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漆黑一片,将那人的黑衣黑靴融于其中,绵邈而充满危机。

    这人步子极轻,似乎周身也没什么重量,足间踮地踏步向前,竟是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

    很快便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黑影笼罩在萧瑾身前。

    紧合着的双眼悄悄往上抬了一丝,她将枕下的那包小小的香粉暗暗开了口,而后紧紧捏入了手心之中。

    一道锋芒骤露,紧接着便是空中的一道寒光闪过,直直袭向被衾之下的那道单薄身影。

    刀口将落,枕下却忽然被抛洒出一道白色的粉末,这粉末自下而上向四周散开,直冲黑衣之上的面门。

    可那人的唇角却是暗戳戳地斜勾了一下,向侧面一转避开了在空中蔓延着的白粉,紧接着手腕一扬五指发力,萧瑾手中的物事很快便在痛意的趋势之下滑落在了地上。

    一手被控,萧瑾连忙用另一手掏过枕下的匕首出鞘,径直向这人刺去。

    但这人显然武功不弱,极为轻易地就以手中的刀刃宕开这一剑,反手将掌上的弯刀调转了方向直直向下劈去。

    月华流动,幽晦而宛转。

    仅有的两个防身之物已悉数脱离了手边,她凝望着一片,亲眼目睹着那把弯刀的下落。

    刀口的弧度一点一点地逼向她的额间,她一时间忘了眨眼。

    生年十五载,就此便要终了了。

    这一路走来有太多艰难险阻,死生本就难料。

    下辈子……

    可能连幻想下辈子的时间都没有便要永远的闭眼了。

    也罢。

    索性放下全部的期待,她轻轻合上了眼,静候那一刻的到来。

    能感受到空中的挥刀向下而产生的一阵薄风滑过鼻尖,却迟迟没有实质性的痛意传来。

    待她再次抬眼时,虽隔着黑暗看不真切屋中状况,却听得又有一人推门而入,一剑挑开了这柄弯刀。

    一高一矮的两道黑衣在黑暗之中陷入缠斗,两道银刃反射着模糊的月光,叫人有些眼花缭乱。

    刀剑相接的声音持续了好半晌,那身量高些的占了上风,另一人则是被打落了手中之刀,还未等得见血先咬下了藏在舌后的毒囊自尽了。

    “没事吧?”屋中的灯火亮起,萧瑾眼前浮现出了裴誉亭的满脸忧色。

    只是手腕被那人捏的有些痛,身上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创口,她轻轻摇了摇头。

    动作急切却轻柔,裴誉亭将她的身子揽过后察看了一番确认是真的无事才放下心来。

    将一应残局收拾毕了,屋内又重新剩下了他们二人。

    烛焰的尖端时而拉长又时而缩短,仿佛是在呼吸一般。

    这不是萧瑾第一次和裴誉亭独处,却实实在在是她心里最说不上滋味的一次。

    先前是只为查案而接近他,心下坦坦荡荡且并未生出别的念头,所有心思都铺在实实在在的案情上,相处得自然没有什么别扭。而后便是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不知何时乱了节奏,盼着见到他也盼着他回应,盼着触到他掌心的温度,盼着与他同行。再后来些便是在和亲之前存了最后的希望在他身上,然而圣旨从天而降,留不得余地出来,他也跳不出常理与法度。

    再后来。

    便是在西境之外见到他了。

    原本早已放下了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在烟兰军营中见到他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情绪。

    人一生中固然会有过许多欢欣和温暖,但那一刻里,沉寂的心砰然,牢狱所带来的困苦霎时相形见绌,有了温度。

    可是在高筑的城墙之上他却并没有如约选他,他选了他的婚事,正如和亲出城那日之时他要同萧玥成亲一般。

    方才来行刺的那人的确是带来了些惊恐与失措,但这样的经历在出境之后已然是家常便饭,也不足以久久将她囿困。

    木然地盯着地砖缝隙,她有些茫然。

    明明早已说服了自己勿复相见,明明也早已认定两人没什么可能,但看见他出现在自己身前之时却仍是阻止不了潜藏在内心最身处的庆幸与窃喜。

    就像在长安的时候一样,每逢困境之时他都能护她周全。

    眼前的场景和先前在长安之时的一幕幕重合,冲得萧瑾的双眼有些恍惚。

    虽然决意与他相忘,但却好像什么都没变。

    “睡吧。”

    “我守着你。”裴誉亭拉了被子,欲伸手扶了她躺下。

    没再抗拒,萧瑾顺着他的力道将身子往后仰去,靠上了结实而平坦的床榻。

    轻轻抬手,裴誉亭垂眸替她将颈间的背角掖了掖。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不经意间蹭过她的下巴,像初露晨曦,梦过一庭空絮。

    这触感来得突然去得也无踪,裴誉亭起身灭了一旁的烛火,一切又归于沉寂之中。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借着窗中渗入的月华,她看见他坐在了不远处的靠椅之上,静静靠着椅背,仿佛一尊被雕琢过的塑像一般。

    星斗满天,不知何时浮上了缕缕睡意,这睡意仿佛一炷炉香细细袅娜,安心而宁静。

    第二日她醒来之时那刺客的消息已然是被查了个大概出来。

    待她收拾完毕用过早膳,众人都已然在齐聚在了厅中。

    这刺客是宫中的婢女,趁人不备之时事先将迷药下在了暮桃棠雨的饭食之中,故而她二人半夜正沉沉睡着,全然没听到一点异样。

    可若要论起身世,这人也算事苦命,自小便因家中穷苦被贩卖到他处,更是辗转多地,从家乡皮沙国颠簸到了西戎在宫中作了专干脏活累活的婢女。

    “皮沙国?”萧瑾先前从未听过这名字。

    见萧瑾疑惑,莫提替她解答道:“是西域的一个小国,国小民寡,故而名声并不大,公主不知道也是正常。”

    西域的一个小国……

    玉门十八剑也是自西域崛起。

    会想起昨日那此刻咬毒自尽的样子,她心下不禁一动,于是抬头望向裴誉亭,对上了他那一向黑沉的眸子。

    “那刺客的死状的确与玉门十八剑之人咬毒自禁之状如出一辙。”裴誉亭望着她道。

    得了这肯定的答复,萧瑾再度向莫提发问道:“大王可知道玉门十八剑?”

    “自然是知道的,玉门十八剑的创世之人在传言中好像的确是个皮沙人。只是玉门十八剑虽是在皮沙国兴起,但近些年并不常在这附近的一带活动,也不会轻易出手,除非是有王公贵族相求。”

    王公贵族……

    没想到如今远在西戎竟还会有人惦念着取她性命。

    这人究竟会是谁呢?

    若是西戎和烟兰中人,若是将她掳去想将这层身份作要挟之用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但万犯不着一上来就如昨日的那刺客一般毫不留情地取她性命;若是大盛中人,那相隔这许多距离,也没什么必要对一个早为国所弃之人痛下杀手。

    此事决然不简单。

    “报——”门口新进之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验尸时在那此刻的后背上发现了大片溃烂的红疹。”

    “红疹?我去看看。”裴誉亭蹙眉起了身,而莫提干脆直接吩咐下面的人将那具尸体呈上了这屋中来。

    这红疹斑斑点点地密密麻麻的连接着,已经溃烂了多处,流着黄绿色的脓水。

    这样的病症与几年前在长安之时所见的一起案件极为相似。

    “她先前可曾去过哪些地方?”

    “听别的宫女说她前些时日连着两日告了假去过集市,说是要找自己进宫之前当掉的首饰。”

    话音还未落,又是一人面带急色,拱手上报:“集市一带疑似有疫病蔓延,一条街的商贩已病得十有八九,身上皆出现了成片的红疹和溃烂。”

    “集市”这个词落入的裴誉亭耳中,他即刻将身子向萧瑾靠近,而后揽过萧瑾的小臂问道:“你也去过集市,可曾感到身体不适?”

    被他这一举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惹得有些不好意思,萧瑾连忙抽回了双手正了正神色,“未曾。”

    得了肯定的回答,裴誉亭也稍稍安了些心,道:“我先前在长安时也遇到过一个类似的案子,住在同一院的所有的人都后背生了红疹流脓溃烂,后来查得是对家在井中投毒,而这毒发的症状看起来又极像瘟疫之征。”

    “若是能寻这毒的源头,解药的配置也并不难,那些不甚中毒的人在短时间之内也并无性命之忧。”

    于是莫提当即传令下去查验井水,而后全城搜查那投毒之人。

    晴空绵延千万里,但晴空之下的长安却正行得是哀戚之事。

    白幡高挂,哭喊一片。

    前大理寺卿之妻,瑞安公主萧玥因伤心过度,郁结成疾,薨。

    “我可怜的玥儿啊——”高氏的双眼已然哭得红肿,由左右侍女搀扶着靠在棺椁之前。

    其兄萧炬也是满脸哀痛,戚然悲沉。

    棺中之人则似是走得安详,望上去一派恬静与淡然。

    停殡够了十日,择了吉时吉日辞灵出殡,浩浩荡荡的队伍抬了那精致的棺椁向皇陵缓缓行去。

    世人都道帝后十分疼爱这瑞安公主,虽已嫁作裴家之妇人,仍以最隆重的仪仗将她葬入了皇陵。

    千里之外的穆临城内中自经了那日大捷以后便是一日比一日活泛,在赵通的吩咐之下,萧玥也是日日被人伺候得精心。

    只是夜色空宁,榻上原本熟睡之人却骤然失了呼吸,献血飞溅,染红了绣工精致的被单。

章节目录

别来几度春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独耳神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独耳神兔并收藏别来几度春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