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夏之交,一个珍贵的周日,林梢和周朔一起去市中心看了一场电影。

    不过,除了她和他两个,还有其他的几个同学——不知为什么,一男一女单独去看电影听上去会有点暧昧。

    那是一部票房很高的冒险题材电影,电影本身很不错,但影厅音响设备声音太嘈杂,不同影厅之间的墙壁又不隔音,总之,是一场非常吵闹的视听盛宴。

    看完电影出来,几人又一起去一条很出名的美食街闲逛,说是美食街,其实是一条小巷,巷子里道路很窄,来往的人总要擦肩而过,众人手里举着各类小吃,狼狈避让。

    由于这天是周末,每个小店都挤满了人,他们在人群里艰难穿行,走到巷子尾才终于找到一张空桌子,这才能坐下。

    美食街的美食其实并不好吃,但大家都吃得很满足,毕竟,学校食堂真的太难吃了。

    下午三点左右,一行人又重新出发,打算去附近的一个公园坐坐,公园里人少了一点,也安静很多,但蚊子更多,没有谁明智到提前带好风油精一类的东西,只好又狼狈避让,匆匆逃出了山脚的凉亭。

    六点就要上晚自习,时间紧迫,但大家都依依不舍,都尽力慢吞吞地走,五点才从市中心坐上公交车。

    这座城市很多山坡,地形起伏不平,市中心天桥纵横,回学校的途中有一段路很绕,公交车在一条环形天桥上打转。

    正是傍晚,窗外有一片金色的夕阳,灿烂辉煌,公交车绕了几圈,窗外的夕阳也忽隐忽现,好像一个长长的抽帧的慢镜头。

    这金色的一天,牢牢刻在林梢后来的记忆里。

    *

    又一次高考。

    学校包了大巴车拉着学生去考场,保险起见,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考场,到得太早了,考场又不让进,一群群学生只好在教学楼的墙根阴影里躲太阳。

    比起应届的高三生,复读生的队伍意外地呈现出一种轻松。

    毕竟都考过一次了,大家都想表现出一种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当然,也难免会有紧张,但那点紧张情绪占比很少。

    所有人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终于结束了。

    考完最后一堂英语,林梢离开教室,听见自上而下传来奔涌的踢踏声、欢呼声,她站在护栏旁,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天地一换,身上一轻,终于。

    这天晚上,41班也办了谢师宴,但这一次的社交属性明显弱了很多,同学们没有积累到足够的感情,也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就只是单纯地聚在一起吃顿饭,作个形式上的纪念。

    聚餐地点在一个中餐馆,大厅里有两三个班级,各自划分区域,互不相扰,不同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林梢端着瓷碗喝汤,视线左右一扫,竟然看到了周朔,原来42班的人也在这里聚餐。

    谢师宴结束,众人结伴往学校走,明天还有口语考试,今晚还要回宿舍。

    林梢故意落后了几步,果然,很快42班也散场了,路灯投下的一圈光晕之中,周朔加快脚步,朝她的方向走来。

    这家中餐馆离学校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途中路过一座大桥,很多人都在这里驻足。

    林梢走到桥边,听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同学在对着桥下的河唱歌,现在是枯水期,桥下水面很浅,更多的只是光秃秃的河滩,歌声唱出去,回音在桥洞下面回荡。

    周朔走到林梢身边,和她一起伸手搭着栏杆,看远处河岸边朦胧的月亮。

    没人说话,空中回荡着那些离调十万八千里的歌声,不算好听,但在环境衬托下,倒也不难听。

    喝醉的同学被其他同学扶走了,林梢和周朔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也可能只是舍不得这个夜晚。

    不知过了多久,周朔忽然说:“其实我也会唱粤语歌。”

    林梢不明白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她问:“你也喝醉了吗?”

    周朔看她一眼,无言以对,下一刻真的唱起了粤语歌,几首陈姓歌手的经典老歌,林梢听不懂粤语歌词,也对不上歌名,只是觉得每一首都似曾相识。

    以及,从前都没发现,周朔认真唱歌还是挺好听的,如果之前在语文课上唱的是这样的粤语歌,或许黎老师都会给他留点情面。

    林梢真心实意地替他鼓掌,周朔望着河面,长舒一口气,嘴里催促道:“走了走了。”

    两人离开了这座桥。

    回到宿舍,原本的八人间已经空了下来,几个本地的室友都回家去了,除了林梢之外另有两个同学,还留在宿舍里,一起度过在这学校的最后一晚。

    林梢买了明天下午一点的火车票,上午参加完口语考试后没时间再回来收拾行李,只能趁今晚把所有行李全部打包,明天一起带走。

    只是,打包到后面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床褥被子都收起来了,今晚怎么睡?

    另外两位同学也犯了相同的错误,最先打包的就是床褥被子,如果现在想重新铺床,就要把全部行李都打乱,一切重头再来。

    几人望着光秃秃的床板,都很无语,最终决定就这样将就一晚,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了,聚完餐,又收拾行李,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第二天的口语考试不太严格,是个可考可不考的项目,但毕竟是个考试,于是林梢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努力让自己睡觉。

    背后只有一块硬床板,躺着很不舒服,非常硌人,没有谁日常会这样睡觉吧,但奇怪的是,林梢却觉得此刻的感受似曾相识。

    林梢睁开眼睛,她睡在上铺,床帘蚊帐拆走后,视线没有阻碍,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离她很近。

    某一刻,她想起来了,是小时候睡在火车站长椅上的那个夜晚,那种强烈不适的触感,以及心里的动荡感,如出一辙。

    她心里有些感慨,时间过去了很久,不知不觉中,她也已经走了这么远。

    *

    林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得很早,她留的是家里的地址,所以直接送到了家门口。

    郑鸿和林俊峰都高兴坏了,拿着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睡不着觉,每时每刻脸上的笑容都抑制不住。

    高考出分的那一刹那,已经足够让人高兴了,林梢的分数比一本线超出177分,哪怕是再不懂高考政策的人,看到这样的高分,也都能模糊地预料到结果。

    但出于一种谨慎的心态,在看到录取结果之前,林梢的家里人都不敢表现得太过高兴。

    直到录取通知书递到手上的那一刻,林梢父母的喜悦再也按耐不住——首都的顶尖学府,这名头太过响亮,回到老家都不用向亲戚过多解释,反正谁都知道,家喻户晓。

    相比起来,林梢本人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考砸的时候有预料,考好的时候当然也有相应的心理准备。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林梢心里最大的想法其实是惋惜,因为复读时她的档案跟着调去了复读的学校,她不再是以一中学生的身份参加考试,她的成绩也不能算作黎老师的功绩。

    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让黎老师共享这一份荣誉。

    过了几天,在第无数遍翻看录取通知书之后,郑鸿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悄悄,你学的不是理科吗,为什么报了一个文科专业?”

    林梢觉得很难回答,一直以来被广泛认同的观念都是,学理科方便找工作,她高中选了理科,也成功考上了名校,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

    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反倒拐去了另一条轨道,在名校之中选了一个很难就业的文科专业。

    高中选文选理只是一种考试渠道,大学专业就需要更全面的考虑,职业规划,就业前景之类的,但对于林梢来说,个人意愿始终是最强烈的一个导向。

    总之就是,她喜欢,她愿意。

    高中时学理科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文科考试要写的东西太多,手很累,她不想写那么多字。

    林梢对妈妈说:“我比较喜欢这个专业。”

    郑鸿没再说什么,她确实是不懂,就连文科理科相关专业到底有哪些不同都不太清楚,只是习惯了按照一些旧例来判断对错。但女儿已经这么优秀,她不想再苛责什么。

    入学前,郑鸿在老家办了一场升学宴,办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很多远近亲戚都来了,摆了近二十桌,场地不够,只好把桌子不断往外挪,占了半边马路。

    开席的时候,水泥路上剩了很多鞭炮碎片,有很多放暑假的小孩去捡那些残缺的鞭炮,把里面的火药灰抖出来。

    郑鸿和林俊峰在宴席里穿梭,和很多人敬酒,说笑,感谢对方的祝福,也替自家孩子谦虚,连连摆手,说,“哎呀,这也没什么。”

    这是林梢的升学宴,但她本人始终没有出现。

    无论升学宴,生日宴,或者婚礼、葬礼,都有很重的表演性质,大家关心的并不是事件或者当事人本身,只要表演效果到位,也就足够了。

    林梢有好几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此时再见到那些熟悉的风物,都有点恍惚,她从水库走到公社,又从公社走到了爷爷的墓地。

    她在爷爷的坟墓前坐下,对着墓碑说了一些话,她的声音在风里显得很轻,爷爷又耳背,不知道他到底听到没有。

    坐在这里,远远也能听到宴席上的声音,很热闹,很吵闹。

    林梢仿佛已经看到了宴席上的情形,有很多亲戚,一些面孔令人感到亲切,一些面孔则令人打心底厌烦。但说到底,林梢根本不在乎他们。

    远处的吵闹其实与她无关,眼前这方沉默的坟墓,才是她真正的,永恒不变的依托。

章节目录

悄悄的夏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楼一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楼一刀并收藏悄悄的夏天最新章节