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小桃树的树身上闭眼寐了半刻,听到有人喊我:

    “长乐!”

    那声音听着欢快,我睁眼,慈姑小跑着过来,她身后的小丫鬟面露担忧,边随着慈姑小跑边轻轻扯慈姑的衣角,嘴唇不断地张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上次见慈姑还是几月前的灯会。

    我扶着树身站直,朝慈姑招手,她见状跑得更快了,衣角从身后小丫鬟手里飞出,小丫鬟追得面色通红,两人离我近了,小丫鬟气喘喘的话也渐清晰:“主君不让您……不该来……被罚……”

    慈姑面色刷地变红,回头一瞪丫鬟:“阿浣住嘴!”

    元老头一直看不上我,我也看不惯那老头子。

    我友善地笑笑,装作没听到,伸手迎两人进去。

    “殿下吩咐,闲杂人等不可惊扰姑娘休息。”守卫伸手阻拦。

    我一时懵了,慈姑上下瞄了眼守卫,转而不解地看我,阿浣急急在慈姑耳后用手掩道:“小姐,这是摆明了不待见您,咱们何必——”

    “住嘴!”慈姑呵住阿浣,阿浣撇嘴,不甘地退后。我忙上前拉住慈姑的手,“我在京城好友不多,你算一个。”话落,我朝守卫看去,“慈姑又怎么会是闲杂人等?”

    守卫放下手。

    我将两人迎进屋内。

    外面日头大,一番说话过后只觉得阵阵困乏,又不好当着慈姑面打哈欠,便只好瞪着眼、憋着口困气进屋。屋内荷香满盈,清意抚人,我精神一振,拉着慈姑对坐在小案两侧的软垫上。

    小案正中,长颈白瓷瓶内三五支荷花开得粉白如朝霞。

    我漫眼瞅着淡粉的花边,有些发神,不成想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几日便过去了。

    慈姑左右张望,喃喃:“奇怪,你这屋分明没熏香,怎么有沉香的气味?”

    我摇头表示不知。

    慈姑没再深究,眼神落在正中的荷花上。

    “长乐,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她拨了拨荷花,倚着下颚看我。

    我想了想,回答:“这几天不大开心,再往前一些日子应该算是过的好吧。”

    往前些在南襄的时候,我每日清晨都去集市挑鱼,回到宝福巷后把鱼放到院角的水缸里。等到子济在别人家侍弄完花草回来,他便刮鳞、去鳃……直至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清蒸鱼。他回来时手上还会拎把鲜灵的青菜叶子,我吃不惯,他说:“鸟食性单一,不似人,人吃五谷、豚彘与瓜菜,这是人的长寿膳食之道。我们活久些,相守的日子才能多一些。”听到这,我就勉为其难地凑合两筷子菜叶。

    后来我吃惯了青菜,仍要等他说完相守的道理才肯朝碟中的绿油油伸筷子。他也从不腻,天天说,顿顿说,说得我们都相信能一起到白头。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

    “我听祖父说殿下要娶你,你会是太子妃,将来会成为皇后,那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位子!往后你的每一天都是热闹的锦绣日子。”

    我心头似被石块压着,对慈姑的话不知如何回答,便只轻笑一声,伸手去摸荷梗上的小刺,听到“吸——”的一声,我抬头,阿浣捂住嘴,低头躲避我眼神,动作畏缩带着惧意。

    慈姑不耐地闭眼,打发阿浣去门口守着。待阿浣立在门外,慈姑转头与我说:“阿浣是二叔母给我的丫鬟,她是外面买回来的,一进府就送我这里了。“

    我愣愣地点头。

    她“诶”地叹一声,两分无奈,又接着说:“阿浣无礼,我这做主子的脸上也无光。只是,府中侍从都是经由专门的婆子训好了才遣去伺候人的。”

    原来如此,那慈姑与她二叔母的关系算不上好,我拍拍她的手,安慰:“你祖父孙子孙女该是不少,在南溪山隐居时却只带了你一人。元老对晚辈的十分关爱,你就占了八分,难怪你叔母不满。旁人想求这不满还求不到呢。”

    话毕,她的眉眼却浮起忧色,我讪讪地拿开手,心中不解之时,听到她说:“你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少有人知晓。”

    我前倾上身,与她离得更近。

    “我父亲的生母并非是牌位立在祠堂的那位。跟我有血缘的那位祖母生下父亲后就不知踪迹,后来祖父娶了夫人,生了二叔三叔。但父亲得祖父钟爱,且诗书策论无一不通,没靠家族荫庇就考取了进士,本是一片大好前程……”

    她声音忽地沉郁,一字一句:“那时我快满月,父亲急着归家就选了崖边的近道,却不想马受惊,跳了崖……父亲被寻回时,尸身已被野狗咬没了一条胳膊。”

    凡人讲究完整,砍了头的杀人犯也常有亲人花重金请人缝合头颅与脖子,惟恐尸身残缺,变成没有容处的孤魂野鬼。

    “母亲生我时身体亏损过多,听到三叔母哭着说父亲死状如何凄惨,一口气没出来,人也没了。祖父心神大伤,与夫人大吵过后带着我搬去了南溪山,中途夫人故去,祖父也没回去参加丧礼。”

    这其中惋惜的太多,可猜测的也太多。

    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再拍拍她的手,轻声:“人有旦夕祸福,我的父母亲人也都离世了,唉,至亲分别,总有这一天的。”

    我心中腾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愧疚,沛沛的亲人丧命有我一份因果。我此前只觉得这是一顿要与地府判官掰扯的麻烦,却从没想过他们死前经过怎样的惊恐挣扎。

    手背上一点湿意。

    慈姑眼眶蓄满泪水,看着我:“我虽没长在府里,却常能听见别人说我克死双亲。如今回府,府里除了祖父,没一个人喜欢我,他们都躲着我、暗地骂我……长乐,我们是朋友吗?”

    她声音带了恳求的意味。

    我急急点头。

    “我有的不多,要的更少,我要赵子济,我要的只有他,长乐。”

    我缩回手,不可置信地看她,她流着泪,抓住我的手,定定看着我,在等一个结果。

    她方才那许多的话,什么父亲母亲、叔母祖母的,都是为了让我可怜她,把子济让给她?!

    我和子济的事情她又怎么会知道?

    慈姑一向爱笑,我从前真喜欢她那双圆圆的眼,像太阳一样的圆,笑起来又像是月牙。她却哭了,哭的模样太陌生,泪水一滴滴落在我手背,我觉得很不舒服,整个人好像淹进了一团冰蓝的水。

    我使力收回手,她抓得更紧。

    她眼中的恳求直白得成了逼迫,逼我出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睁大眼,眼睛依旧是太阳的形状,我却感受不到以往的丝毫暖意。她紧抓住我的手不松,还要再开口时,被打断——

    “慈姑下去吧。”

章节目录

寻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好大一盆狗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好大一盆狗血并收藏寻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