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到31号清晨才彻底止歇。他们从地下室回到地面时,四周的木质房屋已经全部燃尽,有木质骨架的砖石建筑也倒下了,只有那座火海中宛如神迹的大教堂伫立在废墟上,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幽灵。他们告别了好心收留他们的便利店老板。

    来到那座社区教堂前时,它已经倒塌,燃|烧|弹穿过圆形的铅制外屋顶,引燃了内部的木结构。

    消防车鸣着笛来来往往,人们齐力搬走石块,寻找被掩埋的人。

    她们偷偷用魔法让沉重的横梁和石板失去重量,他们在找人,从清晨找到正午,终于找到了她。

    那位要将诺亚方舟上自己的位置让给孩子们的老人。

    正午刺眼的阳光下,她银白的头发被风微微吹动。

    凯瑟林摸了摸那只冰凉的手,谢谢你,她在心里小声说。

    有钢琴声响起,她顺着声音看去,破败的废墟上,一架立式钢琴孤零零地幸存,有个男人正在弹奏它。

    杂乱的音符里依稀能辨别出旋律,除此之外便听不出曲调。

    演奏者章鱼触须般修长有力的手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敲击琴键,快到留下残影,纷乱无序的音符从教堂旧钢琴里喷涌而出,暴风雨般地咆哮,哭泣,控诉,又像在嘲讽这满是人类罪恶的世界。

    而后,狂乱过去,乌云散开,阳光下,湖水金色涟漪般的旋律层层叠叠地漾开,一句接连一句堆叠而起推向高|潮,峰回路转间,深沉的低音里,轻灵的主旋律重新流泻而出。

    她静静倾听着,汗毛倒立,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

    她惊觉这奇谲旋律的指代,那是命运。

    多年以后她在柏林与这段旋律重逢,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悼念亡友之作。

    音乐厅里,三角钢琴闪亮,乐器和鸣恢弘。

    她回忆起那架教堂废墟里走音的立式钢琴,回忆起硝烟弥漫的燃烧着的伦敦,在第一乐章涟漪般层层递进的华彩里,泣不成声。

    那天他们还挖出了一只猫,灰色,圆脸,橙色眼睛。它很喜欢凯瑟林,抱在怀里便死死扒住她,怎么哄都不松开。

    「它喜欢我。」她很得意。

    「你身上有老鼠的味道。」里德尔想摸猫的下巴,几次伸手都被爪子挡住。

    「猫也吃蛇,它怎么不要你?」她白了他一眼。

    她找到那个开报刊亭的男人,两天的火灾,报刊亭已经被烧毁大半,他正在清理。

    猫“喵喵”叫着挣脱凯瑟林奔向他的主人,男人听到声音欣喜地回头,抱起失散的伙伴,他唤它的名字,将头埋在那温暖柔软的灰色皮毛上,声音逐渐变成抽泣。

    离开时,男人叫住他们,递过两个完好的黑色封皮笔记本。

    「谢谢你们,拿着吧。这里什么都没了,我也要走了。」

    「去哪?」

    「苏格兰,我爱人和孩子在那里。」他笑笑,「我搭火车走。」

    也是那天,晚些时候,联络用的纸上出现了盖瑞的字迹 ——

    「速归。」

    凯瑟林幻影显形到那里时,白布已经盖上了。

    环顾四周,不见乔治和莫迪老爹的身影。

    僵直地走近,掀起白布一边,一只粗糙干枯的手露出来,她没有勇气多掀起一点,求助地望向盖瑞。

    「建筑的木质结构烧坏了,突然开始坍塌,最后几秒里,莫迪老爹推开乔治叫大家快走,都不要管他。」盖瑞说,「他......就被埋在了里面。」

    看着凯瑟林仍然在问询的目光,她说,「乔很难过,他完全无法接受,所以离开了。」

    下午是集体葬礼,小雨。

    公共墓地里,泥土落在棺木上,“咚、咚、咚...... ”

    悼念仪式在晚上,围着火堆,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站起来讲述与莫迪老爹的过往经历。

    他是个有趣的老头,废弃的电子零件经他之手总能变成新鲜的小玩意儿,跑得飞快的玩具小车,能自己跳舞的木偶,会叫的毛绒玩具...... 他是这里最最慈爱好脾气的人,所有孩子都喜欢他。

    「他是乔治和我的启蒙老师,教我们算数和科学。他很温和,也很有智慧,我们永远怀念他。」凯瑟林说完,将手中的石子丢进火堆。

    莫迪老爹是印度人,曾是位电气工程师,在通用电气工作。他没有孩子,妻子生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并欠下外债,然而一切努力都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1929年大萧条蔓延到英国,他被裁员,房子被银行抵押拍卖,从此流落街头。

    凯瑟林的耳朵里仍是泥土石子一下下敲击棺材的空洞声。

    乔治离开是对的。

    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表明一个参与过你生命的生命彻彻底底的消逝,孤零零冷冰冰躺在地下,渐渐变成无机物。

    数学意义上的 0,无,空集。

    摧毁了一切 "他可能还在,只是我见不到他了"的侥幸念想。

    也是从那天起,凯瑟林愈发沉默寡言,在荒芜的晚冬时节里一遍遍翻看莫迪老爹留下的书,发黄的纸张,写满了注解的概念图片公式。她在心底咒骂乔治的逃避,她理解他,但这份孤独太过沉重,她无法呼吸。

    天色灰蒙,雨噼里啪啦,绵绵不绝。

    上世纪的老楼,灰墙暗红屋顶,像一排排沉默的岗哨,制服锈着灰黑的霉斑,褶皱处青苔蔓延。一座老城,魂灵穿行,低语,路人拥挤,嚷闹,行走在不同的时空。空气里有烟尘尾气泥土霉斑灵魂与噪声,灰色冰冷粘稠的质地。

    雨水冲刷着伦敦,在凹洼处汇集,生死融化在一起。

    雨中躺着一个人,白发苍苍,一动不动,瘦骨嶙峋的身体罩着的褴褛的衣服,一时间分辨不出是死了还是躺着休息,她一直盯着那边看。

    老人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隔着雨幕冲她竖起中指,起身缓慢离去。

    看着那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她转头问身边的里德尔,「为什么总是好人在受苦?」

    他没有回答,衣袋里翻找半天,掏出包烟,递给她。

    她用魔杖点燃。

    烟火的辛辣,烟草受潮的霉味,呛得她不住咳嗽,直咳得肺部发紧,新伤旧患一并发作,五脏六腑纠缠,几欲作呕。

    她咳得泪流满面,遂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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