝玩乐,寻妓承欢,他还能做什么呢。”甄水澜笑了一声,“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与他一刀两断。”

    女人的面容沉静如水,答了许多滴水不漏,找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她与谈崈相看两厌,互不过问,大吵一架后她便离开了家,提到谈崈的死,甄水澜也只是淡淡苦笑。

    “这样大的消息,我自是听说了。”她轻叹一声,抬眸看向头顶悠悠苍天,“只是没想到,他的终点,竟是死在了温柔乡里...何其可笑。”她收回目光看向二人,“至于你们所说的孟木匠,府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倒不曾注意。孟冰原来竟是他的女儿么...呵。她竟想嫁给自己的杀父仇人做小妾,也不知这姑娘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杀了谈崈的凶手,就是孟冰。”

    甄水澜闻言眉尾一扬,面上倒是显出笑意,“如此说来,她倒是个有骨气的。”

    “都言夫妻同心一体,夫人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啊。”萧暮道。

    “谈崈从未将我视为他的妻子,那我又为何要视他为夫君?”甄水澜静静看着萧暮,“宋公子,你身为男子,自是不能与我们女子感同身受。”

    萧暮抿唇,没有应声。

    没有问出什么有效的消息,两人预备告辞,甄水澜却笑了笑留客。

    “二位既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秦军长的好友,我更是不能轻慢了。此处偏远,回去也不便,若二位不嫌弃,今夜可留宿在此,也看看我们京南的风景人情。”她似是想到什么笑道,“对了,今夜庄子里有一出好戏,二位去瞧瞧吧,从前我们庄子的戏,可谓京南一绝呢。”

    “夫人盛情如此,我们也不便推辞。”

    “那就好,二位堂内稍候,我去后面传饭。”她转身勾唇,似是感叹似是欣慰,“虽我一人出来,好在也有几个忠心的丫头随我而来,否则我一个人,此刻倒也羞于开口留客了。”

    说着,那纤细身影盈盈绕过月门走远,消失在层叠枝桠后。

    萧暮盯着茶水瞧着身边的姬素月,“我以为你与甄水澜应认识,没想到...”

    “我与她自是没有见过面,互不识得岂不正常?我不过借由秦离的名号罢了。”

    “她说的凭证是什么,那枚秦府的府牌?”

    “不然呢。”姬素月敛眉喝茶,“不是被将军弄丢了么。”

    萧暮笑笑不答,“此次白来,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接下来怎么办。那后堂看来是去不得了。”

    “去不得便去不得罢。那处守卫森严,倒也省了跑一趟。”姬素月抬眸,突然起身朝月门后张望了几眼。

    “既然她什么都不肯说,不若我们自己探查一番。”

    “如何探查?”萧暮也站了起来,“我们是客人,擅自走动可非君子。”

    “正好,我非君子。”姬素月眨了眨眼,“你更非君子。”

    两人说干就干,萧暮飞檐而上,几下就没了影儿。姬素月坐在院子里,悠悠继续喝茶。

    这府邸不算小,好在此处基本没人,萧暮走得轻松。

    绕过侧堂和两个花园,转过一个假山,萧暮来到了靠后一点的位置。

    走着走着,萧暮突然闪身到一棵树后,朝前看去。

    石子路的尽处,是个颇为高大的横堂,门口站着本该去传饭的甄水澜。

    她正在放飞一只信鸽,直到看着那鸽子飞得不见了,才转头朝厨房走去。

    萧暮到了堂前,才看到里面坐着一尊高大的佛像,垂眸敛目,慈悲之相。拜垫还是温热的,供奉的鼎内燃香袅袅,看长度,才插上不久。

    站在偌大的莲花座下,本是慈悲安定之所,萧暮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不安。

    抬头看向这尊佛像,微眯的眼睛本该祥和宁静,可萧暮看着却透出些鬼气,诡异地垂着眼皮。

    萧暮是杀伐之人,基本不曾进过佛寺,更不曾读过佛经。可能是这屋子光线太黑,佛像又造得太大,压迫感甚重,让他心里不太舒服罢了。

    许是自己想多了,佛祖慈悲,不渡他这等血气太重之人。

    如此想着,萧暮刚想转身离开,一扭头,自刺眼的天光中看见一个黑色人影站在门口,静静的,一动不动盯着门内。

    心里一跳,萧暮猛地后退一步撞倒了香鼎,“咣当”几声,香灰撒了一地,烫得他“嘶”得一声。

    此时,那人影才动了动,自背光的黑暗中走近,显出一张美丽妖冶的脸。

    姬素月俯身扶起香鼎,侧眸看着他扯唇,“怎么了,看到我一脸惊吓。”

    “...谁让你站在那不吭一声的。”萧暮瞧着这张在烛火下明暗不定的脸,喉结无声上下滑动,“你怎么来了。”

    “你太久不回来,我便来看看。”

    姬素月转过身来,尖尖的下巴此时完全显露出来,妖气倒是褪去了些许,又变回了清浅冷淡的模样。

    “她放了信鸽?”姬素月皱眉,转身四处查看起来,“也不知在朝谁传消息。”

    萧暮摇头,也一起四处查探,这摸摸那碰碰,突然听见姬素月“嗯?”了一声。

    “怎么了。”

    “这佛像...声音不对劲。”

    她蹲在莲花座后面,示意他敲敲看。

    萧暮上手瞧了两下,确实手感偏沉,声音有些闷。

    “嘶...”萧暮又换了个方向敲了敲,此处却手感偏轻,声音很空。

    又来回敲了几处,两人在佛像背后框出了一个大致的范围,这一块儿的声音跟别的都不一样。

    “这么大的佛像,看着似是铜制,其声音应是空灵响亮的,这一处我摸着倒像是泥制,外面塑了彩而已。”萧暮凑近了去看,半晌“啧”得皱眉,“将那供灯拿过来,此处太暗,我看不清。”

    依言将供灯端了过来,萧暮仔细看了看,又来回摸了一圈,笃定到,“这处一人高的圆形范围确实是泥土所制,比起铜制之处更粗糙,似是赶工所成,和其余精美光滑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他又敲着听了听,迟疑低声,“这佛像巨大又精美,为何独独这一块儿这么敷衍,佛堂内处处干净,不像没人洒扫的样子。难道这佛像此处之前破损过?不得不草草修补。”

    姬素月用袖子蹭了几下,摇头,“这漆色上的很牢,看不出什么。此时不便久留,不若到了晚上再来。”

    “也好。”

    待二人离开,甄水澜不久后又回到了佛堂。

    “这是...”甄水澜低头看着石板缝中少量的香灰,又看向鼎内的燃香。

    这香被人动过。

    “夫人,膳食已经好了。”

    “知道了,传客人到堂中用膳,我稍后就来。”

    甄水澜拢袖站在这大佛前,半晌轻轻叹息,双手合十低声。

    “祈佛祖慈悲垂怜,愿吾夫君与稚子携手同行,共赴极乐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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