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元日。

    适逢大节,永和帝谒太庙,祭天地。由鸿胪寺官员唱礼,天子受百官朝贺后移驾太和殿,随即赐宴。

    禁军在两旁成排站立,神色肃穆地观察着即将进殿的官员是否有怪异之处。今日在御前伺候的是金吾卫,其统领严小将军自然不敢怠慢。加上他了解到晚上的宫宴大抵不会太平,是以格外机警地注视着往来宾客。

    远远地瞥见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严智文心思活络几分,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后背着手踱步往下。沿途和两三个相熟的武将点头问好,总算和某人打了照面。

    陆闻砚看上去很是闲适:“严大哥,过于刻意了。”

    “你这人,”严智文一时语塞,见近处暂时无人——陆闻砚坐轮椅,所以来的速度比旁人慢上太多。金吾卫统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说,“是比不得陆二弟淡定。”

    陆闻砚但笑不语。

    “你淡定,我爹也淡定,搞得我是唯一的那个愣头青。”严智文有些忿忿,口吻很是埋怨,“今天晚上怎么想都觉得吓煞人……不能同苒苒说,也不能和思拓讲,快憋死我了!”

    他向来是藏不住话的性子,和梁苒成亲的时候赌咒发誓说以后绝不欺瞒对方半点。这几日回家对上夫人时,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这等大事,你舍得叫梁嫂嫂一道操心?”陆闻砚摇摇头说,“思拓供职于刑部,涉局不深,何苦叫他现在就卷进来?”他思忖片刻,“待时机成熟,过几日应是能和他讲的,到时候你再去和人诉苦。”

    近来惹得君王不快的臣子不该和禁军统领有太多交谈,为着不引人注目,两人草草地结束了话题,陆闻砚先进殿去。

    天子赐酒并率先饮罢,言大虞来年必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左相为首,百官一起举杯,齐谢皇恩,幸生逢盛世,誓为君肝脑涂地。

    其乐融融。

    宫女用纤细柔夷轻巧地拎起酒壶,澄亮的酒液缓缓倾泻进玲珑的杯盏。被盛放在白瓷盘里的新鲜瓜果琳琅满目,于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姬灵动轻盈。但这些都不是众人关注的,文武官员的目光自进殿后纷纷往前头望——

    太子还是没有现身。

    自前几日在众目睽睽下晕厥倒地后,杜允昭再没从东宫出来过。太医院讳莫如深,只含糊其辞地说是“抱恙”。永和帝对此无甚表示,却又以“不够担心太子”为由发落了好些个官员,其中还包含原先风头正盛的陆闻砚。

    天子一手支着脑袋,稳坐龙椅,看不出喜怒,皇后在脸上敷了脂粉,但仍掩不住憔悴神色。不少人又去瞟陆闻砚,后者老老实实地坐在案几前,说是收敛锋芒也好,说是短暂出神也可,似乎还是看不出来什么。

    都说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偏生当朝储君出了事,大部分人却是半点消息也无。御史大夫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们不敢过火,满头雾水又小心翼翼地四下打听,只能看见彼此那同样迷茫的脸。

    太子殿下为何突然晕倒?

    太子殿下究竟抱恙到什么程度?

    舞姬退下,换丝竹管弦献艺。皇后心底记挂着生病的皇儿,却也明白元日宫宴很是重要,不能出岔子,遂强撑出一张笑脸,举杯向永和帝敬酒。

    见她眼底微红泛肿,杜光宏心生些许愧疚——不仅是因为自己和杜允昭让为人母亲的皇后被蒙在鼓里,更是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举动。

    品阶越高,坐得越靠前。宫中教坊的表演固然精彩,察觉君王喜怒才是紧要。不便直愣愣地扫视龙颜,用余光去瞥也还足够。在诸多公侯的注视下,永和帝用支着脑袋的手揉上额角,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宫女奉上的杯盏。

    见此情形,陆闻砚垂下眼,默不作声地抿掉半口酒。

    “当啷!”

    徐皇后豁然起身,情急之中将面前的案几碰翻。四下皆惊,众人惶急,场面顿时失控。

    “陛下!陛下!”

    “太医呢?宣太医!叫院使过来!快!”

    ……

    宫里忙乱到什么时候陆闻砚管不着,他匆匆赶回家。一进门,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地移过来。

    天子突然晕倒不便细说,但看见黎蔓眼底隐隐的担忧,陆闻砚想了想,递给她一个眼神,委婉暗示道:“尽皆如常。”

    听了这话的黎蔓安定几分,其他人就不这么想了。依着惯例,元日当夜会有宫中太监奉圣旨到京中四品官员府上赐菜,以示君恩,不同品阶得到的菜式自然也不同——陆闻砚位列御史大夫,是从三品。可今日没有宫里的人到访陆家。

    也不知陆闻墨对“二哥近来仕途不顺很是烦闷”有多么深信不疑,陆闻谦都还好,小胖子简直是左脸写着“二哥”,右脸写着“你还好吧?”。

    陆明德思忖片刻,也担心二儿子是不是心里正不痛快,却因为过年怕坏了气氛遂面上强颜欢笑。面对这敢给自己买棺材的二儿子,陆父善解人意道:“闻砚自宫中赶回来想必也累了,来同你娘请个安,今日早些歇下罢。”

    陆闻砚今日天还没亮就悄悄入宫和太子商议了许久,为着不叫旁人看出端倪又到官府坐到下午赴宴前,是以缺了晨省定昏,也确实有些疲乏。但礼不可废,于是青年上前乖觉地同陆父王氏问好,说了几句吉利话后回了小院。

    黎蔓跟着起身离开。

    目送着两人的身影走出门去,陆闻墨惴惴不安地看眼爹娘,又看眼大哥大嫂,眉头皱得紧紧的,实在忍不住问:“……二哥这是高兴还是郁闷啊?”

    这个问题屋子里的人都想知道——天子没有赐菜,无疑是一种漠然的敲打;但瞧着陆闻砚刚才的反应,其实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的。

    陆茵茵则是困惑地拍了拍手:“我觉着二哥的心情还成呀,过年不都是高高兴兴的么?”

    陆闻谦和妻子李翩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位今日到访的、哭哭啼啼的姨母王千紫,觉得也不尽然。

    王氏很显然也想起了这突然跑来寻求照拂的姨表姐妹,看在是大过年的份儿上,她与陆明德商量后并未直接将人拒之门外,只让人暂时住下。打算过几天给她笔银钱作罢。

    对方那黑了心的夫君陆良白在陆氏书坊贪了那么多银子,作为姨表姐妹,王氏自认已经仁至义尽。想到此处,王晓姝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过年的,都喜庆些,”坐在正中央的陆明德主动和缓气氛,“左右咱们一家人在一处,什么都没关系。”他对陆闻墨笑眯眯地说,“这样,你想些吉利话,明日你二哥沐休,吃饭的时候你好好说,让你二哥高兴高兴。爹多给你些压崇钱。”

    “包在我身上!”陆闻墨兴致勃勃地应了这差事,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胸脯。

    屋子里的其他人见此情形纷纷忍俊不禁,气氛也跟着松快起来——情况再坏,总坏不过陆闻砚坠马后被郎中说是终生无法离开轮椅的时候。

    是啊,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儿,那便没什么好怕的。

    ……

    能蔽轩的院门刚关上,她开口便问:“具体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进到屋中,陆闻砚取下身上大氅,随手搁到旁边,“就连宣太医,皇后娘娘也是直接叫的院使,还省得严大哥再废周章。”

    他习惯性地握上对方的手,确认不太冰后道:“你吃过饭没有?”

    “顺利就好,”黎蔓抬起另一只手抚了抚心口,“已经吃过了,刚刚还陪着三弟和茵茵放了些炮仗。”想到宫中今晚的情形,她打量陆闻砚一番,“你是不是没吃好?我让小厨房给你备了些餐食,叫他们热一热?”

    “嗯,”陆闻砚略略颔首,“若蔓蔓不嫌弃,陪我小酌几杯?”

    黎蔓欣然应下。

    毕竟是元日,小厨房今日也卯足了劲儿,就连端上桌的一小盘面点,都捏成了鲤鱼式样,活灵活现到让人怀疑下一刻就要从盘中跳起来,其它餐食更不必说。惦记着黎蔓的身子,陆闻砚特意让仆从选了壶梅子酒,喝着清爽,不易醉人。

    “我觉着,闻墨肯定跟爹娘兄嫂他们说我近来天天不高兴,”知弟莫若兄,陆闻砚实在压不住揶揄的欲望,“要不是大伙儿都在,怕是我一进门就要缠着问。”

    虽然是兄友弟恭吧,但陆闻墨越担心,陆闻砚就越想敲对方的脑袋:既是手足,为兄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你哥我像是会因为这些郁郁寡欢的人吗?

    “三弟关心你,你反倒要嫌弃人家,实在不讲理,”黎蔓替某个小胖子打抱不平,接过对方递来的酒杯,“说起来,今天宴上这么一闹,宫里来不及派公公们到官员们府上赐菜,诸位大人还要顾忌着缘由能不能说,想必会有不少人头疼。”

    她顿了顿又道:“端王他们是什么反应?”

    “看着是大吃一惊,心里是不是乐开了花可不好说,”陆闻砚今日从早忙到晚,此刻揶揄起人来毫不留情,“……他们一贯擅长表面功夫。”

    他忽而又想起什么:“东宫那边也不安生,说是有不少人正试着打听消息。”

    有人想打听太子抱恙这事儿并不奇怪,但对方此刻突然提起这么一句,就显得有些特殊。黎蔓闻弦歌而知雅意,猜到这话多半是杜允昭说的:“殿下可是有什么发现?”

    “凌侧妃侍疾殷切不足为奇,但她惯常是每月传一次家书,”陆闻砚微微一哂,“新传的家书也没让东宫的小太监去,两次都特意挑了自己的陪嫁丫鬟。”

    选贴身侍女去办,显然是觉得更放心些。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的举动却是弄巧成拙,叫领了命紧盯宫内异动的东宫管事察觉出端倪。

    “端王的生母是定国公的姑姑,应是从这儿搭上的,”想请楚其间关窍,黎蔓蹙了蹙眉,“凌家前世明哲保身、两头不靠,这一世倒是主动蹚这浑水,”她抿了下唇,郁闷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端王选择联系定国公在陆闻砚的意料之中,两方能谈成他也并不意外——甚至清楚地知道这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但凌家非要自寻死路,届时东窗事发,怕是太后出面都不能将其完全保下。

    某人漫不经心道:“想来是端王太想知道东宫情形,许了不少好处。”

    渣滓之人,哪里有资格被他在黎蔓跟前提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之后虽是沐休,但我思来想去,发现你我好像都得不了空,”黎蔓举起酒杯,笑道,“如此看来,今夜咱们还算忙里偷闲。”

    她面庞素白,因着酒意和炭火在脸颊染出薄红,弯起眉眼定定地望来。

    刹那间,所有的旁人他物尽皆消失,只余下她让人见之不忘的模样。

    “今儿个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元日,”陆闻砚也举起杯盏,轻声问,“蔓蔓可有所求?”

    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让它实现。

    “我吗?好像没有哎,”黎蔓想了想,眼下她有亲朋好友,有心悦之人;所遇奸佞有了应对,念念不忘的报仇提上日程,体弱多病的身子也渐渐地好起来——这都很好,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她笑着反问,“二郎呢?不若跟我说说?”

    月华如水,似绸缎般轻盈地攀上窗户,远处传来噼啪之声,想是有人在放爆竹。

    “愿蔓蔓岁岁平安。”

    陆闻砚也弯起眼睛,轻声又郑重:“愿你我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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